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记事,到我远离故土,夏夜的乘凉风景也像我的记忆一样渐渐老去,成为难能再现的幻景。
记得小时候,随着酷暑流火的到来,温馨甜蜜甚至浪漫的夏夜就开始笼罩了乡村。在火热的夏天,是非常向往在星月满天的夜空下乘凉的,让身体接受微风的抚摸,让毛孔接受露水的滋润,让骨骼在简陋的躺椅上舒展。听着从不远处田野中传来的虫叫声和蛙鸣声,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二天又有充沛的精力去“游山玩水”了。
七十年代,我的家乡洗心桥乡(现港口街镇)尽管通了电,但老是停电,加上物质匮乏,大都比较贫穷,自然也就谈不上有电风扇一类的电器了。没有电风扇的夏夜特别难熬。那时候,家境好一点的,一家几口人能有一顶蚊帐就算不错的了,大部分人家连蚊帐都没有。一到晚上,成团的蚊子在门口飞来飞去,家家户户就会在门口燃烧麦糠、碎草屑,冒出股股浓烟来熏蚊子,或者是用在敌敌畏的农药里浸泡过的一团破棉絮,挂在门口和床头驱赶蚊虫。那种刺鼻的农药味熏得人头晕脑胀,气都喘不过来。尽管如此,蚊子还是多得让人无法睡觉。
那时没有高屋楼房,也没有深宅大院,家家门口屋后都有一块空地,用来农忙打谷晒粮,闲时候拉家常,夏天晚上好乘凉。而印象最深的当数乘凉了。
酷热难耐的乡村夏天,太阳落山得特别晚。少年时的我们恨不得太阳早早地落山,这样好让我们在自家的屋前或屋后乘凉。
太阳一下山,我们就在家门前的场地搁起了竹床,没有竹床的人家干脆就卸了一扇大门搁在了两条长凳上。为了让竹床和家门口的地上凉快些,大人们就到坝外塘边挑来水浇在竹床和空场地上,先让场面上降降温。
晚饭吃完后,大人们收拾洗刷完毕,我们就围坐在竹床上聊天。那些大哥哥们喜欢聊些神神叨叨的故事吓我们。我们也不怕,反正大人们也在。大姐姐们则围坐在另张邻居家的竹床上说说笑笑。她们时不时地挑逗这些大哥哥们,大哥哥们看着眼前发育得鼓鼓囊囊的大姐姐们常常是心猿意马,有大胆的便趁装着打蚊子的样子在姑娘的手臂上揩一下“油水”。这时有人故意讲点荤笑话,害得那些姐姐们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骂哥哥们不正经。他们似乎为乡村的夏夜增添了一道最有活力的光彩。
约摸左邻右舍都吃完饭了,各家老老少少,手拿蒲扇,带着被单,就开始乘凉了。过不了多久便陆续有人来夸白了。在月光下,不安分不怕热的小不点们就活跃起来,做游戏捉迷藏,在屋前屋后和门板椅凳之间追追打打、吵吵闹闹。
当年我奶奶还健在。她没念过书,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记得《三字经》。什么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我的一帮发小也常常瞎起哄,一到我家来玩时就吵着让奶奶讲故事、说谜语,着实有点勉为其难了。奶奶就喜欢指着夜空的银河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也曾让我浮想多年。喜欢讲解放前抢亲的故事,最精彩的当是割新娘的裤带,女人手提裤子自然就任人去抢了。奶奶最爱讲的就是从前的往事,她不说“从前”而讲“从先”,讲1930年发大水,讲地主、保长怎么把男人们抓过去,女人就用家里养的猪把他们保释回来。讲1954年发大水,讲毛主席打江山,也感叹生活好了不少。
