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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方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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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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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幔奇情录

查方盛

幔,遮蚊避蝇之用,帐也。

坊间传有一 隐幔,为无影无形之物,谁见过无形无影的蚊帐?实乃无稽之谈。不过,现今大别山区十有八九的老人听说过,倒不至妇孺皆知,实为有形有影,其功能却不同与众,实为人众入内却似遁形一般。当然这只是传闻而矣,见没见过天才晓得。

也说世事无常理,确实有那么个人见过那传说中的隐幔,这人是谁呢?

此人姓赵名三斤,赵家冲赵老四家的小儿子,民国二十八年入行江湖,师承“花枪手”撕风大师,后专司梁上生意,撕风死后,赵三斤见世风日下,生意不好做,早已无心江湖,于是做起了独脚生意,只身闯入又一险象丛生的行当——古董倒卖。

公元1914年,正月初一清晨,赵家冲冲口一间茅屋屋顶刚冒出第一缕青烟时,屋内一串响亮的啼哭传了出来。

屋外后岗的暖和阳光刚好透过树梢洒过来,照在屋顶结实的稻草上,金光闪闪地。屋前是青油油一块四方四正的菜地,白菜萝卜占了一半面积,余下几廂是刚冒出芽的洋芋,东一颗西一颗还未生齐,早些出土的芽尖上已有三两片芽叶了。菜地里边也依形围了四方四正的栅栏。栅栏外几只半大鸡崽跟在低头领食的母鸡身边,看刚趴开的地面胡乱蹦跳的虫子,撒起欢来啄抢。菜地外边是一道五、六尺高的围坝,坝外才是赵家冲依山势而下的肥田沃地。

刚才那一串啼哭声是赵老四家的堂客生了。

未等剪断脐带,赵老四急急忙忙扳开婴儿双腿,立即喜上眉梢长出一口气,终于是个带雀的,又急急去冲了红糖水恭恭敬敬端给接生婆,接生婆笑得一朵花似地一连串恭喜恭喜,恭喜老四喜得万金!把赵老四堂客冷落得直嗔: 还不快去炒菜买酒,让五婶好好喝两盅。 赵老四癫癫着应声,去灶上忙起来,鸡早杀好了,猪肉也备了好几斤,一边吩咐大女儿去买酒,买最好的“华光佳酿”,大女儿冬梅应声去了,二女儿青梅赶忙塞火摘菜,剩下三女儿凑到床前问娘:不又是妹妹吧?你看你爹就知道了,他这辈子就今天是横着走路的。三女儿又仰起粉嘟嘟的小脸问赵老四:爹,又生一个妹妹?赵老四这回乐了,不但没有打她,也惹得接生婆五婶男人似的哈哈大笑:苕丫头,你说呢?屋内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得屋外的公鸡一个扑楞,公……哥……哥……唱红了太阳公公的脸。

五婶说:这伢儿就按晨时算命,记住了老四。赵老四连声说记住了,五婶!辛苦您了,五婶忙说:是你家的辛苦,我沾喜气了!沾喜气了!

三朝一过,赵老四将孩子用两块粗布包了抱到私塾先生赵二爷家,请老先生给取个号名。赵二老先生在赵老四脸上细细端详一番,看得赵老四眉毛直竖,不知明里,看过脸额鼻子嘴巴,老先生又让赵老四转过身去要摸他的后脑,赵老四依了,转过身去,老先生对赵老四说:怪胎,自己回去取名吧。赵老四愣在原地:哎呀二爷,您看我光顾了高兴,忘了带些手接(见面礼),日后定当补上,您看,不就是伢儿生得难看点,随意取个名号就行,总不致坏了您的名声吧?您说是不?赵二老先生又让赵老四转回身去,这才看了看孩子的面相,但见其额突颧宽,腮紧鼻弯,下巴溜尖,简直没有一点人模子,再看一遍复又摇头,弄得赵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若不是有求人家,还真不受这老罪了。

最后,赵二老先生伸直了腰身,捋了捋已是全白的下颌问:伢儿称了冇?赵老四答新称三斤。老先生轻叹一声:着实轻了些,就叫伢儿三斤吧!好好养活他,不定日后奇形成奇人呢!书上曰异相,日后好拜王。赵老四连声称谢:这名字好,这名字好!

大别山脉延伸至安徽太湖,有座山虽不是那么地出名,但在太湖众山排位中倒也数三数四,名曰乌牛山。

此山生一绝顶,顶居一猎户,户主姓吴名二枪。因了终日隐于山中,自是有别于山乡四野百姓。这吴二枪闲时将屋前乱石杂土平整开来,铺石桌石凳,置一壶酒,呷一囗,再伸开双臂,按山中猎物如虎豹蛇虫样式,各自模仿一番,日久天长,竞也学得不差分毫,再练,终至拳上生风,脚下碎石之境。

一日,吴二枪下山置买,顺石级而下,行至半山腰,见路旁杂草丛中仰面躺着一凸额猴腮少年,约摸十四、五六岁年纪,唇角绒须上已结了血痂,双臂衣衫被撕成不规整的碎布,一只手臂还在往外冒血,鲜红染了一地。少年右手边约八尺外有一背篓,背篓上也有血迹,几棵草药甩了出来分散在杂草丛里,杂草有踩坏的痕迹,似是搏斗所致。吴二枪一眼扫过这些,明了少年是来釆药的,在这里遇上了猛兽,看那血碴还沾在药锄尖上,兽应该是受伤逃了,少年因搏斗猛烈而晕厥过去。吴二枪用手指一探少年鼻息,很均匀无大碍,立马扶起背回山顶,清洗伤口,敷上草药,见少年面色渐渐红润,这才重新下山。

