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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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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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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剑||我与秋荷同回首

黄昏过后,天色向晚。我路过江益镇驿南村时,一弯上弦月挂在湛蓝的天空。村头大片的荷田依然清晰可辨,但已见不到一支盛开的荷花。荷叶干枯泛黄,锈迹斑斑,在秋风里飘忽摇曳,仿佛在诉说生命的短暂与悲哀。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关于暮秋残荷的诗句:“浮影残妆,临水斜阳,荷香依稀辨,残影已满塘。”“一池残荷满目秋,点点香痕已无踪。待到他日春水暖,万顷碧波透晴空。”

记得在盛家垄念小学的时候,那时,一排土坯平房,屋西头的大樟树上悬着一根“轨铁”当成的课钟。门的正面是一口水塘,旁边生着几棵歪斜的老柳,其余三面被毛竹林包围着。夏日,水塘里长满野荷,上学来的早,或是在课间仅有的十分钟里,都忘不了去塘边转悠。搜寻并在心中默数着一株株莲蓬,盼其快点长大来摘,可总是有比我更勤快的人惦记了去。从那时起,我才与荷有了最早的近距离接触,也对它有了最粗浅的认知。

后来,转到场部的南湖小学读书,在班上结识了一位名字叫隆茂的男生,稍大我一些,我俩特别要好。他家是养鸭户,住在农场南湖畔的竹林边上。记忆里,那里只有两户人家,而另一户家里长得白白净净,小名叫娥毛的女孩也是我俩的同学。暑期常去他们那里玩耍,隆茂便会领着我下湖捕鱼。那时,还没有禁渔之说,可这种在湖里玩耍的事情,我们是不敢叫上女孩子的。小船划到没有太多荷叶的空处,放下丝网等待的当儿,找一片大大的荷叶折下,盖在头上,然后摘菱角、采莲蓬。当然,不会忘记给娥毛留一份,也会捎上几支荷花回去。

我特别佩服隆茂的划船本领,他甚至可以赤着双脚,在船身的边缘上从船头走到船尾。即便是小船倾斜得特别厉害,他也是那么淡定,身手敏捷,平衡能力极好。 一根长竿在手,漫溯于湖面,从千万株荷的倩影前掠过,穿行在香气弥漫的馥郁中。惊起菱角藤蔓上孵卵的水鸡,扑通扑通往水里跳,真是开心极了。那时,还不知濂溪先生对菡萏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说词。

兴许是,有少小时的这段经历,至今,在评赏荷花的趣向上,依然深受早期认知的影响,还是脱不开乡土的原始气息,野味十足。 在人造景区或是历史遗存的景点里,常会见到荷的身影。就其地位而言,不过是作为陪衬的存在。甚至,有的还会受到园主德行中的沉疴痼疾所连累,被后人所诟病,损伤了一世清名。一潭营养过剩的死水,让荷的身躯变得高大肥硕,完全丧失了她在野湖里原有的精瘦、清丽、静雅的样子。

印象中,荷花似乎天生就不屑与百花争艳,故意挨到初夏,才不紧不慢地从水下探出尖尖的脑袋来。然后再慢慢舒展开身子,娇蕊含珠,亭亭玉立,犹如洛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片片荷叶浮在水面上,像一群少女旋转开的罗裙。雾雨蒙澪时,湖面的荷叶又像是绿色的皮鼓,雨水击打在上面,发出悦耳的噗噗振响,激起圈圈涟漪。

一朵花蕾依偎在一株荷叶旁,从容立于湖草稀疏的一角。在轻柔的细雨中,好似一对缱绻的情侣。颗颗雨滴滑入叶心,凝成一汪清泓。柔风抚过,她只是轻轻的一个低头,水珠儿便跃然坠落,像断了线的珍珠。我喜欢荷的根茎在湖泥下肆意蔓延的状态,即便是延伸到干硬的死角,她清瘦的身影也要造境一隅,在沉默中修炼。沉默出温婉,修炼成妖艳。

