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之后,天气晴朗,正是晒谷的好时机。人们的脸上也象这天气,显得分外晴朗,互相见了面总挂着笑容,喜贺丰收。只有卢大爹常常阴着一副脸。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承包的田里歉收了。其实,他的收成并不比左邻右舍差,粮食也是破天荒亩产近千斤;他的脸色与收成毫无关系。只是秋收的农忙时节一过,他的心思转移到闺女身上来了。
山村妹子出嫁早。萍萍已经吃25岁饭了。村里的同庚姐妹里,只有她没找到婆家。闺女的终身大事没解决,大爹的心里就象欠了她的债。
吃过晚饭,大爹坐在大门外的一张松木椅子上,手里捏着一根竹壳烟杆,一口一口地抽着,那忧愁不知不觉地又在心头回旋起来。
“大娭毑,你说你那萍妹子收拾得那么漂亮干什么去?”说话声从厨房那边飞过来,大爹听得出是翠兰的声音。
“还不是去上那个什么农技夜校。”卢大挨敏的声音。
“哼!你就相信她那么多,还不是去找那位……”
“不许胡说!”萍萍的声音,杂伴着几声急促的脚步响。
“嗬嗬嗬嗬”,翠兰那被捂住了的笑。
大爹脑壳一抬嘴唇微微张开,淡蓝色的烟圈圈从他的嘴角边溜出来,飘到了他的眼前。渐渐地,那烟缕幻化成一片葱绿的禾苗,风吹过来,禾浪映着日头,忽闪出绿色的光。他的眼尖,看到有的禾叶已经卷缩,生出了斑斑点点。“请农户们注意!请农户们注意!”他耳边又响起了那熟悉的声音,“目前已经开始流行稻瘟病,急需使用新药‘富士一号’。我站已用贷款到外地购进这种农药,请听到广播后速来本站买药救禾。”
就在那天晚上,屋外突然噼噼啪啪下起大雨来。萍萍穿上雨衣,扛起锄头到自家的禾田边去挖开越口放水,好久没见回来。大爹放心不下,拿起一支手电筒,戴上斗笠,朝田边走去。
把家里承包的田地跑了个遍,大爹看到越口都已挖开,只是没见到闺女的影子。他急了,沿着田埂东寻西找,扯着嗓门大喊:“萍妹子!萍妹子!”可回应他的只有淅浙沥沥的雨声。向左邻右舍打听,谁都摇摇头说不晓得。
他揣着一颗扑通扑通的心回到家里,和老伴心慌意乱地坐在堂屋,听着桌上的小闹钟嘀嘀嗒嗒把时光带迸夜深。
门外响起几声喷嚏。老俩口急忙迎上去,看到―个满身泥水,分不清鼻子眉毛的人,提着一把锄头,走进了大门。
“萍妹子,你到底死到哪里去啦?”大爹、大娭毑又惊又喜又气地责问道。
萍萍向爹妈诉说了事情的原委。她到田边挖完越口,刚要转身返回,冷不防一个向前窜过来的黑影差点与她迎面相撞。她用手电筒一照,光束中显现出农技员的面容,肩上挑着满满一担农药,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向前走。是你哟!这么晚到哪里去?她问。去高岭嘴村。农技站广播购药通知后,全乡各个村都来买了 “富士一号”,只有高岭嘴一直没人来。一査,才晓得是那里的电线出了毛病,没听到广播。我只好连夜挑药送去。要知道,迟一天打药,禾苗就要多受一分损失啊。倒霉的是急忙中忘了带雨具,半路又偏偏下起雨来。农技员放慢脚步回答。她一边脱着身上的雨衣一边喊:快把我的雨衣穿上吧,还有好远的山路呢。农技员加快脚步,大声说:不用啦,我身上反正湿了,何必再让你淋着呢。她又赶着喊了好一阵,农技员仍旧不肯。她急中生智,跑进路边一户人家,扔下锄头,借了把雨伞,追上农技员,把撑开的雨伞遮到他头上……
轻捷的脚步声打断了大爹的思绪。萍萍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嘴里哼着轻快的歌子,迈出大门,满面春风地经过大爹的身边,走上了弯弯曲曲的山路。大爹瞅着她那苗条的身影,嘴里缓缓地吐着烟圈,心头回味着刚才忆起的往事。凭经验,他晓得闺女正在恋爱。
