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雨(中篇小说)
●谢文峰
阳光被雨点和乌云褪去了多姿的色彩,一些黑暗中的故事便开始发芽了,但风雨过后总有温暖的阳光和绚丽的彩虹……
——题记
一
在海拔两千米高的矿山上,山与山之间挤出一块比较平缓的坡地,方圆十余里。太阳从这边山垭口升起,又从那边山垭口落下。在这块坡地上,矗立着数十栋干巴巴的楼房,它们在阳光下无精打采,一动不动。周围稀稀拉拉还有些“农转非”住户的“干打垒”房屋,像一个衣衫破烂的汉子,失去了整体的美丽。楼房中间有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这路经过拉煤车的碾压,裂出一些缝来。倘若拉煤的司机开起车来飞跑,车过后,两边净是卷起的煤灰与尘土,也有坑洼的地方将车颠得哐啷哐啷地作响。正对公路的一排是矿办公大楼,大楼的顶端显赫地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玉鼎山煤矿。字的表面是镀金的,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格外耀眼。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矿上的科室大大小小三十多个:什么工资科、财务科、供应科、公安科、交警队、计生办、土建科等。全矿三千多名职工,地面部门就占去三分之二。再除去井下电工、搬运工、铁道工等,真正采煤、掘进的就只有几百人了,这个头重脚轻的职工队伍,年年亏损,造成煤矿的一种危机之感。
肖刚和他的掘进班就生活在这个年代,长在这个煤矿。
翻开一九九几年时光的页码,肖刚恨那些不干活、耍嘴皮子的领导,每每见到他们都没有正眼瞧过。就拿头月工资来说,肖刚这个班,明明完成了全矿最好的任务,单是单价加价上台阶就名列前茅,就有近万元的奖金。可肖刚队里的李队长说:“加价上台阶的钱是发不了了,因为队里还有应酬。”李队长腆着个大肚子,坐在办公室的藤椅上,掰着手指头对肖刚说:“什么矿上质检组,一月之内要下来检查好几次,下来几次,就是好几千元,什么红包啊、饭呀等;还有技术组那边,你要不上‘菜’就拿不到好的工程让你干,累死个球都不挣钱;最重要的是定额组,是最权威性的。”李队长呷了一口茶又继续说:“这巷道没干好,单价就一个劲地往下降,这样职工更挣不到钱……”李队长一边抽着烟,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他们都是神仙,哪一个我都得罪不起,难呀……”肖刚找不到话柄,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悻悻地走了,可肖刚明白:“队领导酒里来、餐里去,酒麻麻肉麻麻,酒肉吃了一大把,喝多了吃多了,一身骨头都发软了。成天陪这陪那,大吃大喝不都是工人挣出来的血汗钱吗?”肖刚想不通,回家喝了闷酒,一醉就是两三天。李队长又找上门来要肖刚赶紧上班,不能耽误了工作。肖刚说:“你们吃了那么多黑心钱,心里踏实吗?”然后把队长推一边,自己走了。
肖刚在掘进工作面,打完了上炮眼准备吃饭。他出来时已是中午,全身上下活像一堆煤炭,但见两个眼珠在眼眶里打转,说话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肖刚拿起午餐(面包)正往嘴里送。一只耗子跑了过来,吱吱地叫。肖刚心里明白,有耗子的地方,井下起码暂时不会有渗水、塌方之事发生。所以井下的耗子是矿井里的活菩萨,需要供养。肖刚掰了块面包往耗子跑过来的地方扔了过去。那耗子跑过来嗅了嗅,如获宝似的,叼起了面包顺着巷道边的水沟一溜烟跑了,他用矿灯照着耗子远去了,自言自语道:“有的人,连耗子都不如。”说完摇了摇脑袋,长叹了一声,不禁又浮现了五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是刚参加工作的第二天,肖刚随着采掘队下井了,干完活下班时,肖刚夹着一泡尿。肖刚还没来得及屙尿,那些人就跑不见了。肖刚屙了尿继续往前走,他觉得这些人只要一下班就跑得太快了。他分辨不出哪条巷道是归路。眼前到处是掘进队、采煤队打的煤巷。他不知道哪一条巷道才能出去。他便随着大巷走,可走不多久没路了,是条死巷。于是又折回来,来回折腾好几次,他额头的汗珠多起来,并且大颗大颗地往下滴。他感觉有一股什么东西堵在鼻子上呼吸有些困难,他想到培训科的同志讲到的瓦斯,他心慌了,叫道:“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怎么往外走呀!”肖刚急了,眼圈里几乎涌出泪水。突然,他眼睛一亮,看见一只老鼠从水沟的盖板下翻出来,“嗖”地窜走了。肖刚用矿灯照着这只老鼠,一直追呀追,他心想:“耗子能活动的地方,应该有出路的。”追着追着,那耗子拐进了另一条巷道,又翻入水沟的盖板下去了,肖刚跑过去一连翻了好几块水沟盖板,就是找不到那只老鼠了,当他翻开水沟盖板发现里边有水在流动,便跟着水流的方向往外走,渐渐地大巷的远处有灯光了,有电机车“咔嚓、咔嚓”的声音了。肖刚擦了一把汗,心如石头落地踏实多了,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肖刚啃完面包喝了点水,正准备扛锚杆(矿井里起支护作用)去掌子头锚时。豹子从黑洞洞的掌子头钻出来,满脸沾满煤炭。他说:“肖班长,掌子面停电了,叫电工去检查一下。”肖刚吩咐了电工小罗去检查一下。小罗背着工具下去了,不到一个钟头又从下山巷道爬上来了,额头正冒着汗,气喘吁吁地说:“肖班长,我检查了不是我们这里停电,看来这炮是放不成了。”肖刚心里想:“活干不成,锚杆应该锚上。”肖刚虽然对贪官恨之入骨,但对工作从不马虎,他时常有句话:“不安全,坚决不生产。要是锚杆无法锚,肯定要停掌子面。”想到这,肖刚有点急:“难道今天又白干了,昨天上山运输线往上提煤车时,第一个就给开翻了,还拉坏了几十米的上山轨道,处理了一个班的时间。没有出煤没有进尺任务什么工资也没有。”豹子一气之下说:“走!干脆下班得了!今天晚上倒紧班(在矿山采掘面实行三班倒,白班倒零点班就是倒紧班)还得上零点班。”勇娃是副班长,他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炮放了!”看来勇娃也有点急了。肖刚看了看大伙说:“再等等吧,要是把炮放了,别人怎么干?停电这么久那不弄得乱七八糟,再说有没有瓦斯还说不清楚…… 安全规程上有规定:井下停电、坚决不能放炮。”这时,电话铃响了,肖刚拿起电话:“喂!谁呀?”电话那头:“我是矿调度!请你们清点好自己班的人员,迅速撤离到地面,地面雷声很大,变压器被雷击坏,无法送电,可能要下暴雨。”肖刚知道,井下停电停风久了,慢慢就会聚积瓦斯的。
肖刚这才收拾工具,往回去的上山巷道爬去。大伙边走边议论开了,话题不是因停电影响工作之事,而是把话题转移到了狗娃身上。
“狗娃,真他妈的孬种,两千元钱白白让人家敲了竹杠。”豹子抱不平地说:“老子要挣三个月的工资呀!给她?狗屎!”
“谁让他去干那种事?”勇娃接过话柄:“好像是那鸡婆(妓女一类人)勾引他去做的,他应该是个受害者呀?”