待得返回山顶,太阳已经西下了,山底下阵阵雾霭升腾翻滚,在落日余浑的映照下,吴二枪恰似归于仙宫的老道,飘飘然跃上山顶一般。

吴二枪顾不了欣赏这绝妙景色,在他眼里,乌牛山上多半时日况景如斯不足为奇,心里倒是挂念那个受伤的少年。刚至山顶,见门前空地上齐整整码了一堆片柴,少年正低头擦脸洗手。吴二枪进屋放下置买的物件,转过脸问站在门囗不知所措的少年:饿坏了吧孩子?少年刚想进屋,被吴二枪一问,刚迈进的前脚又退回半步:不饿的,伯伯!承谢您救了我!吴二枪笑笑说:不饿是假话,中饭都没吃,还帮我劈了那一大堆柴,你稍歇一下,我来做饭,晚上爷俩喝一盅。少年一听老伯要留他过夜(方言,吃晚饭),有些急了:伯伯,家里一定等着回呢!再耽搁就要着急了。吴二枪已围了围裙上灶了,听少年推辞也不搭话,顾自塞了柴火切起菜来。少年挠了挠后脑,想来是辞不了的,见无从帮手,又去将午后劈的那码松柴搬到屋檐下,待到齐齐整整码好,屋内的饭菜也煮好了喊他进屋,少年只得入得屋内。

屋内黑麻麻的,少年陡一进去,揉了揉双眼才看清那伯伯蹴在屋角的一张矮凳上,缺了一条腿的桌靠在墙角,剩下两方刚好够二人入座,靠墙角用了三块砖头加一块石片撑着不至倾倒。桌面上已摆好了两碗菜,一碗黑糊糊的,少年看不出是么事菜,其中一只菜碗缺了一块,像掉了门牙的一张老嘴,黑红的椿苗焉焉地搭在里面。少年目光围桌一圈,这才发现了第二张凳子,确切地说是一截树墩,免强能坐上去。老伯让少年坐下喝酒,又问叫么名字。少年就端起酒盅答:我叫赵三斤,出世时只有三斤,并不是能喝三斤酒的。老伯就笑:你叫我二枪伯好了,你三斤我二枪有缘哈!赵三斤也笑,气氛渐渐融洽起来。赵三斤方对吴二枪仔细端详一番,但见他银发银须,两眼炯灼,面色红润,约七十上下,特别是一对酷似石苇的耳朵,又像是淘气的孩子捏的大饺子,支楞一动似带风声。但,赵三斤对这间茅草屋更有兴趣,想问却被吴二枪劝菜给拦回了肚子里。酒过三杯,赵三斤终于有机会问了一句:二枪伯的名字谁取的怎么这么怪,吴二枪呡了一囗酒:名字是猎户们送我的,因为枪法还好,真名到如今也不晓得,吃菜。赵三斤又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趁着月色下山返回赵家冲。

这一年,赵三斤十四岁。

这一年,赵三斤怎么也想不到,那脸上生了两只大绞子怪耳朵的老头,日后竞成了自己的师傅,除了爹娘之外至亲至敬的人。

赵二爷赵老先生病了,急病,惊风不是惊风寒颤不是寒颤,腃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好些日子了,一家人访遍了方圆邻近的郎中,却是迟迟不见好转,而且一日比一日地重了。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赵老先生多稀了八年,这一回怕是再也稀不了了。家人商量着让人捎信女儿和姑爷,女儿姑爷远住安庆路途远啊,一时没有合适的人捎去口信,咋办呢?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想到了赵三斤。这伢儿年轻,腿脚快,有个三、两日也能跑个来回,急急唤来赵三斤,赵三斤二话没说,带上干粮盘缠,急急套上马车,奔安庆而去。

巍峨的大别山,一条古驿道从东至西,顺大别山腹地穿境而过,是中原进入湖北、江西、广东等地的必经之路。在社会动荡、交通不便的古代,大别山区的蕲州、黄州等地物产丰富,交通便利,商贾云集,经济富饶。各种不同背景的文化在这一带相互撞击、融合,在历史长河的累积中,地方富余的物质资源多数是通过古驿道散流到四面八方,再换回必已所需。

从赵家冲上古驿道,也就翻过五六、里山道。赵三斤一顿早饭的工夫赶着牛车至永福,道路越渐宽阔,一顿狂鞭,牛也撒开四蹄一路狂奔,星星露眼时分赶到了姑姑家。这姑姑是赵老四未出五服的妹妹,见了赵三斤自是十分亲切,见侄儿路途劳顿,安排歇一晚,明日再一同赶回赵家冲。

二日鸡叫三遍,姑姑、姑爷打点行装同赵三斤坐牛车原路返回。

出永福上乡道,赵三斤嘱咐姑姑、姑爷稍歇片刻,自已则卸下车套,让牛去塘边饮些水,乘空档钻进路边草窠解个大手,早上出门急了,一通酣畅淋漓,正是早上赶急了,竟忘了带几张草纸,姑爷又离得远,总不至叫他送草纸来擦屁股?姑爷可是个文雅人哩。急得赵三斤只有顺手去薅茅草解决,哪知向后一伸手,抓住一团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正想撕下一角,见纸上用墨水画一人像,像下有字,纸下角落一方红印,落款是安庆府衙,原来是一纸公文。赵三斤来不及细看,草草擦了屁股,将公文塞入怀中,继续赶路。      入得家中,赵三斤无心二事,急急展开那纸公文,谁知纸团置于乱草丛中,日晒雨淋多日,早已不是初始模样,待细心剥开,周边早黏糊湿烂,只嵌出一尺见方可见字迹,有一半图像,左下角的红印,方方正正,印泥早模糊了。还以为捡到宝了,百把里路带回来,擦屁股都用不上。这想法如果延迟三年,赵三斤定要给自己扇一个大嘴巴。

