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方盛
枣树娘是一颗树的主人,一颗有百年树龄的枣树。
枣树娘惜枣如命,说白了,她家那颗枣树上挂着一家人的油盐酱醋,那是容不得我们这些泼皮猴上树的。
枣树还在开花的时候,上学放学都要路过的,枣树娘手叉粥碗,吸溜一口,一边用眼角余光乜向已经满是淡黄的枣树,会突然嚎一声:你们别作指望了,这枣是我老田家老太爷栽的。上学的我们就放下手里的名种游戏,一哄而散。为什么要跑呢?高年级同学去年前年都尝试过枣树娘的厉害,都会畏怯她的飞杆,就像体育课上的标枪那种,神得很,专找露在开裆裤外面的屁股,你想啊,蚂蚁咬一下还疼呢!
等跑出几十米远,枣树娘进了屋,我们才收住蹬疼了的赤脚板,脑袋爪猛然从刚才懵的意识里回过神来,现在才一树枣花呢!跑啥跑!还丢鞋掉笔地,再就笑作一团,就七嘴八舌地讲枣树娘,最八卦的五伢满嘴吐沫,他的故事最多:你们发现没有,枣树娘现在走路是趴着脚走的,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当然不知道。五伢在四年级读了三年了,老上不去,但校园外的事情比大人都懂。
五伢装模作样摸了一下下巴说:枣树娘又怀上了,大队长要她去引产,枣树娘说,你以为是你家的东西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丟?我这肚子是为老田家留种的,你引一下试试,你引了我我到你家祖坟上屙泡尿你信不信?这话大队长不敢不信,枣树娘做得出这事,整个村子也就她敢和他拉横,万一惹急了,真去屙了,那不倒了血霉么。
五伢老摸下巴,他说痒,痒到让他摸出一嘴的绒毛,我们一个生产队的小学生,也就五伢比谁都大,身高都超过他父亲六伯了。五伢是六伯的第五个孩子,前面两个都上生产队挣工分了,老三老四在家放羊放牛帮着料理家务,因些,六伯才挤出几个闲钱供五伢上学,用六伯自己的话说,你只要老实呆在学校,总有一天会升上去,上五年级考初中,学费早就备好了。
其实那年头学费没几个钱,但大多数就交不起,我家就是其中之一。也就在枣树娘的那棵直上云天的枣树下,我的最尊敬的老师用一巴掌提醒我失信的下场,没办法,我只有受了那一巴掌,谁让我借不到学费呢,早想想没那把握也不致给父母作了主,那年头,也没几家有钱啊!
枣树娘那棵枣树,我又爱又恨的枣树,至后每每有枣落地,我也会绕一边去,依旧上学放学,看同学们精灵般躲过枣树娘的飞杆,听枣树娘颠颠的叫骂,也就习已为常了,到家里收稻谷时,学校照例有农忙假的,那些猴精的偷枣贼消声匿迹了,枣树娘一家赶集一般围在她家那颗日夜掂念的枣树下,展开床单,扶住木梯子,等到一家人合力检验收获时,脸上的表情也没能超出开工时的预期,其实树上也没有多少枣了,初秋的果实一目了然,但枣树娘仍兴奋地指挥男人上树,哪怕还剩一颗,枣树娘也要把它归为门下——因为那是老田家的产业,如果让它们继续留树上,出不了三五天,学校收假了,那种子都没得留。枣树娘咬着痒痒的牙根,她恨不得扒光了那些偷枣的屁股再狠狠咬一口,你断了我的油盐,我只有刎你一块肉作为补偿。同时,枣树娘又暗自庆幸,若不是学校放了假,那么就不会有今天的全家总动员了,三颗两颗也是枣吧!
还好,一家人忙活了一天,连枣带叶一称,居然有二十来斤,枣树娘此时也不想咬偷枣贼的屁股了,摊开破旧的床单,捡了树叶鸟窝挑出虫蛀的坏枣,重新包好送到供销社去。
几乎是一种近乎于生活的逻揖,凡在心里记得住而又有一种怜悯之情关注下的人们,后来往往都过上了好日子,就如枣树娘一家,五十得子的老田,在五十八、九岁光景,终于拔云见日了,家里分到了田地牲口,儿子也出奇地茁壮,不二年随师傅游门串户修伞补锅,开始补贴家用了,到能独自出门揽活时,老田不带一丝牵挂地离开了这个越来越好的世界,把枣树娘一个人扔在家里,于是,枣树娘又操起当年那根磨成了枣红色的竹杆,在她家那颗老态龙钟的枣树下重操旧业,一边扳着树杈子一般的手指头,数儿子出门多久了或数儿子哪天可以回来,而每每数到头顶枝叶间有虫蛀的青枣落下来砸在身上再蹦进身旁的河水里,叮咚一声宛出儿歌的韵律,枣树娘就笑出一脸褶皱,因为今年枣可以丰收的,学校的孩子们除了五伢,突然在某一天长大了,她们不再来偷枣了,枣树娘不会有失业危机的,她在想,收了枣买花布,为儿子攒担节礼,一想到这里枣树娘就会扔了竹杆折回家去,翻箱倒柜地数,数来数去总达不到那个数目,再去找刚才扔了的竹杆——那条曾让她练出标枪技艺的拄手竹棍,心下想着再坚持两年吧,媒婆三婶承诺的那门亲事,只等着儿子回来点头了。
