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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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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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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的潲水桶

失忆的潲水桶

最后一次看到杨林松,大概是在1989年的秋天。

那时,他的眼睛已开始浑浊,颜色偏黄,眼角总有揩不完的眼屎。提潲水的那只右手在空闲时颤悠悠的,恍如学校库房里的残桌断椅,一动就开始摇晃。补丁重补丁的青色中山服上总是有些饭粒依附,他从来都未曾想过要拂去。

“杨林松来了!”有同学喊道。

中午放学的同学们各自端着饭盒或搪瓷盅,三三两两,聚集到打菜区、篮球场。他天天不厌其烦的演讲,就像五分钱的青菜汤里需要放盐一样,大家伙早已习惯。听与不听无所谓,权当茶余饭后的调剂。因为腿被摔伤过,他一瘸一瘸地爬上台阶,直到最高处,好不容易直起身站了起来。

“各位首长,同志们,同学们,大家好!……上有毛泽东,下有华国锋,当中就是我杨林松……现在我开始作报告……”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挥了挥手,依然激昂有力,“……毛主席说,你们就像八九点钟的太阳……”

“神经病!又来了……”一位男老师鄙夷不屑地瞅了一眼,急急的一路小跑,生怕杨林松嘴角的唾沫溅到他的脸上。

被他遗弃在角落里的潲水桶,冷冷的看着他,一点表情也没有,杨林松毫不在意。他激情洋溢,他眉飞色舞,他光彩照人,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校园。

一九七八年——国家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近四十岁的他夜以继日地复习功课,终于考进了北方的一所高校。

喜讯传来,水磨滩全村沸腾。妻儿老小、远乡近邻一起敲锣打鼓把他送上了车。依依惜别的杨林松挥泪告别了故土和家人。

路边疾驰而过的杨柳和桉树,幻化成蝶,梦想一路飞奔。向北,向北。

踏进梦寐以求的校园,杨林松的步履更加轻快,更加从容。不久,他加入了学生会。一个优秀青年汇聚的组织,自然俊男靓女不少。在家练得一手好字的他经常写海报、标语,那俊逸飞扬、峥嵘犀利的个性字体自然引来了一大群崇拜者。

一天傍晚,杨林松正在宿舍挥毫泼墨。一声清脆婉转的女中音惊扰了他,“请问杨林松在吗?”

他寻声望去。一个身穿紫色连衣裙的女生靠门而依,俊俏的脸蛋上是一双顾盼生辉的明眸,长长的麻花辫子垂在起伏的胸前微微摇晃,他的心不自觉的跟着摇了两下,突然觉得有些慌乱。女生腰带上金属扣的反光晃得他的眼睛眯了一下,回过神来的他有些惊愕,“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找你学书法!”

“好啊!”

教,手把手的教。不到三个月,肌肤相亲的两双手,把两颗炽热、躁动的心渐渐融在了一起。

杨林松,忘却了家里的妻儿老小。

冬天的济川,肃穆而凛冽。这天寒地冻的时节,白雾苍茫,路人依稀。田野一点儿生气也没有,偶尔开了几朵野花,都显得那么落寞无助。

因寒假回家的他,给妻儿的感觉很冷。杨林松怎么也看不惯老婆那双干豇豆一般的劳作之手,不饱满,不细腻,不水嫩。而且,老婆因为营养不良、肠胃不好一系列官能症缠身,满嘴的口臭让他每晚睡在床的另一头,不断回味校园长亭里的香吻。

老婆发现这个读书的男人突然变了一个人,刚开始由着他的性子。隔了两三天,一次吃完晌午饭后,她一把掀开被子,抓起床上昏昏欲睡的杨林松,大声嚷嚷:“起来!”。

杨林松愤愤地挣脱手臂,怒道:“你发什么神经?”

“你才发神经!”老婆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回来好几天,不抱我,不亲我,你几个意思?”

“你格瓜婆娘!瞧你那副模样,老子看一眼都没得胃口……”瞌睡被整没了的他一股无名火起,头一仰,身子一扭,又懒洋洋地倒了下去。

老婆的泪花花就掉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你以前从来不这样待我,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去去去,老子懒得给你说。”

“你啷格回事?起来,给我说清楚!”

“你究竟要爪子?”杨林松一翻身坐起来,甩手就是一巴掌给老婆打过去。

刹那间,老婆脸上几条红印就出来了。脸上火辣辣的疼比不上心里的疼,老婆扑下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怎么和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打架?