距赵家冲约摸五里,也就是乌牛山脚下,有一户人家,白日里多是柴门紧闭,夜里可又是一番景象。

这是一家三囗,老夫老妻,膝下一女唤作玲玲,自打有了这宝贝女儿,这个家才像了人家。

主人何尚举,三辈佃田为食,尚举老父五十有二方才得子,自是当作宝贝疙瘩待奉,含辛如苦供尚举十年窗学 ,实指望儿子一举成名,光宗耀祖。可谁料,儿子十年寒窗,到头来,改朝换代了,科举费除,何家自认没烧好高香,祖坟土浅。何尚举就这么荒了前程,只得随了命理,在家务农,当了第四代佃农。

这何尚举三十成家,这在哪年月实是晚了些,但内人贤达,并没有嫌弃尚举一介寒酸书生。老话说文拜相武封候,何家可是文不成武不就,也只好土里生金了,虽然寒来暑往,春种秋收,除却租粮,勉强也有一日三餐杂食。好在山上有一富实亲戚,时不时接济一把。

说来也怪,成家五六年了,这何尚举的堂客肚子一直不见动静,难道应了祖上基因?亦或是风水不济。何尚举每每唉声叹息,老何家可指着这根单弦长成藤蔓,结出三瓜俩枣啊!倒是堂客明事理,到第七个年头,携了夫君四处拜访名医,经过三个月的草药调理,堂客终于断了每月一次的红事,一月瓜子二月枣……终于鼓起了何尚举期盼已久的肚子,到孩子呱呱落地,是个女婴取名玲玲,何尚举绕着祖坟高香三日,终于完成了平生第一次伟大事件。

经历了多年掌心生活的何尚举,将上辈传递下来的浓浓爱意,一丝不苟地付托给了小女玲玲,这小丫头天资聪慧人见人爱,六岁那年,入得学堂。在学堂深得先生宠爱,识文断字之余,教她诗词歌赋,想不到玲玲一一过目不忘,后来被其舅也就是乌牛山顶吴二枪收入门下,也舞枪弄棒。这丫头文武全才前程不可限量,何尚举夜里都能笑醒。

时间进入1929年。

这年夏日的一个午后,蝉鸣一浪浪冲击着本已晒焦了的大地。

乌牛山这块世外净土也免不了猛烈的太阳毒辣的灸烤,乌牛山顶上吴二枪的那间茅草屋顶上也是热浪翻腾。

是刚做过午饭,烟囱里还有丝丝余袅夹在热浪里,恰似快要升腾的火苗。正午的太阳以立杆式垂直照射下来。屋檐下一群鸡不得不转移阵地,偎到屋角仅有的一棵枣树下,凉起翅膀给自己扇风以驱散热气,扑腾一阵后发现只是徒劳后,以双翅的力量撒起泼来,扑起地上的干灰一阵阵呛入树冠,树冠也焉不拉叽,叶子稍有一个火星也会着了。

吴二枪蹴在三腿桌边刚喝了一口酒,正伸筷子去破菜碗夹菜,门口扑进一阵灰雾:娘卖x的,吃个饭也不让人省心,操起条帚出门赶那些快被蒸熟了的疯鸡。

撵出屋门一看,屋场上来了两个人,正在揣摩那石桌石凳,其中一个矮胖子刚试坐了一下,烫得咝地一声蹦起老高,直叫烫死了。那瘦高个被胖子这一出逗得直掉眼泪,忙取下眼镜用手绢细细地擦拭,复架上鼻梁,扶正再看这茅屋,这才发现门囗余怒未消的吴二枪,怔得倒退了一步。

吴二枪也感觉这样对待客人多有不妥,忙收了手里的条帚。还是那瘦高个使劲伸了伸脖子,咽了点口水润了润发裂的嗓子眼:借问老先生,太热了,能否进屋讨口水喝?吴二枪这才发觉老是盯着人家着实有些失礼,忙侧身让客人进屋添茶。

这两个人也不急着介绍上山的目的,只是东扯西拉地拉家常,同时也极认真地听吴二枪由远而近慢慢呱古,诸如乌牛山是怎么来的,乌牛山有哪些大小珍稀,诸如桔梗沙参五倍子,淮芪芍药金银花,细到药性用法与禁忌,再说到虎豹蛇虫鹰鹳鹤,凡此种类一一作了介绍,二人听的大眼瞪小眼云遮雾罩。

水也喝了凉也歇了,该入正题了。这瘦子瞅了个空档插上话来: 老先生,这乌牛山也属安庆府?吴二枪稍稍愣了一下:叫我吴二枪好了,你们也看到了门前的银枪木棒,当年在杂耍班待过,专耍挑花银枪,入风无影,曾迷到不少好学少年,因此人称“无二枪”,就是没有第二个人比我舞得好,后来看我姓吴,就叫吴二枪了,我堂客也是迷道我的枪戏与我私奔上山的,见笑了。

这时瘦子来了兴致,老师傅也是江湖前辈了,安庆府去年闹得人尽皆知的“撕风”可有知晓?吴二枪捋了捋胡子,再给来客续过一碗水:叫什么?瘦子又凑近一点,似乎有戏了。胖子更急燥,双脚一蹬地下,也凑近了,瞪起一双本就眯着的小眼。瘦子让他去屋外看看太阳善些没有,这才补了一遍刚才的问话:江湖人称“撕风”大师,能飞檐走壁,曾大闹安庆府救走了一名囚犯,本来囚犯也不是死罪,但案发不多日,知府张威瑕,当然现在不叫知府叫专员了。张专员库房报知少了一件宝贝。若不是这宝物自赵家冲流出,我也就不来了,这里就不用介绍了,吴二枪说:赵文楷的拄棍吧?瘦子不置可否,赵文楷也就三套宝贝,都是民间传言,只不过那拄棍都听说过,不见实物,还有一件金钢炭,也失踪了。第三件是一套九件的九龙杯,据传落在了司空山当年一兵道手里,这兵道是有些兵权的,有入手的便利。赵家冲人好大喜功,见风就是影,早传出近邻三省了。先生你说的是哪一件宝贝?瘦子见实在问不出名堂,谢了茶水辞别吴二枪下山了。