“与女人同房睡觉,爽了,掏点钱也无妨。”张大学说:“有句话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明明知道是个陷阱却偏要往里钻。”
大伙都知道,张大学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最近他姐姐就快和公安科李科长的大少爷举行婚礼了。从他那里知道前几天狗娃的事。
那日,狗娃领了工资准备回家,却在路上遇见了那妇人,那妇人浓妆艳抹、搔首弄姿,一副发骚的样子,以前就是狗娃的老相好。在她的邀请下,狗娃走进了一家“夜来香”茶园,茶园里喝茶、打麻将、卡拉OK、按摩、桑拿样样俱全。狗娃进了屋坐在沙发上,那妇人端了一杯茶上来,狗娃便喝上了,不知不觉头昏了起来,迷迷糊糊中那妇人把他拉上床,又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又被脱去了衣服……不一会儿,就被公安科的同志破了门,逮个正着。
狗娃被抓进公安科,当他清醒了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公安科大门的过道里,有两根长板凳搭起来的临时床上,一只手被手铐子铐在了铁栏杆上。他看了看过道两头,什么人也没有,只是公安科旁边科室的门半掩着,偶尔听到有搓麻将的声音。狗娃如狮一般地怒吼道:“狗日的,把老子抓到这里来干什么?老子又没犯罪。”狗娃吼了几声仍没人理会,只是那屋里一会儿又传出嬉笑声,并且哗啦哗啦的麻将声越来越大。狗娃动怒了:“公安科的都死绝了,你们还是人吗?”这时从打麻将的屋里走出一个人来,穿着公安制服走向狗娃。
“吵什么吵?给老子好好呆着!那妇人告你强奸,等明天把你送到拘留所你就不会叫了。”那穿制服的走进厕所屙了尿出来,边系裤带边说:“你知道那妇人是谁吗?那是你们王区长的小蜜,你小子这回惨了。”边说边又走进屋搓起麻将。狗娃这下如漏气的皮球,软了。他做梦都没想到:“这骚娘们竟骚到王区长那儿去了,还告老子强奸,啊——呸——”
狗娃心里不服气,却哪能敌得过王区长呢?王区长有个绰号叫王一刀,专宰别人的。俗话道:不怕县官,就怕现管。狗娃心里如刀绞一般六神无主。就在这时,肖刚来了。肖刚和狗娃是最要好的朋友,从孩提时到小学,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技校,一直上班以后,多年都在一个班里干活。肖刚说:“你老婆秋月打电话说你没回家,我一打听知道你在这儿,听别人说,你被那妇人骗了。”狗娃说:“是。”肖刚是个急性子人,一听被骗,急了,转身便去找那妇人。他找到那妇人,见那妇人从里屋出来穿着睡衣,一头蓬松的头发披在肩上,嘴里叼着烟,抽了一口,又用涂满红指甲的手指夹着烟,然后从红唇中吐出一个烟圈,烟圈慢慢扩大,罩在肖刚头上。那妇人便哈哈地笑个不停。肖刚说:“你到底想怎么样?”那妇人没有吱声又吐出一个烟圈,随后扭动杨柳腰身回到沙发上坐下,随手伸出了五根指头。
“少了这个数!免谈!”妇人语气铿锵。
“五十?”肖刚疑惑地问。
“五千呀!傻瓜!”那妇人指着肖刚的鼻子吼道。
肖刚这回真的急了,将屋里的桌子一掀,只听铛铛几声,茶壶茶杯碎了一地。那妇人急忙跑进里屋,这时迎面出来一个人正与那妇人撞个满怀。
“谁在这儿撒野呀?”口气十分硬朗,透出霸道。
肖刚一听这声音十分耳熟,随着声音望去是王一刀,他膀大腰圆、个头结实,平常吃喝嫖赌成为习惯了。背地里有人专门给他编了几句,说的是王一刀平时:打点小麻将,看点骚录相,喝点豆豆酒,嫖点小婆娘……
肖刚越想越气愤,拳头捏得格格响。这时,王一刀又启动了鹰沟鼻子下面那张八字胡嘴巴:“看在肖刚面子上不给五千也得给两千,这是最后的条件,否则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肖刚深知:“他在矿上是一霸,他的关系也在矿上形成了一张网,铺天盖地、牢牢实实地罩住了整个矿区……”为了狗娃,肖刚只好忍气吞声地走了,边走边想:“自己和狗娃还在王区长手下干活呢,到时候王区长给他穿小鞋。他和狗娃以后的日子是不好过的,犹如菜板上的肉,别人想怎么切就怎么切……”肖刚不能往下想,从包里拿出一支烟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静了静冲动的心情:“只要人好,钱是挣得回来的。”于是,回家取了钱走进了“夜来香”茶园……
二
不知不觉肖刚他们也升井了,出了井口,地面上雷声一声比一声震耳,风呼呼地刮,刮得天昏地暗,大树在风中摇来晃去。肖刚看了看天,发现整个矿区也被乌云笼罩,眼看就要下暴雨了。突然,轰隆隆……一个闪电击在了一棵树丫上,树枝被立即击断,肖刚心一惊。密密的雨点就打了下来,他这才钻进澡堂。
肖刚洗完澡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雨哗哗地下得很响了,躲雨的人挤在澡堂门口和对面的房檐下,有的在冒雨跑着。他眼睛忽然一亮,澡堂门口不远处春花正拿着雨伞来接他。雨里夹着风,将春花的衣服与裤管全卷湿了,贴在身上,凸凹的地方显出女人媚丽。
春花见肖刚出来,小跑过去举着伞罩在肖刚头上,娇滴滴的撒起娇来:“担心死我了,矿上广播通知,让职工、家属们做好防洪准备,全矿停了电,我也就想到你了。”
“你真聪明,还能想到我呀。”肖刚将手搭在春花肩膀上,撑起雨伞走了。
“看把你臭美的。”春花掐了肖刚一下。
从后边追上来的豹子在一旁逗乐道:“嫂子,你真不公平,给肖刚送伞也不给兄弟们送伞。”
“你有人家肖刚哥感情好?”勇娃也追上来接过话茬:“你看人家抱得多紧呀,让我羡慕死了。”
春花这才转过身来,见是豹子和勇娃,说:“看我不打扁你这牙尖嘴利的臭娃子。”话还没说完,勇娃和豹子连跑带跳地冲在前面了,很快消失在茫茫雨中。
雨越下越大,飘泼一般,公路上淌满了水,淹没过了脚背。虽是夏天,但还是有股凉气。肖刚生气地说:“快走呢,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春花这才默不作声跟着肖刚往家走。肖刚家住的是“农转非”的干打垒房子。从澡堂到肖刚家要拐几个弯儿,李琼的那首《山路十八弯》成了他俩口中最流行的歌曲。
快到家了。肖刚瞟了一眼春花,那张脸也经被雨水打湿了,下巴上正一颗一颗滴着雨滴。春花捋了捋秀发:“猜猜吧,今天是啥日子?”声音如绵羊柔柔的,一双大大的眼睛水灵灵地望着肖刚。
“猜不着。”肖刚边说边伸手去捏春花的鼻子:“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放开。”
春花“哎哟”了一声,用手摸摸捏疼的鼻子,就双手握成拳头锤打在肖刚背膀上:“傻瓜,今天是咱俩结婚纪念日……”快乐的笑声洒满了弯弯的山路。
到家了,虽然有伞但还是淋得像落汤鸡似的。进屋后,肖刚脱了衣服,春花拿出干毛巾给肖刚擦身上的雨水,自己也脱了衣服擦雨水,肖刚目视着春花,觉得被雨淋湿后的春花更加楚楚可人。春花也望着肖刚,宽大的臂膀,高高的个头,脉脉含情的目光…… 肖刚控制不住感情将春花拥在怀中,感觉有一股非常温暖的气息。这是,肖刚呼吸急促起来,一下将春花抱在床上。春花没有反抗,任凭他摆布,只是说:“姑妈来了电报,让你辞掉工作,去她那儿打工,帮她管理那个厂子。”肖刚没有理会,仍就一拱一拱地,床板在吱嘎吱嘎地歌唱,那曲儿很悠扬也很动情。肖刚心里像电输过一般,浑身舒服极了。事后,肖刚象绵羊似的软在那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辆亮光光的小轿车停在肖刚家门口,春花和一些人坐在车上向他招手。春花说:“肖刚、快上车呀,到姑妈那儿去。”肖刚跑了几步又停下来了。这时,车开动了,很快的就像风一样,突然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与小轿车撞个正着,小汽车被撞得粉碎。肖刚看得一清二楚,一边跑一边喊:“春花,我的春花!”声音在屋里的墙壁上撞来撞去。
“哐——当——”一声清脆的响声惊醒了肖刚,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春花,我的春花。”春花听见肖刚在喊,知道他又做恶梦了,便走进卧室一边用毛巾给他擦汗一边安慰说:“做恶梦了吧?你喊时,吓我一跳,这不,刚给你打的荷包蛋被你这么一喊就吓掉在地上弄脏了,碗也摔坏了。”春花说着指了指地上的碗片说:“我在梦中咋样?你一个劲儿喊我的名字。”肖刚没有回答,瘫在床上,懒得动弹。
这几日来,肖刚领导的掘进班很不顺利,任务、产量大滑坡,不是上山运输线路出问题,就是停电影响。这个班曾获市里“掘进王牌军”的称号,肖刚也曾获市里“十佳青年突击手”称号。如今,肖刚犯难了,又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恶梦,不禁心有点惊,打了一个颤。肖刚坐了起来,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牵动着肖刚的心绪:“如果被困难压倒,我就不是肖刚!”