其实,过去的夏夜乘凉的乐趣,还远不止这些。以前“桥上”(家乡港口的别称)附近有条“五一”长坝,坝脚下因为有河水相映,凉风习习。因此,那里也就成了“街上”的人和生产队上的人比较集中的乘凉场所。晚饭后,队上人三三两两地搬着凳子或者躺椅聚集到这里,一边享受着凉风,一边聊起家常。说得最多的是天气、孩子、收成等等话题。这样的聊天看似随意散漫,却像黏合剂,可以联络感情,拉近距离。虽然住在“街上”的两个生产队加起来有百来户人家,但大家几乎都能叫出名字来。乡村丰腴的人情,多半是从这样的细节中积攒起来的。
有时乘着奶奶不注意,我就一溜烟地跑到离屋不远的坝上。只见这里早已聚集了好多来乘凉的人了。和我要好的伙伴老远就会扯着嗓子喊:“来这里,来这里!”可是,大人怕我们小孩子到一起会打嘴仗闹矛盾,这种要求是往往不会被允许的。我只好跟着邻里的大人来到指定的地方,把席子往坝上一放,朝上面一躺,顿觉晚风习习,比家里凉快多了。
在坝上乘凉的大老爷们,有的抽着用烟叶卷的旱烟,烟头冒出星星点点的火光,给寂静的乡村夏夜增添了一种浪漫温馨的气息。他们大多在谈论着庄稼长势怎么样,今年收成如何;女人们手摇蒲扇,嘻嘻哈哈地讲那些关于女人的话题;上了岁数的爷爷奶奶拗不过孩子们的再三请求,讲“姜太公钓鱼”“女娲补天”“孟姜女哭长城”这些古老的故事,听着听着,我们就会进入了梦乡。
有时候,半夜里睡得正酣,却被大人们急着唤醒,原来是下雨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坝上顿时大呼小叫的,有的鞋子一时找不到了也顾不上了,光着脚,把席子顶在头上,直往家里跑。记得有一天夜里,雨来得太急,镇上的何毛头睡的迷迷糊糊的,拿起席子就跑,一不小心,竟然掉进露天的粪坑里去了,这件事后来就成了大家乘凉时谈笑的话题。
在坝上乘凉,也曾遇到过让我心惊肉跳的事情。记得有一天夜里,乘凉的人们全都进入了梦乡,坝上只能听到此起彼伏打鼾的声音和不知名的夏虫发出的呢喃声。偏偏在这时候,尿把我胀醒了。我刚从草席上爬起来,正准备去小便呢,突然就看到了远处田野里有火光在闪动。那火光很奇怪,花花绿绿的,一会变成一个点,一会变成星星点点的一条线,再过一会又变成零星的几点火光,我一下子想起了大人们讲过的鬼火。心想,我一定是看到鬼火了(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夜我看到的其实是磷火),吓得我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我连忙喊大人起来送我回家。打那以后,哪怕天气再热,家里蚊子再多,我也不敢去坝上乘凉了。
那时候,在每一个村,似乎都有一两位比较出名的老先生,他们不教书,只做农活,却满腹经纶,闲时手不释卷。于是,趁着夏夜乘凉时听他们讲故事,便成了我们获取课外知识的一个捷径。在我们小镇,就有一位姓桂的先生,手中常握一本《三国演义》,几乎能倒背如流。但是,比起镇东头的李大叔,他就逊色多了。李大叔在市区农机部门工作,见识广,不仅通晓天文地理,说起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亦是如数家珍,一开讲便口若悬河、抑扬顿挫,让四邻皆惊。若听累了,我们便往自家的竹床上一躺,跷起二郎腿,数天上永远也数不完的星星。
当然,乡下人聊天也少不了家长里短。也常在聊天当中,大伙儿就给老许家的丫头、老李家的小子说了媒……听大伙儿聊天,总是那么有趣,总是那么过瘾。那些原汁原味,散落在乡邻间的故事,听起来是那样的纯粹、真切。
是啊,乡村是生长故事和歌谣的地方。乡村在它的歌谣里,苍老着,也永远在生长着。村头那棵与村庄一样苍老的老桑树下,曾流过多少好光阴啊!谁说时光一走不留痕呢,只是那些时光的刻痕早已镌刻在乡村人的心里。乡村的夜晚,永远是那么有情调,像一幅诗意的画卷,让我迷恋。
