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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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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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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华悦||竹心

青山镇来了个卖艺的老头子,自称竹叟,一把竹棍耍得出神入化。

说起青山镇,不过是个僻处深山的小地方。当地人平日里进山,砍了树木,运到外头去卖,日子过得倒也不错。只不过,镇上人少,平日里外人罕至。

竹叟的到来,在青山镇引起了一阵小旋风。只要他一表演,铁定里三层,外三层,看客挤得水泄不通。实在是,这小老儿手里的一根棍子,太过神妙。别看这根竹子看似普通,却格外神奇,一会儿从里头飞出鸽子,一会儿能从两端长出鲜花,令众人啧啧称奇,掌声不断。

所以,竹叟到了青山镇后,日子过得倒也不错。

这日,竹叟像往常一样,才表演了几招,众人还意味犹尽,这老头却收起了竹棍,唉声叹气。有人问:“怎么,碰着了烦心事?”

竹叟却叹着气说:“说了你们也不懂。你们这些外行,也就凑个热闹,图个新鲜。要是有个爱竹如命的人,想必就能看出个中玄机,可惜知音难觅。”

那人一拍大腿:“你说的爱竹如命的人,倒是有一个,可惜你来得不巧!”

竹叟闻言,耳朵都竖了起来,那人接着说:“我们这地方,有个姓李的秀才。说起来,这李秀才的祖上,还当过大官。到了他祖父这一代,也还算是名门。可惜,李秀才的老爹,年轻时牵涉进一门官司,破财消了灾,但李家却从此家道中落,算是一般人家了。”

竹叟道:“知音难觅,何必问出身?你说的李秀才,住在何处?”

那人却笑着说:“我说你这小老儿,来得不巧,你还不信!李秀才这会儿,正瘫在床上,恐怕命不久矣!说起来,也是命数。刘秀才的祖上,有一种家族病,被他们家的人称为‘堵心症’。不知道从哪一代开始,只要到了四十岁,就会因心脉堵塞而突发急病,任你神仙来了也没得救。李秀才今年,刚满四十。说来也奇怪,李秀才的身子,一向好得很。前阵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倒床不起,病情一天比一天重。”

旁边又有人附和:“可不是,李家的家传绝症,我们这地儿的人都知道。以前,他们家大业大,还有人愿意嫁过去。李家的人也自知命不久矣,个个都卯足了劲多娶老婆,多生儿子。结果,虽然代代早逝,但李家倒也香火不断。”

先前的那人又说:“可惜呀,到了李秀才这代,就剩个老宅子。虽说宅子大,也有点田地,但我们这山里人,最不缺的就是吃的住的,所以谁也不愿把闺女嫁过去。这李秀才又是独苗,传到他这一代,也就剩他一个了。看来,不用多久,这李家也就绝后了。”

众人唏嘘不已,竹叟也满脸哀戚。

过了一会儿,竹叟又道:“既然同是爱竹之人,虽未曾蒙面,但也算知音了。李秀才命不久矣,小老儿更该登门探访。小老儿对于医术,也略知一二。说不定呀,这李秀才到了我这儿,病就好了呢!”

话音刚落,看客中却有人迎面浇了他一盆冷水:“我说老人家,杂耍你行,看病可就未必了。要知道,李家的祖上发达时,御医都不知道请了多少,个个束手无策。后来呀,遍访名医,也是无果。你呀,别白费力气了。”

竹叟笑了笑,也不说啥,问了李秀才的地址,就直接上门去拜访。

到了李家,只有一个小厮,将竹叟迎了进去。一路上,竹叟细细打量,这李家的宅子果然大,依稀可见旧日风光。只是,如今虽不至于家徒四壁,但看起来也只是普通人家,不复往日风采。

到了内房,就见到躺在床上的李秀才。这李秀才,已然面如白蜡,连呼吸都有点难了。小厮一脸难过地对竹叟说:“这些天来,我倒是天天去看你变戏法,可惜我们少爷,平时爱竹如命,要不是这样了,肯定会亲自去。”

听说小厮将竹叟带了回来,李秀才挣扎着坐起来。

小厮将李秀才扶住,李秀才这才喘着气,对着竹叟说:“想必这位就是耍竹的老人家了!这些天来,听我家小厮说,镇上来了个变戏法的,能把一根竹子耍得出神入化。哎,要不是人都这样了,我还真想去看看。想不到,今日劳烦老人家亲自登门。”

竹叟呵呵一笑:“这算啥?知音难寻,踏破铁鞋无觅处。小老儿听说这儿有个爱竹之人,自然得来看看。对了,说起医术,我祖上倒也有几手秘方。你要是信得过,不妨让小老儿试试看,说不定能治得好呢!”

李秀才一脸苦笑:“老人家若想试,尽管一试。我这破身子,早已命不久矣。早一天也是死,晚一天也是死,又有何差别?”