妻子春花走过来,依偎在肖刚怀中轻轻地说:“我也两个多月没有来‘红’了,可能是怀孕了,想上医院去检查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了。”肖刚高兴地从床上蹦了起来:“我就要做爸爸了,我就要做爸爸了。”又重新将春花揽入怀中亲了起来。亲得春花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来说:“死鬼,看把你高兴的,快吃饭吧,人家都被你亲疼了,你那胡子也不刮掉。”春花端着饭菜往桌子上摆着,嘴里又唠叨开了:“肖刚,到姑妈那儿打工去,帮她管理厂子,你也可以捞个经理什么的干干,也比在这矿上强,矿上几个月工资一拖再拖,你还那么拼命地干,到头来图个啥呀。”肖刚默不作声,似乎在想别的问题。春花走过去掐了他一把,他这才回过神来“唉”了声。春花说:“在井下千万要注意安全,别让孩子一出世,见不到那个傻瓜爸爸。”肖刚站起来:“你再瞎说……”伸手去挠春花腋窝的痒痒。春花绕着桌子转着圈,甜蜜地笑声占尽爱的小屋,充满了温馨。
翌日,太阳又把那火红的利箭射向大地。树叶儿带着清晨的露珠,微风吹来一漾一漾的。矿医院门口,万年青整齐地走过医院两边,嫩绿碧青的叶子也沾着水珠一闪一闪的,有几株长青藤爬满了墙。春花作完B超,确定有了身孕,高兴地要跳起来似的。一路走一路想着:“检查的护士可真好,又温柔又善良,还告诉怀孕期间应该多吃水果,小孩生下来时皮肤才细嫩,脸蛋才红润。”她想着想着不禁说出声来:“假如是个女孩的话……”
“如果是个女孩的话,我们可以认个亲。”这一搭腔,春花脸上眨起红红的涟漪,直到耳根。顺着话音望去,一位女人衣着连衣裙,粉红色的花边内衣直入眼帘,口红擦得十分浪漫,看起来楚楚风骚。
春花一眼便认出她是狗娃的婆娘秋月。秋月比春花性情开朗。春花问秋月:“去医院干啥?”秋月很自然地说:“和你一样,检查怀没怀孕。我已检查了几次,这次还是没有怀上。不知是狗娃那东西不管用,还是毛病出在自己身上。”春花接了过去:“上医院检查一下不就知道了。”秋月说:“哎呀,你不知道,就为此事,前两天还跟狗娃大吵大闹一架,吵完了说要离婚。”
“离婚?”春花惊讶地捡起话茬:“这个狗娃实在不象话,别说你不答应,就是我也要为你抱不平。前几天,他去找鸡婆(妓女)的事谁不知道,真是可怜了你秋月妹子了。”春花无意说到秋月伤心处,秋月的眼睛湿了,一眨一眨的。春花不再说了,只是将话题又绕回原题:“以后要是你有了,就让他们结为兄弟或者姐妹。”说得秋月又乐了,但没有先前那样开朗了。
远处,群山起伏,偶尔有一丝凉风拂来。太阳升了起来,脸色越发红润。
三
狗娃从公安科出来,在家休息了两天就上班了,刚上班时不大吱声,最后就与哥们儿谈笑风生了。这个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又一个零点班来了。肖刚点完名,开完安全班前会,拿着毛巾又去澡堂换工作服了。豹子、勇娃、张大学、王师傅他们都领完矿灯坐在矿灯房前,话匣子就打开了。
“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横眉绿眼坐机关……”只见张大学手舞足蹈。
“龙下海、凤飞天、傻子呆子来上班,干部职工两重天……”勇娃愤愤不平地接了过去。
“脸对脸、嘴对嘴、男人跳出三条腿,女人跳出自来水……”说得起劲时,狗娃也接了过去。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你龟儿子少打点米(和女人做爱)不要把枪打坏了。肖刚走了过来对着狗娃说:“今天你开绞车,注意绞车正常运转,稍有不妥,赶快拉闸,不准在井下打瞌睡。”狗娃挨了批评,心头儿痒痒,想顶他几句嘴,但又不敢,只是默认地点着头。斜井提升七、八百米远,就怕绞车把煤车拉出轨道或者翻在煤邦上,既耽误事,处理起来,又是十分危险和相当累的活儿。
只要绞车和上山运输线路不出问题,我就不相信完不成任务。肖刚嘴里振振有辞:“今天要求打三面炮抢进度,把前几天的损失夺回来。”肖刚拧亮矿灯背了放炮器说:“走!”大伙站了起来跟着肖刚进了矿井。一束束灯光像星星,由远而近到了掌子面。豹子走在前头进了掌子面。见炮烟还没有排出来,煤碴快到顶板了,一边牵了风筒一边骂开来:“狗日的肖刚,人都钻不进去还想放三炮,老子给你婆娘放三炮还差不多。”走在后面的工友们便哈哈地笑起来。笑声过后,拉耙斗机钢绳的拉钢绳,开耙斗机的上岗开耙斗机,开始倒渣。打眼工扛了风钻,接好风水管开始打眼。矿工们热火朝天各人干各人的事。
肖刚在掌子头指挥着打炮眼,突突突的风钻在狂吼着。只见豹子举起风钻,聚精会神注视着顶板的情况,顶板上渗出一串一串断线的水珠,裹着煤炭的黑水和细煤碴,滴在豹子的安全帽上,又顺着帽子流到脸上浸在衣服上,满脸全是煤炭满脸全是黑水,又加之掌子头水雾大,他们的衣服全湿透了,谈话时就看见两排洁白的牙齿一张一翕的,头一面炮很顺利地放完了。这第二炮又开始响炮了,随着“轰隆隆”的一声炮响,肖刚又钻进去牵着风筒往里灌风,让浓浓的炮烟早点排出,好干第三炮。当他把风筒牵到掌子头时,顶板上的流水越来越大,开始像尿尿似的,后来就有拳头那么大一股水。肖刚一脚踩下,水靴竟然灌满了水,再往上看,一块两三米长的一块夹层石头,约五、六十厘米厚,悬在巷道顶板上,虎视眈眈怒视着肖刚,周围的顶板也在渗水。这时,豹子也跟着肖刚进来了。肖刚对豹子和勇娃说:“赶快派人运木头架棚子,看来要冒顶了。”又打电话向队部汇报工作情况。汇报完后,肖刚刚刚进来,那块大石头“轰”地掉了下来。这块石头比估计的要大得多,堵在掌子头。
“先处理石头,后排水。”豹子吩咐着工友们:“看来顶板上的石头还要下来,这第三炮是干不成了。”说完拿了雷管、火药来爆碎这块大石头。肖刚一听,这第三炮干不成一下就火了,说:“这第三炮干不完,谁也不准下班。”
在后面推来煤车正准备用耙斗机装煤碴的是王师傅和张大学。张大学平时就憋了一肚子的怨气,装了一肚子牢骚,听说肖刚还要干,他便又叽哩咕噜流水般说开了:“肖班长家缺钱用,还得放炮呀,俗话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肖刚正在火头,张大学这么一剌激,刺中了肖刚的神经,等于是往火上浇了油,惹怒了肖刚,肖刚便张口大骂道:“你他妈的懂个屁!快给老子推车去!不推完车老子扣你红高粱(指钱)。”肖刚这回真的火了,工人们见状没有一个敢吭声了。张大学没好气地又推着煤车走了,初生牛犊不畏虎边走边唱:
工人闹饥荒嗨哟,班长奔小康嗨哟,队长嫖婆娘嗨哟,区长吃四方嗨哟……
四
转眼“五一”节到了,这是千禧年的第一个五一假,要放七天。这日,肖刚唤住大伙:“走!都上我那儿喝几盅去,谁也不准拉下。”去肖刚家喝酒是常有的事。春花满满整了一桌菜。工友们几盅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
“肖刚,你婆娘儿真他妈的贤惠,老子要是娶了她该多好啊。”狗娃挑逗着。
“你婆娘也不赖呀,成天打扮的像朵花,白里透着红。”豹子指着狗娃说。
“你这个龟儿子,怪你自己不争气。”平时老实巴交的王师傅指着狗娃说:“你守着自己婆娘不干,专要上打米鸡房去打米,被那鸡婆敲去两千元钱的竹杠,闹得全矿人民都知道,你这是自讨苦吃,活该!可怜你那秋月啦。”
“什么可怜不可怜的。”狗娃龇牙咧嘴地说:“不嫖不赌,对不起老丈母。”
众人又一阵哈哈大笑……
“你这个狗娃,以后再有对不起秋月妹子的事,看我能放过你?”春花端了菜上来,听狗娃这么说便为秋月抱不平。
“嫂子,俺只是说说而已,早就改邪归正了。”狗娃仍就嬉皮笑脸。
此时,屋外敲门声响了。春花打开门见是秋月。春花说:“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秋月问:“狗娃在不在?”春花赶紧说:“在。”春花把秋月让进屋里,见满满一桌子人在喝酒。秋月的眼神一个一个搜寻着,目光扫过房间,最后在张大学身上停了停,又落在了狗娃身上。狗娃的女人长的美:红衣衫、超短裙、脸蛋白皙、大腿丰腴、杨柳般柔软的腰枝、两个奶子恰到好处地凸起、十分美艳、风骚。肖刚叫春花拿来筷子也让秋月坐下来喝两盅。秋月坐下了,坐在张大学与狗娃之间,几盅酒下肚,秋月的脸更加红润起来。张大学不时地看着秋月。秋月也时不时地看着张大学。张大学一见美女,口水就滴滴地流了出来。屋里,人声鼎沸像开锅一般,劝酒的、猜拳的……
这时,肖刚站了起来:“大家静静,我有话要说,今天请大家来是有两件事,这第一件嘛,在千禧年的第一个‘五一’节,咱们班荣获省里‘掘进王牌军’的称号。听矿工会林主席说,要把咱们带到举世瞩目的二滩水电站去玩一天。”
肖刚话音刚落,屋里像炸开了锅似的。掌声、欢声哗然一片。“这是大伙流血流汗干出来的成绩,不容易呀,是省里的‘掘进王牌军’啦!”肖刚说着,酒性上来,偏偏歪歪的了。“这第二件事是‘五一’节放七天假后,收假时我就不能和大家一起上下班了。”
“那是为啥事呀?”众人惊诧地问。
“队里的李队长要病退了,此职由肖刚代替。”春花插嘴道。
“血汗钱吃多了,也该退了……”众人窃窃私语。
肖刚给春花使了白眼,暗示她不要讲话,然后又说:“以前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哥们儿的,还请哥们儿原谅,这杯酒算是给各位赔理了。”肖刚说完,一仰脖子一杯酒下肚了,然后将酒杯放在桌子又斟了一杯,举了起来:“这一杯是敬各位的,请大家举起杯干了这杯酒,以后在工作中要注意安全,好好干活,要是喝酒只管上我家。”
饭后,春花和秋月开始收拾屋子。喝得东倒西歪的工友们想要“热闹热闹”,念念“三字经”。于是,大伙儿摆出扑克牌开始“抓鸡”(赌博)。枯燥而单调的矿工生活使人们染上了赌。赌,成了消磨时间的一种方法了。发牌了,每人三张,发完过后,只见焖鸡(不看牌)的钱往桌上一甩,后面的人也跟着往桌上甩钱。最后,狗娃、勇娃、豹子叫上劲儿了。狗娃忍不住看了牌又跟了两张“四人头”大钞在里边。勇娃看了牌后也跟着甩了两张“四人头”在里面。豹子看了牌后也跟着甩了两张在里面。就这样,三个人又轮了三圈,谁也不看谁的牌,桌面上的钱也有一千多元了,谁也不服输,就又轮了两圈。肖刚一看不对劲儿,是不是喝醉了都不服气,就提议说:“不许再甩钱了,翻开看看谁的牌大,谁赢钱。”大家都赞同他意见,心却咚咚直跳。
“别看你们的了,我是三条‘A’,牌中最大的。”狗娃胸有成竹地说,众人的心总算一块石头落地。狗娃赢了,样子十分得意,嘴里叼着烟皮笑肉不笑的。
“狗日的狗娃。”勇娃拍拍自己脑门儿说:“你他妈的昨晚和你婆娘两个发骚过,龟儿今天手气真鸡巴冲!”
正巧春花和秋月收拾完厨房走了出来。秋月说:“谁在那儿瞎说?”转身又问春花:“这叫打啥子牌?”春花说:“这叫焖鸡。”
“刚才呀狗娃抓到一只老母鸡了。”勇娃油腔滑调:“下了很多寡鸡蛋,就是孵不出一只小鸡来。”
秋月一听这话中有刺,意思是说自己没有生育。秋月一下子生了气,便在勇娃头上一敲:“你龟儿子咱不去抓呀。”
勇娃输了钱,气不打一处来,“腾”地站了起来想和秋月争个上下。这一站起来,看见狗娃的凳子下有一张牌,翻开来看,竟是一张红桃“A”。勇娃鼠眼一转说:“狗娃偷牌,来赢我们的钱,找他退钱。”众人一拥而上按住狗娃:“你龟儿子还敢偷牌!”说着便要打。肖刚一看事情不对劲,一巴掌“啪”地拍在桌上:“滚!都给老子滚!请各位来喝酒,竟然把战场摆到我家来了。”肖刚摇摇晃晃脑壳发懵,将他们全部轰了出去。勇娃憋着一肚子气,狠狠地甩出一句话:“奶奶的!狗日的狗娃等着瞧!”勇娃咬牙切齿……
五
收假了,肖刚调到队里当队长了。上任后,工作更加努力,抓生产、降耗提效、按劳分配、搞得红红火火,每月掘进任务提前完成。
一日,肖刚正在办公室整理报表时,电话铃响了。
“是肖……肖刚……吗?”一个女人带着哭泣的声音:“我……是……秋月,狗娃出事了。”
“我马上就来。”肖刚放下电话直奔狗娃家。远远就看见大楼前面的大坝里挤了很多人。走进大坝时,就见两个戴大盖帽的带走了狗娃。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竟敢给公安科李科长戴绿帽子,岂不是鸡蛋碰石头。肖刚走进狗娃家,狗娃的老娘在屋里哭,很伤心。七十多岁的人了,孤孤单单地,哪能这样折腾呢?狗娃的家中姐弟十人,前面九个都是姐姐,就他一个带把的。每逢干活做事时,姐姐们都让着这根独苗,久而久之,狗娃被惯着、宠着,慢慢地就被惯坏了宠坏了。肖刚安慰大娘说:“狗娃是我的好兄弟,我一定会帮忙把他保出来,你放心吧!”转头又“唉”地长叹了一声:“这狗日的狗娃真是气死人了。”肖刚一拳砸在桌子上,十分刚烈。