枣树娘有名字的,叫舒枣花,就这为后来埋了伏笔的名字,也只有村干部才知道,因为舒枣花当家,所以她的名字比老田叫得响,特别是每年的腊月天,村子里催收缺粮款的时段,舒枣花必会使出浑身解数,以期躲过去,但每有枉然,却数次被堵在了屋里,老田一脸无辜地被舒枣花数落:我的命好苦哇!怎么就嫁了你这个没用的现世包,叫你少揉老娘你不听,现才知道了吧,你揉一个出来缺一百块,你揉两个缺两百块,看你以后还揉不揉。村财务会计开始不不知咋回事,慢慢听懂了她是在说造人,实在忍不住笑。看会计在笑,鼻尖就被戳了指头,舒枣花将愤怒转到了他头上:你们这些缺德的,人家四口三人上工,怎么就缺了还缺那么多,两个半劳力养不了四个人?这理你给我说说。会计只好憋住笑,一本正经地讲给她听,老田也一本正经地听,无耐两个大字不识的人,连自己鸡脚扒的名字都写不好,会计说到某一笔,老田和舒枣花也只能努力回忆,却并没有某一笔帐的印象,一个点头一个摇头,点头的以为认可了就可以早点结束这场景,不然就要供人家晚饭了。摇头的多数是舒枣花,她始终认为自己家缺不了这么多,因此,会计每报一笔她都会摇头,她不知道,此时家里的缺款数目己是铁板钉钉了,摇头也改变不了那笔总负数数字。舒枣花就在那几年被村干部叫成了枣树花,随着岁月增长,我们这些孩童对其的称呼得是枣树娘了。而老田是最聪明的,整个村子没几家不揉孩子的,除非揉不出来的那一两家,才真正没有缺粮款,还余个三、五块地听听别人家与村干部吵吵闹闹。
老田聪明在哪呢?
那年月,饿着肚子交缺粮款不稀奇,勤俭人家会起早摸黑地在荒了无人的地方开块地,种些红薯高梁,什么能塞肚子种什么,而且一致认为只要干部没发现而充公,那么就可以在每月的工分粮里少借支一点,年底就能留下猪头猪脚猪肚猪肠子过个肥年了。
枣树娘吃了不识字的亏,一根筋拗不过谁,但有她认死理的好处,这一点同老田是盖得了一床被子的,娘卖X的,老田家总算有儿子了,枣树娘暗自庆幸当年那泡没屙出去的老尿,再看看如今老摸儿子头的大队长,心里就默念开了,你等着,等我儿子人长树大了,看你还能欺付老田家么!当然,那只她心里的积怨罢了,到后来枣树娘会对着枣树说人话,也会在大霹雷的大雨天淋得一丝不干地骂场,人们也就渐渐忘了她那儿子,她那寄予厚望的儿子出门也有三、四年光景。
这世界没有她预期的美好,更重要的是,就她家那颗能换油盐能换花布的枣树,她要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改变,就算不能改变这世界,但至少可以让老田家换一种生活方式。
在一个天未放亮的黎明前,月亮还亮着,星星在天幕上努力睁着眼晴。枣树娘舒枣花寻出磨好的斧头,颤抖的手努力把住斧头柄,先在树底下比划了一圈,她在找更好的角度。第一斧抡上去,脚底下没站好,一个趔趄,斧头脱了把,扔了斧头柄,枣树娘硬生生用双手捉住铁斧,錾了一串直上树冠的脚踏,每錾一下心里跟着紧一下,到錾到自己再怎么努力踮起赤脚都够不到理想的高度时,心里悠一下就软了,整个身子也稀泥一般瘫在树下,斧头“卟”地一声掉进水沟里,溅起一圈银水花来,月亮不怎么亮了,星星也躲了。
老田家唯一后生田树生早起小解,突觉心头一梗,像一根棍子横在了胸口,棍子上似是系了根绳子,一直往下沉,越沉越重。
田树生这才突然想起自己有几年没回家了,慌忙收拾行囊星夜兼程赶回老枣树后面的家。
母亲并不为儿子突然回家而欣喜。
田树生看见母亲没有一根黑头发了,头篷的像个鸡窝,两只眼角挂着两粒硕大的混浊液体。
田树生的眼眶酸了一下,刚有泪水要溢出来,就被母亲拽住了,紧紧地,生怕一松开儿子又跑了,这一再出去恐怕这辈子也就见不着了,于是硬拽着往门外走,刚着家门的田树生有些奇怪,来不及帮母亲擦一下眼角,就被枣树娘拽到了枣树下。树上的枣早落完了,自从两个姐姐出嫁后,枣树娘就没卖过枣。田树生来不及看一眼眼前的老枣树,就被母亲按在了地上。
意识里还有些清醒的枣树娘,心里那个抹不掉的影子此时也化为乌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活蹦乱跳的儿子,人长树大的儿子今天二十岁了,她暗自庆幸当年没有屙那泡尿。
田树生老老实实给老枣树磕了三个响头。
枣树娘又围着这棵曾经的“油盐罐子”伸出树杈一般的十个指头,在自己狠心留下的印记上细细地摸了一遍,这才搀起儿子,帮他拍拍膝上的树叶沙土,心满意足回家去。
老田家唯一后生田树生,用多年积攒加母亲箱底那三十块红布,兑现了媒婆三婶曾经的妁言,点响了老田家那久违了几十年的炮竹。
就在田树生小俩口进入洞房后,枣树娘舒枣花翻出尘封的梓油灯,摸索着来到老田家列祖牌位前,沉沉地跪了下去,没等到磕第一个头,整个人又软在了地上。
村子里很少再见到枣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