萍萍自由上邻村青年王铁刚那阵,那神情就和现在一模一样。那也是在傍晚时分,萍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然后,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嘴里哼着歌子,迈出家门,走上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大爹也是坐在大门口抽烟,瞧着闺女的模样,想起近来听到的有关她和王铁刚自由恋爱的传闻,不禁火冒三丈,心里骂道,瞎了她的眼!你萍妹子难道不晓得,他王铁刚高中毕业去当兵,据说在深圳市站了三年岗,复员回乡后一点种田的“诀窍”也不懂,家里的粮食年年歉收。他赖着念高中和萍萍是同学的缘故,好几次老远跑来向她借米。有一回,大爹有事路过他的田边,只见别人田里插下去的禾苗都转了青,他还猫在田里插秧。这季节一错过,往后不又得东挪西借过日于?这几年,上门为萍萍提亲说媒的倒有不少,可这妹子仗着肚里喝进了点墨水眼界高,光有吃有穿有长相的小伙子还不能如她的意,说还要加一个条件:“爱学习”。就算他王铁刚爱学习爱到了顶,可这能当饭吃,当衣穿?想到这里,大爹将烟袋朝椅子脚上一敲,那尚未燃尽的烟灰从烟锅里滚出来,掉落到地上。大爹站起来,隔着那么一段距离,不声不响地在萍萍后面跟着。
萍萍在屋场附近晃了大半个圈子,转身钻进屋后山坡上那片梧桐树林里去了。大爹跟着钻了进去,绕着树杆寻了一阵,终于看到了那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叫他不敢相信,惹得他气冲脑门的情景:
―棵粗大的梧桐树下,萍萍倚在王铁刚跟前,头紧紧偎在他的怀里;王铁刚两手搂在萍萍的背上。两人正叽叽喹喳地说着情话呢。
大爹使劲干咳两声。王铁刚立即松开两手,闪到树身的另一侧不见了。萍萍朝爹转过脸来,头一昂,两眼一瞪,射出两道喷着火气的光。
大爹气冲冲地跑过去,朝萍萍举起竹壳烟杆:“不要脸的,你要再敢与他姓王的勾勾搭搭、搂搂抱抱,看老子朝你脑壳顶上砸一个眼!”
“恋爱自由,这可是受法律保护的!”萍萍把头一歪,头上的两把“刷子”甩得老高。
“咚”的一声,大爹的烟锅砸到了萍萍的头上。
“现在就当着老子的面提保证,与王铁刚一刀两断!不然,又是一下!”大爹又扬起了竹壳烟杆。
萍萍小嘴噘得老高,一声不吭。
树丛里闪出大娭毑的身影,在萍萍的身旁站定,两手轻轻按住她的头发,嘴里“哎呀”一声。只见萍萍那浓密黑发的缝隙间缓缓地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萍妹子呀,你就提个保证吧。你照着娘的话说喽。不然,我就向你磕头了!”大娭毑红着眼圈,拉着闺女的手央求着,“我保证……你快说呀!从今以后,与王铁刚一刀两断。”
“我保证,从今以后,与王铁刚一刀两断。”
打这回以后,大爹处处留心,再没发现闺女与王铁刚有任何来往。白天里她不是在外面帮爹忙农活,就是在屋里帮娘做家务。晚上便规规矩矩守在屋里。只到秋后从广播里听到乡里要办农技夜校的消息,才向爹提出要去上夜校。大爹点了头。于是,她便常在晚饭后说声夜校有课,梳洗打扮一番,兴高采烈地朝圩镇那边走了。