狗娃被带走后,秋月和老娘两个在家。老娘这几天有病在身,卧床不起,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秋月一日三餐送到老娘床前,精心照料。秋月是狗娃从农村娶来的,干活老老实实的。洗被子、衣服、把家务料理得有头有序,整整齐齐的。就是最近有点不对劲儿,干完活后回到自己房间总爱对着镜子照呀、画呀、打扮得像朵花一样绚丽。
狗娃家住六楼,李科长家住底层,在大楼前开了一家茶园。那日,狗娃早早地下班了,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向公安科李科长开的茶园走去。这茶园实际上就是赌馆。刚上阵子,狗娃输了点钱,谁知越输越多。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把牌便狗娃翻了本,胡了一个扛上扛开花的青一色,加上唱歌跳舞,算起来钱也不少,可是三家都欠着。狗娃叫他们给钱时,坐在狗娃对面的勇娃说:“狗娃偷牌,这钱不能给。”勇娃样子十分得意:“谁叫你在肖刚家赢了那么多钱,老子今日特地找了几个麻将高手来收拾你的。”狗娃气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你龟儿子今天不给钱想走,门儿都没有。”说着几个人便抓扯起来。
李科长夫人从里屋走出来,阴阳怪气地一边来劝架一边说狗娃不该胡那样的牌。事情闹了起来,而且越闹越大,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两人是李科长的舅子老婊,平常敲诈勒索成为习惯了,现在不但不给钱还举拳便打,大小的拳头、脚头朝狗娃身上飞来,顷刻之间,狗娃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里流着血,像个变形金刚。狗娃气急了眼,抓起凳子也是一阵乱飞,飞得三人不敢抬头,手脚也无法派上用场。李夫人这才跑进屋里抓起电话向公安科报案,出来时,胸脯上有一个手印,五指叉开,正好按在那块凸起的肉上。李夫人一边猫哭耗子一边说:“狗娃在我的茶园里耍流氓,以后叫我怎么活呀……”公安科来了人抓走了狗娃.茶园里狼籍一片,李夫人气得直骂娘。不大一会儿,茶园里又传出麻将声,并且声声入耳。
落夜了,月光很稠……
秋月倚在床头窗前,静静地望着月光,望着月光下的树影,婆娑的叶子飘动着。心底的忧愁、寂寞、又梦幻般地浮现。秋月想起狗娃的一些行为,叹了一口气。人生,寻寻觅觅,不就是为了那一份真情,那一份心的依托,那一泊宁静温馨的港湾吗?秋月醋意浓浓,呛得鼻子一阵阵发酸,眼睛扑闪扑闪地象似在追求着什么,渴望着什么……
“咚咚……”敲门声。秋月打开门,一股香水味扑门而出,见是张大学,秋月赶紧将他让进了屋。张大学进了屋说:“肖队长叫我把狗娃的工资领了给你送来,你点一下。”说完把钱交给秋月。秋月接过钱,在接钱时,手接触到了张大学的手,张大学像触电一般又缩了回去。秋月瞟了他一眼,那白嫩的脸上透出点红晕。忙说:“坐坐吧,喝点水。”边说边去拉张大学的手。张大学被秋月那迷人的姿态和香水味给懵住了,无法控制,体内的那股热流似乎要破体而出。张大学喘着粗气,不知怎么的,两个人的身影竟靠在一起了。慢慢地…… 张大学双手开始在秋月软而富有弹性的腰肢上抚摸着、游离着…… 嘴唇与嘴唇咬住了,终于,两个身影紧紧地融合在一起了……
窗外,月亮躲进云层,遮住了害羞的脸儿。
几天来,肖刚一直在为狗娃的事奔波不停,总算跑出点眉目了,归根结底: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磨推鬼!
出拘留所这天,肖刚、秋月早早地在门口等待了。过了一阵子,黄皮寡瘦的狗娃从拘留所里走了出来。肖刚走上前去,一个巴掌搧了过去:“你龟儿真不是人,下班不回家。”狗娃没吭声,也很悲痛的样子,嘴里冒出一丝血来,只是眼睛一眨一眨滚出两行热泪。秋月也在一边生着闷气。
“我该死,我不是人。”狗娃自责地用双手使劲儿搧着自己的脸,发疯一般。脸上顿时青一块、白一块……
几个月过去了。这几个月来,狗娃整天只知道上班,上完班回来足不出门,还帮着干家务,洗衣做饭,有时还扶着老娘去散步。最近,狗娃发现秋月的肚子里有了动静,一天比一天挺得高了。
“老娘盼望有个孙子,总算满足她老人家的心愿了。”狗娃对秋月说:“以后我再也不干那种丢人的事了。”
“你能改变自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秋月甜甜地一笑,心里的喜悦挂满脸庞。
“哦,对了,你想吃点啥?我去集市买点来。”看得出来,狗娃乐在心里,喜在眉梢。
“不用了吧,生孩子还需要钱。”秋月说。
“不行!”狗娃说:“不补一补身子,孩子怎么长得好,再说,孩子也需要营养呀。”
秋月不再争辩,坐在凳子上织着毛衣,头低低的,脸红红的,像刚当新娘子那阵儿十分羞涩,难于言表。
集市上热闹非凡。狗娃挺直腰杆,抽出一支烟点上了,瘦瘦的身体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他一边慢慢地在集市上逛着,一边找着自己要买的东西。
“卖鸡啦……六元一斤!”
“卖鱼啦……正宗的江鱼,刚从江中打捞出来的,营养好得很,鲜得很呢。”商贩们高一声、低一声吆喝着。
狗娃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一家卖甲鱼(俗称王八)的地方,狗娃走近了,用手轻轻掂量了一下问:“多少钱一斤?”那老板看了一眼狗娃说:“瞧你那穷酸样,还想吃甲鱼,四十元一斤,你买得起吗?”
狗娃头一回觉得这话十分刺耳,为了秋月和肚子里的孩子,咬了咬牙根说:“你别门缝里瞧人。”狗娃掏出三、四张百元大钞在手里一甩一甩的:“你给老子卖不卖?”样子十分得意。
“哎哟,你这小哥来买,好说好说,马上就称,就——称——”老板一副点头哈腰、做出个龟儿的样子来,生怕生意跑了,显得十分爽快。狗娃买了甲鱼,付了钱走远了,那老板十分得意地说:“不用激将法,这小子能买我的甲鱼吗?你骂他买不起,可是他偏偏要买。”老板满脸乐滋滋地又张开了嘴,喊道:“甲鱼……买甲鱼啦!”
狗娃一路走一路哼着歌儿:“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见人满脸堆笑,可走到大楼前面时,几个老太太在那里嘀哩咕噜地说个不停。见狗娃来了全都默不吱声。狗娃想听听她们在谈论什么,走上楼梯时,故意放慢脚步,拐了弯狗娃就站定了,几位老太太见狗娃走了,便又议论开了:
“臭美个啥?还大河向东流呢?”