待二人下得山来,方细细一想,挑花枪,入风无影,这老头不正是撕风么?二人急抽回身扑上山顶,哪里还有人影。

此时 太阳也不烈了。

该是未时尾申时头了,天地间灰濛濛地,微风掠过山脊吹过赵家冲。乌牛山的蝉声也在余热里噪起来了。吴二枪家的鸡群又开始了一天中的第二觅食,沿着下山的路分散开去,叽叽咕咕寻觅分散在杂草丛中的虫子。山下的路也隐没在远处的蒙雾中。

这一年,何玲玲十三岁。

这一年,赵三斤十五岁。

1930年五月初四,一年一度的端午盛会在望天畈古驿道最大的商号“马嘶铺”准备就序。

驿道两边张灯结彩,方圆百姓也早早赶过来探个准信。早听说今年请来了安庆府黄梅剧团, 就是“马嘶铺”里那“话盒子”成天唱的那个谁也来了,街面上成群结串的人。

赶热闹的马戏班也早早占了地盘,人欢马叫猴遛场拉开了架式。

剧团是真的来了,就在“马嘶铺”门前搭起了一人多高的台子,锣声也”嘚、嘚镪,二胡也咙格儿里格拉起来了,乐师们在抓紧试音,台杂忙个不停,搬桌挪凳挂幕亮灯,紧张有序忙而不乱。小孩子们正嘻着鼻涕猫在幕布下面看后台的女演员描眉画脸,一个个窃窃地笑,都在议论哪个长得齐整,哪个哪个一时看花了眼。突然顶上的灯熄了,孩子们齐齐呵起来,这时过来一个长得像水桶的男人,应该是个官,剧团的领导,放下原本抄在背后的双手象赶小鸡一样呵起来: 明早再来,你们这些鼻浓蛆,明天更好看,姐姐们一个个象嫦娥呢!有胆大的“嘘”一声,有那么好看,背回家去做堂客能啵?那官说:都回家去,回家看堂客去,孩子们哄堂大笑,不情愿地各回各家去。

何玲玲也想去畈上看看新鲜,何尚举不大情愿:看你还小,日后也是何家闺秀,好好在家学女红,但明日准你去玩一天,下不为例,也顺便帮舅舅卖些皮货。那好,玲玲最喜欢与舅舅一起上街,能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只要玲玲想要,舅舅一定买了给她。这回父亲答应了,那嘟起的小嘴又嘿嘿笑了,去房中和娘一起绣鸳鸯戏水。

吴二枪挑了满一担皮货赶黑住进何了家,何尚举两口子万分高兴,玲玲一把扯住舅舅要棉花糖,吴二枪一把抱起外甥女往自己脸上贴:明天有,今晚上要好好睡觉,听话,乖!何尚举备上好酒好菜与吴二枪推杯换盏,一夜酣眠。

赵三斤在家可是磨磨拳擦掌,乌牛山一别有些时日,心里早惦上了吴二枪那一排枪钺勾叉,痒得难受,想吴老伯舞起枪来一定了得,哪怕学他个三招两式也不白活一回。正好明天端午大会,这老头应该也会去赶场。赵三斤约了二姐三姐准备些时令菜蔬去赶热闹。

赵三斤这一夜尽做些稀奇古怪的梦,要么戏班子真的割下了犯人的头满地打滚,要么好端端地头顶呼呼生风用手一抓原来是条“疯子”蛇,吓得汗流夹背嗷一声滚下床来……

竖日,端午清早,赶场的从四面八方的大路小路上,肩挑背扛的,手推牛拉的,齐齐赶往一个方向——望夭畈马嘶铺。早到场的,已铺开了摊子,摆上本地山货,诸如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上打洞崖上落窠的品种齐全无不一缺。更有远脚小贩,进些洋奇珍怪,石英钟表,“百合”唱机,“马嘶铺”大堂上成天唱戏喇叭像盛开的百合那种,还有高跟皮鞋红红绿绿,看花了人的眼。

玲玲随舅舅也起了个大早,一老一小摸着星光上路了,远来同道的举着火把,有认得吴二枪的远远就打招呼:吴师傅也赶场啊!吴师傅早啊。吴二枪一一回应并问歇过没有,不急啊也快到了,抢个好地段要紧啊!…… 寒喧过后依然急急地赶路。

玲玲一路小跑,时不时催一下舅舅赶快的,锣都响了。吴一枪就笑:丫头,早着呢,戏班子不得吃了早饭才有力气唱戏嘛!玲玲说我整天唱都不饿舅舅,我就喜欢唱。吴一枪吔嘿一声,小丫头会唱戏了哦!