话音刚落,背后却传来小厮的哽咽声。

李秀才叹道:“我们李家,以前倒也是名门望族。不过到了如今,也就是普通人家了。我这大半生来,孑然一人,唯有这小厮,是从小收养来,跟着我的。如今我走了,要说有什么牵挂的,也就这个了。”

小厮早已泣不成声:“少爷莫牵挂,我这不愁吃穿,啥也不缺。”

竹叟听到这儿,也感慨道:“主仆情深,倒也难得,不枉小老儿特地来一趟。你放心,待会你就放宽心,小老儿一定尽力而为。”

李秀才主仆二人,倒也不抱啥希望。竹叟先是让小厮去外头,守着大门,别让人进来。大概过了大半天,听到里头叫唤,小厮这才进去。

病榻上的李秀才,早已熟睡过去。竹叟站起身,满头大汗,一边擦着汗,一边对小厮说:“无碍,等你们少爷醒了,就没事了。小老儿身子乏,先告辞,改日再来。”

小厮点了点头,送竹叟出门。

本来,不管是李秀才,还是小厮,也都只当竹叟是把秀才死马当活马医。毕竟,这家族绝症,传了这么多代,要是有得治,也不至于有今日了。哪知道,这李秀才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后面色红润,精神头挺足,还破天荒吃了两大碗干饭。

李秀才大喜之下,忙派小厮,再去把竹叟请来。

竹叟一进门,看到李秀才精神抖擞的样子,顿时点头道:“不错,恢复得不错。以后呀,只要好好休养,寿命比一般人长,都不是什么问题。”

李秀才和小厮,早已跪倒在地,磕头不已。

竹叟将两人扶起,说道:“本是知音,自当如此,若是言谢,反倒俗了。”

李秀才一边擦泪,一边点头道:“老人家所言甚是,是秀才太激动,一时不能自已。不瞒老人家,打从记事起,这病时时刻刻都令人心惊胆战。现在好不容易,竟然真有痊愈的一天。老人家,可真是神人呀!”

竹叟摇头道:“神人谈不上,误打误撞而已,也是咱俩有缘。”

两人一番倾谈,都是爱竹之人,顿生相见恨晚之意。直至暮色深沉,竹叟才起身道:“不瞒你说,这趟来,本也是要辞行的。我在这青山镇,呆得够久了,也该走了。今日一别,恐怕也难有相见之日,你可要好好保重。”

李秀才一惊:“怎么就要走?其实,老人家若是不嫌弃,不妨就在我这儿住下。虽说家道中落,但我这儿有宅有田,如今身体又好了,多个人不算什么。再说,好不容易碰着了同道知音,哪能这样就走?”

竹叟摇头道:“人各有难处,实难如愿。要是可以,小老儿也情愿不走了。只不过,实在是身不由己。”

李秀才多番勉强,但竹叟去意已决。

见状,李秀才也不再强留,叹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次,就算老人家没治好我的病,能和老人家一番倾谈,也不枉此生了。”

两人都唏嘘感慨,一番道别,各奔前程。

送竹叟走后,小厮回来,想到了什么,于是问李秀才:“少爷,刚才这老人家是怎么医治的,少爷可曾留意?”

李秀才头摇得像波浪鼓:“我也不知道。这老人家先是把我的四肢按了按,也不知怎么回事,人就觉得特别困,便熟睡过去了。昏睡中,只觉得心口有点疼,但又醒不过来。后来,人醒过来了,你也回房了。”

小厮眉头一皱:“这可怎么是好?不是小的说丧气话,只是这病毕竟不是一般的病,若是日后又犯了,如何是好?”

李秀才淡淡一笑:“刚才闲谈时,也曾问过老人家,是怎么医治的?不过,人家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不愿明言。老人家不肯说,定有缘由。先不说这无法勉强,而且人家毕竟救了我一命,也不能奢求其他!”

小厮点了点头,连忙称是。

李秀才又道:“不过,老人家临走前,也曾对我说,日后只要得闲,多种种竹子,多观赏竹子,这病自然不会再复发,无需多虑。”

小厮笑着说:“这病跟竹子也能扯上关系,倒是奇谈!”

李秀才却不以为然:“奇人之事,咱凡夫俗子,怎能明白?光是人家举手投足间,就将这传了这么多代的顽疾治愈,就可见非一般人。高人自然非凡的能耐,咱们照着办也就是了。其他的,想了也没用。”

自从竹叟离开青山镇后,李秀才的病果然不药而愈,成了当地一大奇谈。

之后的几年,李秀才的生活,倒是有了大转折。之前,性命堪虞,也无心其他。如今,没了隐患,李秀才也开始钻营致富的营生。这些年来,他因为家族遗传病的关系,对药材涉猎甚广。于是,便利用青山镇的地理优势,以及家里头的田地,开辟出了一个药园子,专门种植药材。结果,没几年,银子滚滚而来,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风光。

有了钱的李秀才,先是将老宅子重新装修了一遍,极尽奢华之能事。之后,四处搜罗美女,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妾侍。美人在怀,美酒在手,这日子过得别提多快活!

这日,听说朝廷有一品大员即将来青山镇,回乡省亲,李秀才不由得心头一动。一旁的小厮见状,忙问道:“少爷,怎么了?”

李秀才沉吟片刻,才说道:“这青山镇,说到底也不过是穷乡僻壤。以前,因为有家族病困扰,不得不居于此地,以便养身子。如今,这病好了,银子也有了,该是时候到外头,好好享受一番才是。”

小厮道:“少爷莫非有什么办法?”