“你以为他婆娘儿肚子里的那个野种是他的吗?那是他在拘留所里肖刚给他传了个种。”
“还吃王八呢?他自己才是真正的活王八。”
“……”
狗娃听着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脑子里轰轰作响,发傻一般。甲鱼掉在地上,爬出了口袋,一直爬呀爬,爬到楼梯口又翻到了下一梯…… 狗娃三步并作两步直上六楼,冲进屋去,抓住秋月的手:“你给老子说说,你肚子里的小杂种是不是肖刚的?”狗娃气急败坏,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一记耳光很响亮地在地搧在秋月脸上。秋月害怕了,挣脱了手,躲进了厨房。而后就听见砸玻璃、摔凳子、掀桌子的声音。好心的邻居赶来劝架,屋里挤满了人。
狗娃咆哮着、怒吼着…… 如一头狮子一般。
“老子今天非宰了肖刚这个狗日的不可。”狗娃窜进厨房,操起菜刀,边说边冲出家门,直奔肖刚家。
“这是怎么啦?”春花正在门口洗衣服,见狗娃气势汹汹提着菜刀,站了起来问道。
“肖刚在不在?叫他出来!老子一刀劈了他!”狗娃的怒火在胸中燃烧。
“怎么啦?”肖刚听见声音,也赶了出来问道,感觉很莫名其妙。
“你给老子干的好事!”狗娃恶狠狠的,说着举刀就往肖刚头上劈过来。肖刚见狗娃来势汹汹,赶紧一闪,刀砍到了肖刚手膀上。顿时,血流不止,一滴一滴浸湿了半边衣服,又浸在裤子上。
狗娃傻了眼,赖在地上……
肖刚家的门口围了很多人,有劝架的,有看热闹的…… 从围观人的口中,肖刚得知这事是关系到秋月肚子里那个孩子。肖刚走进狗娃说:“狗娃兄弟,我肖刚不是那种人。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又转向大家说:“我也是最恨第三者了,破坏了别人的家庭幸福。”说完后摩拳擦掌对那个第三者愤恨不已。
春花拉着肖刚:“走,快点上医院包扎一下,血流多了,会死人的。”肖刚这才感觉有些痛,一步一步蹒跚地向医院走去。
六
矿主井口海拔+2002M水平回采上山巷道是块硬骨头,掘进队的在这里“啃”了两个多月还没拿下这项工程任务。于是矿党政决定:把肖刚的这支“掘进王牌军”拉上去,时间是在一月之内,如果还完不成任务,所有矿上职工就要喝西北风了。肖刚接到通知,为了尽快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全队上下麻子打哈欠----全体动员。肖刚亲自顶班,来到工作面,先是下山,中间是平巷,然后又是下山。这拐过来拐过去的活儿是最难干的了。工作面水大,无法作业,条件十分艰苦。设水泵,安装绞车,精心施工,严格作业,半个月下来,工人们早也累得疲惫不堪,但眼看这条回采上山就要贯通出煤,大家都憋着一口气,争取一鼓作气拿下+2002M水平回采上山这条巷道。
是夜,又上零点班,肖刚值班。他带领职工们来到了掌子面,打完第一面炮眼时,放炮员进入掌子面开始装药。装完药后,正准备放炮,突然停电了。放炮员是新参加工作的职工,随手将放炮器拧了。肖刚骂了句:“狗日的,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停电了。”然后又大喊道:“不准放炮!”但是晚了,炮声已经响了。
“轰隆隆……”只听见一声巨响过后,从滚滚炮烟中钻出一个人来,随着大喊道:“救命啊……着火了……”原来,与小煤窑的巷道打通了。小煤窑的巷道里存着大量的瓦斯,引起了煤层燃烧。
“快!救人要紧!”肖刚喊了一声,然后用湿毛巾捂在嘴上,钻进带有毒气的炮烟中。此时,放炮员也浑身是火,裹着烧,像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一样,情况万分危急。肖刚背起放炮员往水池一滚,火灭了,但滚滚的炮烟和瓦斯一股脑儿地袭来。肖刚背起放炮员往上山跑。听到呼救后,工友们迅速地赶了过来,把放炮员抬起就往外跑,爬了上山巷道又过平巷。这时,炮烟越来越浓,挡住了视线,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脚下踩着叮咚的水声辨别方向。突然,肖刚又听见顶板来压了,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不好,要冒顶了,这边巷道的顶板也来压了。”只听液压支柱和木头棚子全都被压得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快点离开!”肖刚刚好说完,顶上冒下一块石头,像铡刀一般切断了肖刚的退路。肖刚顺着石头往上爬,正好要爬的时候,抓住了一只脚,才发现张大学也被挡在里边了。
“快呀!快爬上去!快给老子爬上去……”肖刚推着张大学的身子说。
“肖队长,我爬不动了,你先爬出去吧。”张大学的嘴里似乎只有出气,没有了进气。
就在这时,一根顶柱倒下来,砸在肖刚双腿上。肖刚“哎哟”了一声,随后用手一摸,满手是血。肖刚忍着痛,咬紧牙根。张大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转过身来掀开顶柱,很吃力地把肖刚一下一下往上顶着,终于顶过了那块铡刀一般的大石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块石头又掉下来砸在张大学身上,张大学脚一滑滚了下去。肖刚看着张大学摔了下去,好久没有醒过来。
“张大学,我的好兄弟,你快往上爬呀……”肖刚趴在石头上大声喊道,喊声里夹着抽泣声。
“肖队长……你能……原谅我吗?我让你……背了黑锅……秋月……肚子里……孩子……”张大学奄奄一息,嘴里喘着粗气,他还想说什么似的,可是已经闭上了眼睛。
“张大学,你这个杂种……”肖刚又气又恨:“快爬上来呀!”肖刚狂吼着、悲痛着、哭泣着…… 不多时便昏迷了过去。
警笛声声、撕心裂肺,划破了夜的宁静与安详。矿医护人员,救护大队急忙赶到现场,排瓦斯、消尘、抢救被困职工……
七
当肖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微微的睁开眼,其他病床上的,有工伤的,有私伤的、有小煤窑的,个个都睁着眼睛盯着他。肖刚觉得他们的眼神里带着诧异与惊奇。他望着氧气瓶里输出的氧气,灌入鼻内,望着左手输入的药液,右手输入的血液,一滴一滴进入自己的血管。不时,感到胸口闷得慌,又感到伤口痛得厉害。好像千只蚂蚁在身体里涌动,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胸口上,透不过气来,好像一个太空人在天上飞翔,又好像自己下了地狱在地狱里行走。
“你已经睡了七天了,不省人事,你老婆很担心,也很伤心,哭得像个泪人儿。”挨着肖刚病床的一个病友说。
肖刚渐渐地清醒了头脑,默不作声,不知说什么才好,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恶梦似的。他想起张大学艰难地一顶一顶把自己顶过那块石头,想起狗娃举起刀砍伤自己,想起春花挺着大肚子来回奔波…… 往事一幕一幕浮现眼前,不禁眼睛湿润了,泪水在眼眶里滚动。这时,春花打了开水进了病房,看见肖刚终于醒过来了,又是喜又是惊,激动的泪水涌了出来。春花放好水瓶走过来抚摸着肖刚的手说:“还疼吗?”肖刚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只是眼眶里那滚动着的泪水夺眶而出。
肖刚昏睡了七天,这死而复活的奇迹传遍了全院。医生、护士们个个都来看望他。齐主任也来看他了,并说:“他刚醒来需要休息,大家看看就走吧。”大伙看完之后就各自走了。
“真是命大,像他这种是奇迹。”他们边走边议论。
“还是老天有眼,好人不该他死……”
肖刚听见他们议论,看了春花一眼:“真是辛苦你了。”声音十分微弱,发着颤。春花擦了擦眼泪说:“谁叫我们是夫妻呢?这是上天的安排。”春花拿了毛巾擦了肖刚眼眶里的泪水。肖刚这才想起前些阵子做的那个梦。有人说,梦是假的,又有人说,梦是反的。莫非梦就是预照,又想起春花经常唠叨的那句话,到姑妈那儿去帮她管理厂子,也可以捞个经理什么的干干,也比在这矿上强,矿上几个月工资一拖再拖,你还那么拼命地干,到头来图个啥呀?肖刚一直不信邪,可是这回真的应了那个梦,应了春花的那些话,这才后悔莫及。
一天早晨,肖刚睡在病床上,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待到医院大门开时,那群人一拥而进,原来是肖刚那支掘进队的职工们提着一大堆东西来看他。
“肖队长,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收下。”领头的豹子先开了口。