过去的夏夜乘凉,其实还是一种文化生活。镇里的几位长辈,虽然识字不多,但装有一肚子的传说故事。在大伙儿的一再恳求之下,有时甚至还要向他们“贿赂”上一瓣“八分瓜”、几根“海鸟”香烟之后,才肯清清嗓子,讲上一段“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说上几个“聊斋鬼怪”。像我也常常在大人们的鼓励怂恿下,给大家唱上一首所谓的民歌或一段“样板戏”,让寂静的乡村夏夜充满了欢声笑语。月上中天,暑气渐消,有的人家这才陆陆续续地回到家接着睡觉。
乡村夏夜乘凉,更多地透射出乡村人们的浓浓乡情。在这样的场景下,根本就不会有诸如小偷小摸的现象发生。因而,我们躺在家门口的竹床上或门板上睡个通宵,家里的大门也都是敞开着的。所以说,这里的夜是自然的、淳朴的,是宁静而美丽的。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家家几乎都有了电视机、电风扇,于是没有多少人家会在门口喂蚊子了。各县市电视台总是不厌其烦地播放着古装武打戏说片,像中央一台黄金时段的电视剧是没多少人看的。我回去了,母亲自然会跟着我看这些乡亲们不爱看的节目。
如今的农村也是楼越高、院越深,各家常常院门锁、大门闭。天还没黑,大多人家便把大门给锁上了,偶有串门的也得高声叫门才行,与城里的对门人家互不相识越来越相象了。在人与人之间似乎也多了一重门,添了一把锁,更没有以往那种一堆人在一起拉家常的情景了。即便偶尔附近处有电影,也根本不会拼命地赶着去看了,再好的片子也不会超过百十号人,常常让我自豪的农村人的那种纯朴、热情、大方的民风渐渐成了我的冀盼了。
我生在乡村,长在乡村,闭着眼睛都能说出乡村夏夜的模样,我张耳就能听到乡村夏夜的声音。我只要耸耸鼻,乡村夏夜里所有的气息就统统被我逮住。泥香禾香瓜香,以及各家各户在牛栏猪圈门前烧起的赶蚊子的艾叶香,甚至牛鼻孔里呼出来的淡淡的青草味,哪一样能从我鼻子底下溜走呢?乡村夏夜的美丽景色和惬意的景象深深地映在了我的脑海里,真可让人回味无穷。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夏夜乘凉已经渐渐地被人遗忘甚至抛弃了。在农村,好多人都出去打工赚钱了,加上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大多建造起了好几层楼房,大都安上了空调,如果热了,根本不会出来乘凉,更愿意待在屋子里吹空调。在城里,夏夜乘凉更是绝了迹。如今空气质量这么差,加上门口、路边人来车往,显得十分嘈杂喧闹,最好一天到晚躲在空调房里足不出户,谁还愿意出来乘凉啊?如今我再回老家,是很难感受到夏夜的乘凉风景了,大家成了电视、手机的奴隶,成了电风扇、空调的影子。而我又注定了不能溶入城市夜生活的方式中去。我不可能去跳舞,不可能去酒吧,也不屑于游泳池里的那点各种指数超标的“洗澡水”。这里听不到夜虫的欢鸣,只听到不绝于耳的喧嚣声;这里闻不到自然的芬芳,只有扑鼻呛人的烟尘;这里看不到白的云蓝的天夜空的银河,只是几乎都是灰蒙蒙的天罩着。街上是汽车的尾气和噪音、烤羊肉串的腥味和烟火。我记忆中的乘凉风景再也不会再现了,城市的夜生活我也难深入了,或许我竟在不经意间成了一个边缘人,找不到自己向往的宵夜方式,或许只有在这夏夜独对电脑,把所有的记忆都流泻在键盘上,也才算是过了一把瘾,回到了一次从前。
时光老人似乎只拿魔杖轻轻地晃了一晃,那些五彩缤纷的夏夜,连同我绚丽的童年,就已经变成一首老歌了……
(原载《鄱阳湖文学》2023冬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