于是玲玲放开喉咙唱了一段釆茶歌。

银玲般的歌声响在黎明前的山谷里,听醉了路人也醉了夜莺,吴二枪听着玲玲的歌,四十年前的场景晃在启明星下,堂客也是从这条路上,也是这样唱着令人如痴如醉的山歌:……二恨我公婆,好事无着罗,男大女大正相合,还不来接我……吴一枪就接:这不是来接了嘛……哎,吴二枪长叹一声,又迈开沉重的步子,叫玲玲不要唱了,到街上有胡琴配着更好听呢。玲玲就收住了歌喉,不然舅舅一不高兴不买糖不买风车了。

到一轮红日升上山岗,玲玲和舅舅也赶到了望天街上,我的个天,驿道上早已挤满了人,瘦的胖的不胖不瘦的,高的矮的骑脖子上的,花花绿绿密密麻麻。突然吴二枪发现一个人,其实是个少年,那少年正伸着脖子踮起脚尖在找人,到玲玲她们映入视线,老远就招手大喊:二枪伯!这儿,快过来!吴二枪这才想起是赵家冲赵三斤:三斤你也来了!玲玲忙拔拉着人奔喊舅舅的那个哥哥身边去。

好不容易挤到赵三斤身边,吴一枪放下担子,也顾不了回头去找挤掉的两张山羊皮,问赵三斤一个人来的?三斤说到了一阵了,二姐三姐去铁匠铺表叔那里借了张条凳才占了块地方,猜你要来,姐她们到前面去卖蚕豆了,我往外移凳子您紧着铺摊子,可以开卖了。吴二枪一边铺货一边连声谢赵三斤,赵三斤摸摸后脑,憨憨地笑,不知如何回话。倒是玲玲取下水壶让赵三斤喝,这丫头见人就亲。吴二枪看在眼里甜在心里:玲玲若是有这么个哥哥倒也不是坏事。

待吴二枪铺好摊位,天也大亮了,仲夏的早雾在太阳的照射下,一缕缕地散开去。

辰时至,望天街大多数店铺均未开门售卖,一概贴出告示:喜迎盛会,休歇一天,惟有“马嘶铺”正常营业,因为“马嘶铺”是今年端午盛会的独家赞助商,还实指着赚回投资呢。果不其然,照例开门第一声锣响,买东西的人群蜂拥入内,差点踩烂了门槛,店内伙计一溜排在柜台里面做足了准备,货品也比往日多上了三分。

戏台上终于嘚、嘚、嘚锵,嘚嘚锵,一小丑挥舞水袖踩着锣点出场了:

我家住在大桥头

名字叫作王小六

……

演的是名段子《夫妻观灯》

叽叽喳喳的戏迷这才止住了喧哗,被戏台上磁钱吸住了眼睛一样,生怕漏掉哪怕一个小小的细节。以前都是从留声机里听过,真正的戏班子入得望天畈,这可是开天劈地头一回,凡是知晓了的都来了,老少妇孺,万人空巷。

一段演完,大戏即将上演。

人群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有说王小六演得好,有说豆腐婆娘演得好,有说都演得好,不然她俩怎能一起搭班子呢,公说公的婆说婆的,争论不休。

忽然,对面马戏团哗然大作,有人惊呼:“大家快看呐,赵老爷的帱帐啊”!赵老爷不是赵家冲赵文楷么?帱帐不是失窃了么?有谁这么大胆,敢把朝庭受贡宝贝呈于光天之下?众人又一窝蜂拥向本是冷清的马戏班。

这一闹,赵三斤才有瑕顾及身边的吴二枪,却不见了人影,一看起哄处,原来是吴二枪在和马戏班主撕扯,吴二枪是想伸手摸摸那变戏法的帐幔,班主哪肯依了他,一双毛糙大手搭住了吴二枪双臂,吴二枪一个弓身躲过,那斯复运力于双手以泰山式拍下,吴二枪趁他发力双手,瞅了个空档就地一蹲一旋一计扫蹚腿将他扫了个青蛙打挺四脚朝天。旁边有人叫声“风荷卸露,好功夫,这老头应该是撕风大师了”!听说撕风现身,早己立在戏班前那个矮胖子闻风而动,一个纵身飞起丈余,再轻飘飘落在一观众头顶,待那人发觉,胖子蜻蜓点水再以鹞子翻身落在吴二枪身边。吴二枪见此人身形,方记起前年春上安庆之行,心中暗想不好,大叫一声:“三斤,快带玲玲回家,我去也”!说话间,躲过胖子的一招“黑虎掏心”,钻入人缝,蛇形伏地倾刻不见了踪影。胖子长叹一声:又让他溜了……

这矮胖子名叫胡二,江湖人称“江南豹”,曾任职原安庆府,后被张威瑕相中,收入身边作了保骠,专为三年前失窃案做准备,这回是派胡二只身探探虚实。

谁料这撕风吴二枪实也胆大,竞不挪窝。

当年惊动省府的撕风大侠终于在安庆扬名立万,这是后话。

回头再说刚刚现形马戏班的帱帐,并非赵府原物,只是张威瑕请人复制的赝品用来诱撕风现身的诱耳。吴二枪终究大意了,怎会料到张威瑕来这一手。但以老谋深算的张专员,也敌不过现在的吴二枪的,因为以吴二枪的功夫,致今未曾失手过。

不露则已,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哪怕生在望天长在望天的老老小小,这才如梦幡然,原来吴师傅就是撕风大师啊!我的个乖乖。

那么,吴二枪这一遁形,躲去哪里了呢?

附近也就那么几个去处,仙人台较远,且距长江不远,水陆发达,人多眼杂不适合练武之人。看来只有将军山了。虽说早期名震神州,但那里还是一块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不错,吴二枪就猫在了这里。

比起乌牛山,将军山的名气就大多了,将军山与安庆司空山相距不远,若是晴好天气,站在将军山顶可以清淅地看到司空山露出雾霭的大半截,——与蕲春仙人台名列鄂皖三大名山。

其中仙人台为道教圣地。

司空山险峻称奇。

将军山源自明朝开国大将胡大海,因抗敌有功,被朱元璋册封为“白马将军”,此山由此唤作将军山。

撕风大师吴二枪于望天畈差点马失前蹄,觅得将军山上百花洞,隐姓埋名,在山上开了一块荒地,载果种茶,倒也怡然自乐。百花洞果然好去处,洞顶置一巨石形似斗笠,刚花遮住洞口。石洞四面有门,内部结构隐密,吴二枪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归宿,却差点迷在里面出不来了,幸好循着洞顶透进的阳光,再判断方位,终究还是出来了。