“肖队长,祝你早日康复!……”
工友们七嘴八舌地说,肖刚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激动地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的心意了。”他头一回感到了温暖。感到自己还活在职工心中,感到了幸福……
动手术那天,齐主任把春花叫到了办公室找她谈心:“快动手术了,你有什么要求和想法?”春花说:“没有。”抬头时,才发现齐主任的眼光直逼逼的,在自己身上搜寻着什么。屋里鸦雀无声,春花感到浑身冒着冷汗,见齐主任的目光火辣辣的,才假装地咳了一声嗽。齐主任恍然大悟:“既然没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就在这上面签个字吧。”春花拿过手术报告看着,突然眼睛一亮:“截肢!”春花死死盯着那两个字。这两个字,使她直愣地在那儿好半天;这两个字,关系到肖刚的腿能不能站起来,能不能走完后半生。春花死活不依,哭着闹着:“不能截肢!不能截肢!……”齐主任无奈,手术只好压了下来。
春花来到肖刚病床边。肖刚看了看春花一眼说:“不要太伤心了,这是命呀。”春花“唉”了一声,可怎么也控制不住泪水,她扑在肖刚床边大哭起来。
“别哭了,谁遇到这些事谁都会伤心的。”同病室的一位病友语重心长地说:“齐主任找你谈心,是看你有没有给小费的意思,他肚里的坏水,深着呢----”
“记得头一回的那个病人,就是住在你的这张病床上,那个人懂不起给小费,没有表示,最后把棉签给那人留在腿里边了,出院没几天,肿得像个冬瓜……”另一位病友说。
肖刚不信,可刚过了两天,他听见窗外有人在骂,骂声入耳:“狗日的杂种,这是什么鸡巴医院,是他妈的孙二娘开的黑店,可人家孙二娘还有点良心,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去。”肖刚的心凉了半截,想到自己的两条腿真的是要截掉吗?真的站不起来吗?……
吃过早饭,春花来到医院,趁齐主任办公室只有他一人,便悄悄溜了进去,将一个“红包”塞进了齐主任的腰包说:“齐主任,请你老人家帮帮忙吧,只要保住肖刚的腿就行了。”春花眼睛一眨一眨的乞求地说。齐主任看了看春花说:“签个字吧。”春花这才签了字,出了办公室。春花像放下一块石头,浑身轻松多了。
肖刚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开始了。春花在门外等啊等。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 时间滴达滴达地流走了。
突然,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从车上推出来的是肖刚,还有两个护士。春花迎上前去一看,还是截了一条腿,保住了另一条腿。春花冲进了手术室,见到齐主任问:“怎么还是截了一条腿?”齐主任说:“这也是最大的努力了,只能保住一条腿。”春花脑袋嗡嗡作响,她想喊,可怎么也喊不出来。护士把春花扶出手术室后,齐主任悄悄地对同行说:“这一千元钱只能保住一条腿,要保住两条腿,没门儿。”肖刚被推出了手术室又回到病床上了,可还没有醒来。春花哭干了泪,默默地不作声了。她觉得:“这个医院太黑暗了,太阴险了,为什么上面的领导不来管一管这些社会败类,不来管一管这些贪赃枉法的畜生……”
随着时光的流逝,肖刚也能用一条腿在春花搀扶下,开始柱着拐杖慢慢地走路了。傍晚时分,春花又搀扶着肖刚走出医院,坐在大坝边的石凳上看夕阳,春花依偎在肖刚身旁说:“你看,咱们的孩子在踢肚子呢!”肖刚看见春花的小腹果真动了几下。肖刚说:“别踢,别踢,妈妈会很疼的。”一边用手摸了摸春花挺起的大肚皮……
就这样,每天早晨、傍晚,春花都搀扶着肖刚走出医院,看日出日落,看清晨黄昏。时间一天天过去,春花渐渐临近预产期了。
八
肖刚出院那天,正好春花临产,产床上,春花额头上的汗水大颗大颗地冒出,随着生产的阵痛,春花的喊声一声比一声撕心,一声比一声尖厉。终于,婴孩“哇哇”地哭声代替了春花临产的阵痛声。春花眼角噙着两颗激动的泪,像卸下一座山一样浑身轻松多了。降生的是个女孩。肖刚看在眼里,打心眼儿里高兴。春花问肖刚:“给孩子取啥名字?”肖刚说:“就叫双玉罢(即双双痊愈)。”春花笑了一下说:“这名字好。”
日历一天天地被岁月无情地翻了过去,由于小双玉的出现,肖刚与春花脸上重新荡出笑的涟漪。
回到矿上那天,矿领导因肖刚行动不便,特意给他买了一辆轮椅车。肖刚坐在轮椅上抱着小双玉,春花推着轮椅车,朝弯弯的山路推去、朝着家的方向推去,越来越远…… 温柔而清新的风抚摸着他们,和暖的阳光照耀着他们……
“春花,你说说什么是人生?”肖刚心情凉悠悠的。
“人生嘛,就是你照顾我一些日子,我又照顾你一些日子。”春花爽快地接了过去。
人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你照顾我,我又照顾你呢?又何尝不是你背我、我背你呢…… 肖刚心情沉重:唉----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活人难,做个好人更难。他想起王一刀、李科长、齐主任这样的败类、渣子,何时才能从干部队伍里清理出来。心里自语道:人在干、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害群之马自有天收……
“别那么沉闷,第一次出院回家,心情要开朗一些,要不、我给你唱支歌吧。”春花笑了笑,边说边又唱起那支《山路十八弯》的歌曲来。
“大山的子孙哟,爱太阳哟,太阳(那个)爱着哟山里的人哟……”
这次,春花唱得很动情,可声音里夹着沙粒。
春花平日里就喜欢唱歌,歌声很幽美。他俩边走边谈论着,不时还逗逗小宝宝,小宝宝只会望着他们笑。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家门口,屋里,什么也没改变,只是小凳、石桌上面多了一层尘灰,蛛丝网封住了小院,蜘蛛还在上面来回爬动。春花这才想到,从肖刚工伤到今天,也半年有余了……
九
自从狗娃与肖刚之事发生过后,狗娃成天身不见影、死不见尸地在外面鬼混,他最不能容忍的是:肖刚给自己戴绿帽子的事,一直对肖刚怀恨在心。他听到肖刚回矿的消息后,一天夜里,月黑风高。狗娃偷偷地摸到肖刚家门口,想扔几块石头,把肖刚家房檐上的瓦砸碎,下雨时,好让屋里涨洪水。要不,做一个弹弓把他家的彩电弹坏…… 狗娃琢磨着,他朝门缝里看了看,没有人,唯有灯亮着,正好是个下手的好机会。于是,找来几块拳头大的石头,正准备朝门上、房上下一阵石头雨。
“今天,要账的来过了,说你欠他五千元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连电视、冰箱也作了抵押。”春花突然发问,声音十分霹雳、如雷一般,样子也很凶。狗娃从门缝瞧见。春花踱着步子走向肖刚,怀里抱着的小双玉被这一声吼给吓着了,“哇哇”地哭个不停。肖刚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头低低的,像一位犯人在受审室受审一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春花的声音仍就十分霹雳,她一巴掌打在桌子上,头一回发了这么大的火爆脾气。
小双玉含着乳头也收住哭声。屋里十分寂静,墙上的那口钟滴达滴达的声音慢慢地流走。肖刚终于抬起了头说:“还不是为狗娃的那件事……”
狗娃以为是肖刚跟秋月的那件事,便竖起耳朵仔细探听。狗娃心想:“只要肖刚吐出一个字来有那种事的话,我就理直气壮地送你去法庭……”狗娃一边做着美梦,一边听着屋里的言谈。
“少提狗娃,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春花的怒火仍在胸中燃烧着。
“狗娃惹怒了公安科李科长,他财大气粗,比王一刀还要霸道,没听人说,王一刀、李科长、大脚一跺、矿区震响。当狗娃被押往拘留所时,李科长开价是一万块,要不就送去劳改,治他一个流氓罪。”肖刚叹气地继续说着:“人家的关系网大的很呢?我见他娘俩儿可怜就帮了这个忙,找张大学托了关系,请李科长吃饭,最后开价是五千块,李科长才勉强同意,这才放了狗娃一马……”
狗娃在门外听着,心“咚”的一下凉了半截,手里的石头也滑到地上……
“这五千块钱从何而来,你工伤住院,又生小双玉,家里积攒的那点儿钱早就花光了。”春花边说边抽泣起来:“嫁给你呀,真是倒霉。”春花趴在肖刚怀里大哭起来:“谁让你心肠这么好呀。”