仲夏的雨来得急走得快。几尾小鱼儿从荷叶下缓缓游出,蜻蜓飞来,踮着脚轻落在花蕾上,轻盈、娇媚。微风徐来,荷叶沙沙,犹如精灵的歌唱。这是怎样的一种清欢,江南柔美的清风流韵,被演绎的淋漓尽致。每一处诗意般的情节,似一个个漂游着的音符,律动出舒缓而心醉的节奏。远眺匡山,浅黛逶迤,极目难穷。这一章章如歌的行板,一幅幅绚丽的画面,不正是江南夏日里,美到无可方物的壮阔交响与水墨丹青吗?如今,承载着儿时记忆的那片景色已无法寻得踪影。据说,是当年为了消灭鄱阳湖血吸虫的危害,飞机过度喷洒农药,连带着万顷碧荷也一并被毒杀了。可在我的心域里,这浓得难以化开的乡土情结,怎么都挥之不去。

也许不会有人相信,濂溪先生的一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无意间,给予了科研人员难以想象的灵感。他们把荷叶放在显微镜下,倍数放大到五千倍时,就能看到乳突上面密密麻麻地分布着细微的“棒状蜡质”晶体。长度接近一微米,直径则在 100 纳米左右。也就是说,在荷叶表面存在着复杂的微米、纳米双重结构,也正是这种结构决定了荷叶特殊的“疏水”性能。正是得益于荷叶微观结构的破译,现在把“微纳米”元素添加到涂料、布料等材质的成分里,让完工的房屋、制成的防护服,具备了更加防水,不易被污渍沾染的特性,甚至有的配方还有强大的“自洁”功能。

儿时曾得到荷的裨益,满足了当年的一时嘴馋。现在,研究人员正在更加深入地挖掘荷的“清白”特质,并用其造福天下。若是先生有知,他该会如何感想呢?人生的短暂,恐怕很难去想象一千年的漫长,可时空并没有阻断古今之人在思想认知领域的惯连,这是一种怎样神奇!

多年前,在河南开封出土了北宋时期的莲子。经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碳元素测定,出土的古莲子寿命在830岁至1250岁之间,是目前发现的、世界上寿命最长的荷花种子。通过科学的培育,朵朵荷花带着北宋文人的风韵气息,竟然在南宋都城杭州(临安)绽放开来。让《爱莲说》里的荷花有了现实的模样!除了感叹其强大的生命力外,我想,若是有一天她的种子也能在我心属的地方生根发芽,重现碧影千顷、满湖清香的景象,那该是何等的壮观。

沉浸在飘渺的回忆与畅想中,不觉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清晖流空,万影横斜。此刻,真想与面前的秋荷一起静坐下来,与明月对酌。或者呆呆的两两相望,款曲相通,不也挺好吗?尽管荷花已然无存,荷叶与泥土的清芬却让我想起孟浩然的诗句: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也许,只有在这宁静的清月下彼此凝望,方能体会到他诗中蕴含的禅意。稀落的蛾吟与蛙鸣声弱弱的由荷田深处传来,更加让人觉得静谧。秋荷仍顽强地伫立于水中,不愿臣服季节的更替、岁月的枯荣。似乎还在回忆自己夏天婀娜的靓影,又像是在悄悄地对我述说:这里曾有一群凌波仙子……

瞅着眼前渐渐枯萎的秋荷,我没有一丝该有的戚戚然。她满布经络、清癯干瘦的身躯,犹如青铜镌刻成的锋棱雕塑。我讶然这荷田里的生命在谢幕前,会有如此独特的壮观气势。她的凋零、消骨淤泥,并不代表着死亡,更谈不上是一场悲剧。而是生命力量的再次凝聚,是灵魂的升华,是生命旅途中《干荷叶》般独具的残美。我无意留恋初夏里的嫣红,也无暇悲鸣暮秋中的萧杀,但荷的一生“清白”却让我从情感上定格了那段难忘岁月。

荷,把不枝不蔓的身躯隐于清涟,在秋色中老去,把所有的不舍都聚集在最后的回眸里,留下对生命的态度,高洁的风骨,以及难以割舍的丝丝情义。今夜月色舒朗,一望无尽的清晖,倒像是一片隐秘了波澜的湖泊。本想在自己偏爱的情境里放飞一会儿心中珍藏的风筝,在虚空里弥补一下曾经的缺憾。不成想,写着写着,笔头下竟不由得淌出殷殷的感怀来……

(原载2024年《鄱阳湖文学》春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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