杨林松一把抓住老婆的双手,顺势压在身下,血红的眼睛里布满凶光:“你他妈的要发疯是不是?”

老婆瘦弱的身躯在他的淫威下不断扭曲,眼泪一个劲儿的滑落进脖子,凉了她的心。

在家待了不到两个礼拜,杨林松和老婆打了三架,脖子被抓了五、六条指印,深紫色的血痕从耳垂处直到脖颈。他把女生送给他的白色围巾捂在脖颈上,一圈又一圈的绕上,生怕别人看到那些血痕。

一不小心,耳垂处露出一道还未好全的抓痕。院子里好事的邻居见状,取笑他:“着急格啥?心急吃不到热豆腐,被挠了吧!”

“哪儿的话!前些天晚上黑灯瞎火的,被茅厕里的铁丝挂了。”他悻悻地说完,赶紧回家把自己藏起来。

在家住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杨林松卖掉仓里两百斤谷子,急匆匆地回校了。

他喜欢听那银铃般的笑声,他喜欢看那白玉般的脸庞。

他突然发现,家中的老婆怎么也配不上如今好学上进的他;他突然发现,自己愈来愈离不开那个学书法的女生。不仅仅是人家的聪慧、美丽和温柔,关键是人家时不时的给他粮票。他需要粮票,也需要她。

他决定给她摊牌,说明家中一切。

女生听完他的故事,说道:“离吧,你回去离了,我就跟你过一辈子。”

杨林松暗下决心:这个婚我回去离了,以后的好日子就有了。

他借故给老师请了个假,风急火燎的赶了回去。

回家当晚,就给老婆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全撂下了,还编了一个谎:“赶紧离吧!我把学校一个女生肚子弄大了。”

老婆不依他的,对他一顿训斥:“好你格没良心的!自己不好好学习,不好好待见自己,背着我干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还有脸说出来,羞死你家八辈祖宗。我们娘儿俩惹你了?你还有理了是不?自己回去把屁股上的狗屎揩干净再回来。”

杨林松当时就毛了,眉毛一竖,那火气比灶膛的火星子还猛:“……老子给你说清楚哈!再等几个月,我就当爹了,女方爸是他们家那边供销社的领导,等我毕业就可以当国家正式工人了。家里面的,老子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

吵了三五天,家中鸡犬不宁。最后,这个婚还是离了。

杨林松喜滋滋的赶回学校,给女生报喜。

女生“噗哧”一笑:“我给你开玩笑的,你真离婚了?”

“是啊!是你说的嘛,我离了,你就跟我过一辈子。”

“怎么可能?”女生花容失色,杏眼一瞪,“我家是城市户口,你是农村户口;我爸爸是国家干部,你是农民;我是一个快乐女生,你是一个离婚的男人。想什么啊你?没睡醒吗?哈哈哈哈,你可太有意思了。”

什么?离婚??开玩笑???

杨林松失魂落魄的回到宿舍,怎么也没有想明白。曾经的如胶似漆,怎么突然就形单影只了?

晚自习时,他给女生递了一张纸条:下课老地方见。他想凭自己的能力挽回这段爱情。

他去了老地方,女生没有去老地方。

他暗自神伤,对着清冷的月色沮丧不已,喃喃自语。回宿舍的途中,他鬼使神差地一脚踏空,从半山上摔了下来。

同宿舍的男生们见杨林松半天没回,大家一起出来寻找,最后在坡脚下的小树林发现了右腿血淋淋的他。

大家伙赶紧把他送到医院治疗。住了四个月,腿好了,有点瘸。但他的脑子似乎开始出毛病了,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念叨:“她怎么没来看我?她怎么没来看我?”

大家一瞧回校的他这模样,一个个都离他远远的。学校领导更是坐不住,想办法把他送回了水磨滩。

灶台还是原来的灶台,爹娘还是原来的爹娘。

老婆已经改嫁,带着孩子走了。

偶尔神志清醒的时候,他会在天气晴朗的上午提着潲水桶到学校找些残汤剩水回家喂猪。一旦同学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的聚在一起,他立刻风发意气地站在凳子、乒乓球桌或台阶上,一手叉腰,一手挥舞:“同学们,你们要努力啊!毛主席说,这世界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你们的。”

大家笑了。

他一听同学们的笑声,更加开心,声音更大,语气更加坚决:“……上有毛泽东,下有华国锋,当中就是我杨林松!”

潲水桶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神凉凉的,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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