吴二枪大喜,决定在此住些时日,至少要等风声没那么紧了,再回乌牛山去,把毕生所学物色一个可靠后生传下去,那也叫后继有人吧。虽然自已所学只不过仿那虎豹蛇虫所悟,但用来防身健体也是不错的。自从有了这打算,吴二枪就开始寻思传给谁,第一要有缘人,第二要有聪慧资质。第三很重要,要有正气。具备了这三条才有资格行走江湖。其实吴二枪早有这想法,只是不便挂在自已嘴上,得等到缘份到了,到时不用开口人家就要拜你为师,面子上要荣光得多。

春去秋来冬雪至,将军山的景致简直无从描述,用美若仙境一点也不为过。

这是吴二枪收获的季节,单是捕猎的山货就藏满了“百花洞”。

吴二枪决定开春返回乌牛山。

传说中的隐幔,古时亦称“帱”。民间用来遮蚊虫飞蛾,俗称蚊帐,用粗麻布手工缝制,旧时工艺简单,没那么讲究。但富贵人家用料大不相同,多用绫缎制作,并且有人发明了帐钩,白天自帐门分开挂于床架上,这项附助发明一直保留延续至今。

那么赵老爷赵文楷家那副蚊帐为何又叫隐幔呢?

那是嘉庆四年,已官致瀚林院编修的赵文楷,受皇上钦点,受命前往附受国琉球封新王。

赵文楷不辱使命后班师回朝,琉球新王按大清律法加贡,但被赵文楷婉拒了。但民间说法就不同了,一去二三里,各有传闻。其中有一件珍宝——隐幔,本是托代骂王带回进贡皇上的,这隐幔长六尺宽丈二,当然也只有龙床才配那幅蚊帐的。并传这隐幔架于床上,不管入者众寡,皆无人影,可见当年琉球国的织造技艺非同一般了。若真有,皇帝肯定龙颜大悦,歌舞升平了。

但这东西到底有没有,民间说法不一。

说没有吧,那定是赵家的障眼法,进贡的宝物岂能私吞?

说有吧,这东西无影无形,谁能一睹庐山真面目?

到底有还是没有呢?

当然不管是有是无,江湖已为它血雨腥风,不管是有是无,吴二枪还是被卷了进来,终其安庆府劫狱,稀里糊涂,本是路见不平,没想到那里面暗藏着吴二枪本不知晓的秘密,安庆府民国第一案,轻轻松松被吴二枪来了个反转,使得它更加地扑朔迷离,也让各路江湖为之坚信,真有此宝无疑了。

到如今,吴二枪白天走路也要三步一回头,总感觉脑后阴风煞煞,稍有一点陌生动静陌生人等,都令吴二枪如临大敌,绝不敢大意,去年端午那个胖子,后来方知是“江南豹”,也是自已大意所致,看来方圆大别山吴二枪再也施展不开了,也时不时冒出远走他乡的念头,无耐不复年少矣。

惟有尽早开山授徒,毕生武学一定要传下去。

吴二枪在将军三蛰伏一年,虽家中也就茅屋一间,无甚牵拄,但那久没见外甥女玲玲了,那丫头应该长高了,小大姑娘了。

吴二枪将这隐隐的思念化在拳脚上,从未懈怠。将军山的星星拂过“百花洞”,吴二枪就用它当夜灯,伸拳踢腿,将以往练过的风荷卸露从头至尾再练一遍。必竞离家久了,练起来并不从容,到一半式时身上已是大汗淋漓,怎么也找不到以前的心境。

就这一待,又是来年春天,将军山的桃花李花次第开放。吴二枪无心再开荒地了,整日闲在花桃李下,看蜂蝶翻飞,赏天上彩云追月,温一壶自制米酒,打一趟拳,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但神仙也有烦恼的时侯,吴二抢夜里连连怪梦,时而无来由地飘入云端,时而山下恸哭悽悽,毛着胆子凑近一看,一只叨着羊恙的母狼瞪起一双莹眼嘶牙咧嘴,吴二枪一个寒颤,人就醒了。

吴二枪决计回到乌牛山去。

在一个星稀的夜晚,简短收拾一下行装,趁月黑摸回了乌牛山顶。

月亮已然升起,银浑洒过之处尽收眼底,屋子旁边多了一间石头屋子,木窗格子用麻皮纸糊过,一盏微弱的灯光映在窗格上,屋内有微微鼾声,再想推门进去一探究竟,这才发现门口卷了一堆草,上面躺着一个人。吴一枪一愣,莫不是胡二在此守株待兔?想想也不对,哪有亮起灯来捉“贼”的。定神再细看那尖脸猴腮模样,原是赵三斤,屋里是谁呢?

吴二枪正这么琢磨,憋了夜尿的赵三斤翻起身来,似觉身边有异响,不待揉眼大喝一声“谁”?吴二枪忙说:是我啊,三斤,赵三斤又惊又喜,忙问老伯去哪了?怎么就没个音信。这时屋内的人也醒了:三斤哥,谁来了?赵三斤说:玲玲,你快出来,你舅回来了。

舅舅?何玲玲速速开门,一把扑向吴二枪:舅舅,你去哪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吴二枪点住玲玲鼻尖:我出远门躲坏人去了,这石屋是三斤砌的吧?赵三斤说:玲玲要守在这里等你回来,闲时我搬了些石头,上个月才砌好。吴二枪连连点头,称三斤手艺不错,房子多了好,日后有用场,俩个孩子再次睡了,自已也进屋草草躺下。

这一觉踏实,天亮赵三斤不忍打扰老伯,太阳一竿高了,吴二枪方才醒来。

吃过早饭,吴二枪唤来赵三斤和玲玲:当今我也年岁大了,世道太乱,你俩个谁愿意留在山上,帮我打理一下山货?