大爹又把竹壳烟杆送进嘴里吮了一口,又几圈淡兰色的烟缕从口里吐出来,飘散了。映入老人眼帘的,是在夕阳的涂抹下变成红一块青一块的重峦迭嶂。原先那葱绿的树丛,秋后便掺杂了红的橙的黄的,变得斑驳起来。一丘丘稻田零零星星极不规则地躺在坡地上,挤在石缝间,十有七八是些黄牛也转不过身来的星星田、草帽田。多少年来,村民们每辛辛苦苦地种一造田,收回的谷子用秤一称, 一亩顶了天也只有三、四百斤。后来,这山沟里也有了化肥、农药,亩产最多也不过四、五百斤。难怪人们都把这村庄叫做逃难村,相传村民们的祖先是逃难到这深山大岭中来开荒种地的。虽然村子后来改名为桃南村,但以开始时的刀耕火种直到后来改种水稻,由于田亩少,产量低,村里人过的都是连肚子也填不饱的穷日子。几年前,乡政府给每个屋场添加了一件人们看起来没多少用处的新鲜玩意——有线广播。不久,每到吃饭的时刻,广播就叽哩呱啦的响了起来:某日某旬,该给庄稼施某化肥,怎么个施法;禾苗上最近又发现了某某害虫,在某月某日至某日一定要打某某农药,每亩打几多斤;对付钻心虫(二化螟)要打“敌百虫”或“杀虫霜”,禾苗生纹枯病要打“井冈毒素”,生蚁子(蚜虫)要打“速灭威”,生卷叶虫要打“甲安玲”…….
先听其声,后闻其人。一个消息迅速传到了桃南村,传到了大爹的耳朵里:一位农专毕业的后生子来到乡里当了农技员,新建了农技站。他刚刚走马上任,就忙着收集农科情报、信息,到田头看庄稼,下试验田搞实验;天天通过有线广播,叽叽呱呱向大家介绍农技知识、灾情趋势、天气预报,还隔不了几天就翻山越岭,到各个村庄张贴写着农技知识的公告。尽管他农技员有一副热心肠,可许多种田人对广播里叽呱出来的这些知识都有点信不过。大爹作为一位有经验的老农,更不敢轻易相信这一套。当年中耕时节,那广摇里天天喊:“中耕后—定要‘落水晒田’,让田晒硬皮再复水。”听得大爹一个劲地摇脑壳。简直是笑话,老汉种了四十多年的田,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道理。你难道不晓得我们山区的水滴滴宝贵得象油一般,白白从田里放掉多可惜?禾苗刚刚长到一半,就放干水让烈日暴晒,而且要把田晒硬皮,那苗苗不吃亏才怪呢!又没见你农技员长到十五六岁发育身体的时候,来—段天天不吃饭,让自己饿得象根豆芽菜,然后再进餐!禾苗生长的道理,还不和人一个样。我不相信你个嘴上无毛的农技员光靠啃了几本书,种田就比我这种了几十年田的老农更内行,到底是我的章法管用,还是你农技员的管用,这不是凭耍嘴皮子能见分晓的,等着瞧吧!
可大爹渐渐感觉到,随着这广播响起来的日子一长,自己作为一位老农的身价慢慢往下掉了。不是么?那回大爹正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埋头打农药,突然一声熟悉的“老师傅”把他叫得抬起头来;闪进眼里的是翠兰那背着喷雾器的窈窕身影。
翠兰会点剌绣,丈夫在老远的县城当工人。吃“集体饭”的年代,靠用票子向生产队投工,下田干活不多。承包责任田以后,碰到浸种、育苗、施肥和犁田、耙田这类“技术活”,总少不了请大爹这位种田师傅代劳。眼下,她准又是来请“老师傅"”帮忙打农药了。
“我自己的田才开始打。今天……”大爹面有难色。
“我的田已经打完了,‘老师傅’打的什么?”
“‘甲安玲’。”
“哎哟!快点关上……”翠兰从田埂上纵身跳进田里,一把抓住大爹手里的喷管,扭关了开关,“‘老师傅’,请原谅我这个外行冒失。广播里说,‘甲安玲’是剧毒药,水稻扬花时绝不能打,因为它有效时间长,对人有害……”
大爹瞅着禾苗上星星点点的稻花,一股浓烈的农药味扑鼻而来。他脸上闪现出两圈红晕又随即消逝。心里对那广播信不过,对播出的声音也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这一刻,心里才明白,那劳什子广播不用心听一点还不行呢。
翠兰弯下腰来,捏着几片禾叶,低头仔细瞧了一会:“和我家的一样,生了蚁子。广播里说要打‘速灭威’。‘老师傅’,我的‘速灭威’正好打剩了些。您老歇口气吧,剩下的田我来给您帮忙, 好不?”