李秀才笑道:“我没办法,但银子有办法。朝廷近年来财力匮乏,于是四处倡捐。咱倒是可以捐个官来做,这么一来,搬出青山镇就名正言顺。而且,到了城里,也不至于坐吃山空。有了官,自然就有银子了。”

小厮也叫好:“这倒是个好办法。毕竟,咱们若是搬出了青山镇,再经营药园子,可就有些不方便了。而且,药园子再好,也比不得做官来钱容易。”

没几天,朝廷大官来青山镇探亲。李秀才四处托关系,见了大官一面,送上了白花花的银子。对方也颇为满意,让李秀才回去等着,等回到朝廷,就禀明皇帝,正式颁下圣旨,让李秀才有官可做。

李秀才一听到这好消息,乐得心里头都开了花。

果然,大官回朝没多久,圣旨就到了青山镇,赏了李秀才一个县令当,择日赴任。虽说县令不过是个芝麻官,可那地儿不错,油水多,且天高皇帝远,关起门来就是一方土皇帝。接到圣旨,李秀才忙前忙后,准备赴任。

自从病好后,如今恰好是第十年。这十年间,李家早已今非昔比,成了青山镇的首富。如今,要举家迁徙,事情自然也多。但李秀才忙得眉开眼笑,下巴都合不拢了。

哪知,万事俱备之际,李秀才再次病倒,且病来如山倒,没几天就下不了床。

李府上下,乱成一团。李秀才喘着气,对小厮道:“快,去找那耍竹的老头子来。这次的堵心症,比上次更严重。若是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可这竹叟,都十年没踏足青山镇了,上哪儿去找?

李秀才想了想,又说:“那老头儿是爱竹之人,居不可无竹,想必就住在竹林附近。这一带风景不错且成规模的竹林,并不多,一个一个找,一定要把人找到。”

幸运的是,找到第三处时,竟然真的找到了竹叟。

对于来人,竹叟倒也不意外,听说了来意,于是再次来到青山镇。

时隔十年,再次见面,两人都不胜感慨。这次见面,竹叟还是和十年前一样,似乎一点也不见老;而李秀才,也依旧缠绵病榻,只剩下一口气。

一见到竹叟,李秀才顿时痛哭流涕道:“老人家救我!”

哪知,竹叟却叹着气,摇头道:“这次呀,就是大罗金仙到了,也救不了你了。”

李秀才一愣,想到了什么,赶紧挣扎着起身,说道:“老人家放心,这一次,若是能救我,李家的家业分你一半,决不食言。”

竹叟却冷笑道:“我要你这李家的家业,有何用?哎,这回见面,和十年前相似,但人却不同了。若是十年前,你哪会这般浑身铜臭,俗不可耐?”

李秀才知道惹恼了竹叟,忙挣扎着下床,磕头不已。

竹叟扶起李秀才,感叹道:“不是小老儿铁石心肠,见死不救,实在是无能为力。你可知,上次为何能救你?”

李秀才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竹叟道:“告诉你也无妨。想来你也心知肚明,小老儿并非一般的杂耍之人,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奇人异士,但也稍有些过人之处。得知你爱竹成痴,所以十年前特来救你一命,施行换心之术,以手中精竹,做成竹心,取代你七窍皆堵住的坏死之心。”

一旁的小厮恍然大悟:“怪不得,老人家这么一说,我这才想起一件事儿。当时,老人家进门时,本带着那根竹子,可出门离去时,竹子却已不见,原来如此。”

竹叟接着说:“可这竹心,也并非毫无禁忌。你好歹也曾是爱竹之人,该知竹乃淡泊宁静之象征。竹之内心,乃是空心,即为四大皆空之意。既然以竹为心,就该看淡一切,淡泊度日。上次临走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多种竹,多赏竹,切不可忘了竹之寓意,便是这用意。可这十年来,你又如何?”

刘秀才叹道:“哎,老人家说的是。也怪我,这十年来利欲熏心,早已不复往日的爱竹成痴。昔日悉心照料的竹林,早已凋零残败。”

竹叟点头道:“我一进门,便已察觉到了。这十年来,你早已把爱竹之心抛之脑后,忙着追名逐利,享受生活。昔年的竹子,早已任其自生自灭。这十年来,你大概也从未亲手栽种过竹子,更无心赏竹。我的那番话,你恐怕也都忘光了。”

李秀才闻言,一脸羞愧。

竹叟一脸痛心:“竹之心,贵在四大皆空,淡泊名利。可你利欲熏心,不仅使得竹心蒙尘,还以各种欲望填满了竹心,使其不堪重负。于是,竹心被填满,也如你李家的历代祖先一样,心窍皆堵塞,堵心症自然又复发。可惜,这竹心之术,只能施展一次。所以这一次,回天乏术,神仙难救。”

李秀才这才明白,是自己害了自己!

竹叟叹着气,飘然离去,只留下瘫倒在地的李秀才,悔恨不已。

(原载《鄱阳湖文学研究》2024冬季刊总第5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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