吴二枪并没有直接说明用意,只要看谁愿留下,日后再作授徒意愿。玲玲是独女,但机灵。赵三斤迟滞但坯子正。但俩孩子相互看看并不答话,并未理解吴二枪问话的深意。吴二枪只好说:三斤先带玲玲回家吧,出来久了父母担心宝贝呢!赵三斤只好带上玲玲下山去,临走扫了一眼场上的枪架子,有些不舍。赵三斤这一举动被吴二枪看在眼里,心理一喜默默点了一下头。

夜幕降临,乌牛山的雾霭并未散尽,月亮的银浑洒在在山顶,银盘出笼一般袅袅飘飘,枣树上先于冒出的花蕾银光闪闪,虽是暮春,依然有些许寒气。

吴二枪绕屋后巡视一遍,转到屋前,见枣树下有枪影,枪影由慢暂快至舞成一团银光,银光在不但变幻花式,一会似盘一会似莲。吴二枪暗忖难道又发现了行踪不成?细一想,真是找到我还有闲情在这耍枪?突然枪影收势借力一箭指霄峄,声浪振落一树银花,嗽嗽飘飘。:好枪!吴二枪这才看清树下原来是赵三斤,正诧异他是怎么练成如此枪法的,赵三斤走前一步倒头便拜:师傅!失礼了,徒儿三年前就偷学您的枪法了,只是一些细处还不能领悟,便自创了这一套,让您见笑了!吴二枪急忙扶起赵三斤:您有这心很好,但习武只为强身,不可用它逞强霸世,但人间不平之事该管时还得出手,也为弘扬中华国粹,切记!

吴二枪并不急于表态收徒,以赵三斤的资质,稍加点拔日后必有建树。只是江湖上会少了撕风一说,也会减去不少纷烦杂扰,但心里已许了赵三斤这个徒弟了。

自此,乌牛山顶的晨雾里星月下就有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冬三九夏三伏终不间断,吴二枪从赵三斤较擅长的花枪入手并辅以自创五禽功夫,徒弟的技艺日渐见长。

乌牛山脚的何玲玲,也经常瞒着父母上山见赵三斤,赵三斤也教她一些适合女孩子的防身拳法。玲玲闲时唱歌给赵三斤听,少女情窦初开,歌喉婉转,唱的自然都是山野情歌。

歌声醉了赵三斤,也醉了乌牛山的花花草草。

何玲玲已离不开赵三斤了,缠着要舅舅教她武功。吴二枪就笑:你是要三斤哥教你吧?玲玲羞红了脸嗲舅舅:你又取笑我,三斤哥不是跟您学的么,您的功夫肯定厉害,您就教玲玲吧,我给您磕头。说完双膝一跪伏地便拜,吴二枪没想到外甥女认真了,忙扶起玲玲:舅舅教你便是了。何玲玲敢忙谢过师傅,但只能每天早晨上山学艺,白天回家继续识文断字学习女红。

1932年仲秋。

14日,何玲玲帮父母收完最后一块稻田,中秋节母亲筛了两笼雪花耙,嘱玲玲送些给山上舅舅,玲玲乖巧地应过母亲帮着打下手,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地多放了几块留给三斤哥,。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挎起包袱蹦蹦跳跳上山,行至半山腰,见一青壮汉子在踮起脚来够路边的野果,一边摘一边顾不了擦一下果皮就往嘴里塞,看样子饿了几天了。玲玲走拢问:大哥,去哪里?汉子说找恩人。玲玲问:你那恩人是谁?汉子说不晓得,在安庆救过他,从司空山找过来的。玲玲说要不你和我上山去,吃过饭再继续找,可好?汉子干恩万谢,随玲玲上得山顶见过吴二枪。

吃饭喝足,汉子体力渐渐恢复过来,方记起此行目的,于是问吴二枪可否知道太湖那位恩人。吴一枪仔细问来,汉子慢慢细说——

找了两年了,至今不知恩人在何方,我一定要找到他,答谢救命之恩。

我叫田一棵,母亲生我那年,家里一棵天花粉加瓜萎收成后卖了三两银子,当着双喜临门,父亲就为我取了这个名子。后来父亲的天花粉种的越来越多,在岳西也是家喻户晓,凡是到安庆的药材商人必找岳西天花粉。

二十岁那年,和朋友收了些茯苓,准备去安庆,没想到一入市,生意出奇地好,遇上了俩个北方来的药材商人,货银两汔后互留了地址,以便下次交易。

我俩一高兴,就有些忘乎所以,合计找家馆子住一晚,第二天再好好地逛逛安庆府。

睡到半夜,被一阵急促的敲门惊醒,不待开门,俩个公差模样的人破门闯了进来,其中一个破嗓子,腰里扎一红布带,见我二人,问谁是田益柯,我说我就是,二公差不由分说将我绑了,押送专署。

第二天才知闹了个乌龙。

原来他们在店小二那里问到的田益柯是个盗贼,与我同名不同字,但真贼一时没抓到。专署那昏官想用我替罪,严刑拷打逼我承认,我都没进过府去,何来偷盗一说,至死不认。

关了三天,终从一狱友口中得知,专署藏有一件奇宝——隐幔,被一伙房的厨师偷了,这厨师是专署一位大官的表叔,大概就叫田益柯。专署出一告示:限田益柯三日内归还宝藏可免刑罚,若三日不交,抓到游街示众发配伊犁。

就第二日后夜,刚迷糊一小会,见牢外银光一闪,一蒙面老汉一掌劈开门锁,提起稀里糊涂的我出得牢房蹿房越脊,侥幸逃过一劫。若不是那位恩人,我早去了伊犁了。恩人的真面目都未看到,实是难找!