肖刚也眼泪汪汪的,没有一句言语,他想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主人翁保尔来,男儿流血不流泪,他擦干了眼泪对着春花说:“别伤心,咱们从头开始,总会有好日子过的。”话音里仍带着抽泣声。
“那五千块钱怎么还呀?”春花眼角噙着泪水望着肖刚。
门外的狗娃,毕竟有点儿热血,没想到李科长茶园的那件事如此复杂,自己还矇在鼓里,他眼眶里的泪水打着转转,心里十分难受,头一次感到那泪水是从心上流出的……
“从明天开始,你去批发市场买点菜回来,做点菜生意,我去守着地摊,挣几个稀饭钱也好,总把咱们饿不倒……”肖刚说。
翌日,肖刚真的在菜市上卖菜了。
“买菜了,新鲜的白菜,快来买啦。”肖刚吆喝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冬天的集市上干冷干冷的,不时还有点小风。快到中午了,还一把菜都没有卖出去。肖刚心里着急,搓着手。
这时,走来一位妇人,对着肖刚说:“你的菜我全买了。”说着掏了张百元钞票甩在地摊上,用背篼背起菜就走了。肖刚还没回过神来,拿着钱对妇女喊道:“找你钱,找你钱……”可那妇人也经走远了。肖刚回到家,心里乐滋滋的,把这事告诉了春花。春花说:“许是人家看你是残废人同情你吧。”肖刚接着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呀。”
一连几日过去了,那妇人专买肖刚的菜,肖刚有些纳闷了,心想:“今天如果再碰到那妇人,一定要问一问她是谁,是干什么的?”远远的,那妇人如期而至,弯下腰捡起菜,往背篼里放。肖刚急忙问道:“大嫂,你在那儿工作,买这么多白菜干啥?”那妇人没有理会,仍旧是一张百元钞票甩给了他,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肖刚与春花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了床。春花去批发市场买菜,肖刚拄着拐杖去占摊位,当他俩刚要出门时,听见门外有响动。
“谁?”肖刚厉声喝到,随手将放在衣兜里的电筒拧亮,朝响动的地方照去,只见一个黑影翻过了围墙,又一个黑影翻过了围墙,逃走了。
春花追出门来,以为贼,便骂开来:“狗日的小偷,老子现在也身无分文,你们还他妈的偷什么嘛?就连电视机也作抵押了……”可当她用电筒照了一下四周看看到底丢了什么东西没有时,跟着电筒光望去:“呀,电视机。”春花叫出了声来。仔细一看,电视机上还放着五千块钱。肖刚一拐一拐地也追了出来。春花打着电筒仔细地看了看,见电视机旁边还跑掉了一只皮鞋,黄牛皮的,好像还没穿几天,鞋帮上还有新鲜的泥土。
肖刚很纳闷:“不知感动了那路神仙,发了慈悲心肠。不知是福是祸?”春花沉思了片刻:“一律只有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
十
到了狗娃老娘八十大寿这天,肖刚与春花本来是不去的,他怕遇见狗娃,又提起那件桃色的事情来,但身正不怕影子歪,在狗娃娘的邀请下,肖刚、春花还是去拜寿了。一进屋,肖刚与春花见秋月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狗娃娘在卧室里逗着小孙子。
“大婶,你好。”肖刚和春花像往常一样问过大婶。
“你是刚儿呀,快进来,大婶年老眼花都认不出来了。”大婶边说边吩咐秋月倒水。
“狗娃呢?”肖刚落座。
“这几天不知咋的?像犯病一样。”秋月在厨房里一边炒菜一边说:“他天天跑去上班,我也劝他累了就休个班休息休息,可他就是不听,就连母亲八十大寿之际也硬要上班去……”
肖刚沉默着莫非还为那件事生气。便伸手去逗狗娃的小孩,突然肖刚一双诧异的眼光看着小孩,情不自禁地说:“呀!真像呀。”
“像谁?”春花接了过去。
“像……”肖刚支吾着,又想起张大学在井里顶着自己脱离险境的情景,想起张大学说:“……那孩子……”肖刚在心里说:“宁可自己背黑锅,背上第三者的罪名,也一定要为张大学保密,把这件事永远埋在心里,让他去的清白……”
“像谁呀?”春花迫不及待地说:“像她爹还是像她妈?”怀里的小双玉也微笑着好像在问。
“你看额头和脸像秋月,下巴像狗娃。”肖刚指了指婴孩说,又看了看秋月,秋月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狗娃娘也走过来在一旁微笑着。
秋月沏完茶又去忙她的事了。
“不像,一点儿也不像。”春花半撒娇的样子。肖刚用手掐了春花一把,春花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吱声了。
“快,叫叔叔呀。”秋月走过来做了个鬼脸,对着那婴孩说:“哦,应该叫干爹、干妈吧。”
肖刚纳闷,看了看春花一眼。
“那次在孕检的时候,说好了要结拜成姐妹的。”秋月继续说着。
“哦,对、对、对!”春花这才想起,那次在孕检时候说过的话:“就让她们结拜为好姐妹吧!”
春花将抱着的小双玉递给了肖刚,自己去抱狗娃的孩子,谁知那小家伙“哇哇”地哭了起来。春花掀开被子一看,尿了一床,随着抱起婴孩,可她伸手去拿被尿湿的垫单,一层一层往下剥时,在那婴孩床下边,隔着床板映入眼帘的是一堆将要发黄的白菜,还有萝卜。白菜边上还有一只皮鞋,黄牛皮的,鞋帮上沾着泥土。春花顿时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那堆白菜,心却“格咚格咚”地跳个不停,渐渐地,眼里浸着的泪花在闪烁着,晶莹着…… 她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心头一热,蹬蹬蹬地跑下楼去,来到矿主井口旁边等待她的狗娃兄弟……
噼噼啪啪……鞭炮声十分震耳。
开席了。狗娃举起酒杯说:“在老娘八十大寿之际,我敬大家一杯酒,来来来干了这杯。”于是,大伙举起了酒杯……
宴席散后,狗娃与秋月送肖刚、春花出了门。狗娃紧紧地抓住肖刚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见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春花和秋月也过来了,四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肖刚与春花生平第一次这样痛快过。春花醉薰薰地推着轮椅车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这条走过千百遍的弯弯的山路时,才感到这杯团圆的酒,十分地辣,辣过之后又十分地甜。正如他们的感情,酿得越久越香。
冬去春来,万物苏醒。这天早晨,天空便下着蒙蒙小雨,肖刚要离开矿山去他姑妈那儿。虽然下着小雨,大伙仍然成群结队地往大坝上走去,有人边走边议论说,王一刀、李科长、齐主任他们被大盖帽抓起来了,大伙赶去看热闹哟。大坝上挤满了很多人,雨水飘向大坝、飘向人群,人们的衣服上蒙上了一层水珠。王一刀、李科长他们一扫往日的霸气,低着头,像条落水狗似的。大伙高兴地赞扬反腐的春风吹的好呀,要“老虎苍蝇”一起打……
坝子里的人们都拍手称赞!掌声如浪潮一般,一阵又一阵地掀起……
肖刚去姑妈家,本想悄悄地走,不想让狗娃、豹子他们知道。可收拾完东西出了家门,拐过第一个弯儿时,豹子、狗娃、秋月他们站在公路中间望着肖刚。目光静静地对视,良久、良久…… 肖刚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这时,天空晴朗起来,隐约地有些阳光。肖刚抬起头,望着天空,渐渐地,太阳正穿过云层,霞光万道地扩散开去,满山满岭,一坡又一坡……
原载:2018年第7期《阳光》
作 者 简 介
谢文峰:笔名风戈,一九七○年生于四川西充,四川省作协会员、中国煤矿作协会员,在《阳光》《星星》《诗刊》《当代作家》《西南作家》《班组天地》《中国应急管理报》《中国煤炭报》《中国作家网》等30多种刊物发表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等作品400余篇(首),并收入10余部集子,7次在省部级征文中获奖,10余部作品搬上舞台或制作成微电影。著有诗集《燃烧的爱》《阳光里的歌声》,中篇小说有《太阳雨》《山道弯弯》《爱情双房》《车到山前》等,现供职于攀枝花某煤矿。
诗观:写诗、做人,铁水一般沸腾。
地址:四川省攀枝花市大宝顶煤矿617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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