吴二枪只想知道那隐幔为何物,当初明明见有十几个入内,待掀开幔帘里面却空无一人。

无奈田一棵也未见过,还当了替罪羊,坏就坏在田一棵这名字。当初店小二报出,俩公差不问青红皂白就抓了去交差完事,专员也就“顺理成章”′向省府交差了。

自从有了隐幔一物,省府大员也心痒痒,也想据为已有,于是急令安庆专员限期破案,后来就有了望天乡的端午盛会。

吴二枪难得安闲,留田一棵在乌牛山顶住了三日,送些盘缠与他,吩咐不要再找那恩人了,难得太平不要无事找事,以免再生祸端。田一棵千恩万谢辞别乌牛山,再作生计。

十一

赵三斤满耳充斥的都是隐幔,从它的来龙去脉细细分析,这宝应在当年安庆府那厨子手上,但细一想也许在张威瑕手里,假如厨子贪财出手那就不在张威瑕那里,当然,如果以张威瑕的手段,拿到一件东西不是难事,但从望天端午大会看,张威瑕确实没得手?还是为了稳住上级来个瞒天过海?想来想去,头都想疼了,没个结果。

自从有了这念头,赵三斤已无心再练功夫,三天两头地况“课”

其实 吴二枪对徒弟管的并不严,只不过师训一再灌输。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让他出去闯闯也好,乌牛山也就弹丸之地,自己也倾其所有了,对赵三斤是有些偏重,这伢儿悟性好。玲玲必竞是女孩子,教授一些轻柔之术,如将蛇拳和太极揉和一处,柔中有刚,防身卓卓有余。至于赵三斤,让他闯荡一下,励炼励炼淬淬火,才能立足江湖。

俩个徒儿一天天长大。

吴二枪一天天在老。

乌牛山还是乌牛山。

赵三斤辞别师傅,说是去做点小生意,吴二枪送他十张好皮,做个盘缠。

赵三斤这一去就是三年,归来时乌牛山顶已是隆起一座坟莹。

 也就第三年早春,吴二枪在桃花尽放时,春寒入骨,待何玲玲发现,已去了多时,丧事由何尚举一手操办,从简入土,赵三斤伏地三叩,何玲玲少了一位至敬至亲的人,自是大放悲声。

何玲玲问三斤哥去了哪里,三年无信,赵三斤只是说生意赔了,一文钱也没赚到。玲玲安慰一番,人平安就好,今后好好过日子,早点讨个嫂子就有了奔头。赵三斤说要讨就把你讨回家去,何玲玲羞红了脸用粉拳砸他,赵三斤就势将她拥入怀中……

赵三斤此行先到安庆,遍处导访那个厨子,无果,所访之处,人们都以异样的目光在赵三斤身上睃来睃去,发现这人有毛病,谁不知田益柯手上有宝,别人都避而远之,这傻小与竞还往跟前凑。

多日后,赵三斤灵光一现,用一块大洋在专署守卫那里探得消息,田益柯在司空山出家了。

赵三斤辗转至司空山,只见遍地断壁残垣,唯一幸存二祖正殿也是风雨飘摇。三两僧人守着,虚度时日。

原来,徽地连年战乱,众僧为求自保多已还俗,那厨子也回宿松老家了。

赵三斤此时身无分文,何以将了心事?趁月黑将二祖大殿佛手金甲顺了,才惶惶寻至宿松。虚不知那里也是一片废墟。几经寻访,终在一牧羊老汉那里得知,田益柯早两年就不在了,死时手里攒一红绳,到下葬都没扳开,堂客吓至疯癫不知去向,尚有一女也是下落不明。这么说厨子是得过隐幔的,死在何人之手成了当地一迷,众说纷纷。

难道隐幔又回到了张威瑕手里,赵三斤不便细访,草草收场回了赵家冲,成家置业。

其实在乌牛山顶,赵三斤自从知晓世上有隐幔一物后,曾隐瞒师傅下过几次山来,往往在不济时就会小试牛刀,以至后来看见值钱东西就手痒,终成顽疾。(多年后得手的九龙杯,也是这么来的,只不过用了些手段,虚不知玩大了,将堂客也赔了进去)。

此后,对于隐幔的占有欲望在赵三斤心里愈发澎涨,于宿松、岳西、安庆往复迂回,终无果。但,得与失也就转念之间又恍如隔世。

又二年,赵三斤将师傅遗留的珍稀皮子换了些钱,备足干粮再上司空山。

当年的守庙和尚跑光了,再趁月黑去辦金佛手指,才使出三分力时,只听“嗖”地一声,从梁上坠下一道透骨寒光,赵三斤还未看清何物,举在半空的手臂突然就麻了,再去够佛手时,感觉手是轻飘的不听使唤了。刚刚辦动的应该是佛手的中指。赵三斤头顶的某一根神经也就在这一刻醒悟过来,但已来不及了,大殿就像断了四肢的猛曾,轰然伏了下来,只留了两块残瓦盖在赵三斤头顶上。

赵三斤在瓦砾杂木间昏睡了一天,终于拖着一只残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代价,对于赵三斤来说,有些重,重到用一只手换取。

假如赵三斤心无二两,许有缘一见那隐幔的,正如踏破铁鞋无觅处,就像当年的田一棵一样误打误撞,当然,田一棵也没见过,他是被江湖漩涡卷进去的。之所以,田一棵影子毛都没见到。

吴二枪见过的也不为实。

张威瑕见过?当然。

赵三斤想一见,恐怕没那么容易。也许等到真正的赵文楷墓地找到了,大概有些眉目。本地有传宝藏真经曰:天做棋盘星作子,路是灯芯水注油。天下盗墓贼不计其数,觊觎此宝的大有人在,赵三斤能找到,那就不是宝了。

宝物是等有缘人的。也许不多年以后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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