大爹点头说好。
最令人尴尬的事还在秋后,等着瞧的大爹没瞧到农技员的笑话,倒听到了对这位年青人的一片赞叹声。依着农技员章法行事的人,粮食亩产有的五、六百斤,有的六、七百厅。相反,大爹这个老农承包的田里,亩产连五百斤也差了一点斤两。
大爹不敢再小瞧那个有线广播了,一到吃饭的时刻,就象翠兰那帮年轻的种田“外行”一样老老实实坐下来,竖起两只耳朵留心地听着。“中耕后晒田,能够控制无效分蘖,促进有效分蘖;让禾苗更多地吸收养分和阳光、空气。这样,就会大大増产。”广播里以前曾经说过多少遍的这几句老话,又一次回旋在大爹的耳边。大爹听了虽然有点似懂非懂,却感到既新鲜,又在理……
屋里传来翠兰向大娭毑告辞的声音。接着,翠兰便走出大门口,与大爹打了个招呼,踩着山路回自己家里去了。大爹已经抽完一袋烟,心情舒坦了好多,脸色也晴朗起来。他瞅着屋前那条空空地弯在山间的崎岖小路,捉摸着刚才的一阵胡思乱想,心里不禁疑惑起来。无意中把竹壳烟杆朝小椅边一靠,迈动脚步不急不慢地走过屋前坪,信步踏上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
也不知道这样信步走了多久,前面不远处出现了夜色中的圩镇。镇前的河沟边,一间平房的窗口亮出洁白的灯光。大爹这才清醒地发觉,自已已经走到农技站来了。他不敢走近窗口朝里瞧,怕被房里面的人发现,只贴在平房当头的横墙前悄情地站着。从房里透出来的,是农技员那熟悉的声音,柔和中带着一点沙哑,讲得比广播里的稍快一些。大爹就这样屏声静气地站立在墙边,久久不再挪动一歩,似乎在等待一个什么奇迹的出现。
“农技员,我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我们山区日晒时间短,对杂交水稻……” 大爹听见了,这是萍萍的声育,和平日的相比,显得分外温柔,分外甜脆。听得他心头舒坦坦的,喜滋滋的,那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挪动开了,挪得很轻快。
他回到家里,老伴已躺在床上呼呼入睡。大爹爬上床,合上眼,却翻来覆去怎么也进入不了梦乡。翻着,覆着,他迷迷糊糊地听到屋外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便一骨碌爬起来,点燃床边方凳上的煤油灯,喊道:“哪个呀?”
“爹,是我哩!”
大爹端起油灯,跑进堂屋打开大门,兴冲冲地说:“萍妹子,和哪个在说话呀?快进来坐坐吧!”
萍萍拉着一位年青小伙犹犹豫豫走进了大门。那小伙低着头,腼腆地站在堂屋当中,轻轻叫了声:“卢大爹。”
大爹举起灯盏,眯着眼睛仔细一瞧,脸立即拉长了:“又是你呀!王铁刚,你来又有什么事啊?”
“我想……想向您借……”
“借米!对不?”
“爹,他哪里是来借米!”萍萍插嘴道。她象背诵一篇读熟的课文一样,代王铁刚回答着大爹的问话:“他是来向您借砖模子的。他过去种田虽然没多少经验,但他虚心好学,平时认真听广播,晚上参加农技夜校,不断增长科学种田的知识……今年,他种的是农技员新推广的杂交粮种,亩产过了千斤关,比我家还高出了十多斤哩。只是粮食丰收以后又带来了麻烦事,他家的粮仓太小……”
“哪个叫你多嘴,我问的是他!”萍萍朝王铁刚直眨眼睛,努嘴。
“咳咳.”王铁刚干咳两声,说活没有开始那么紧张了,”听说您老人家有个砖模子,想向您老入家借了提些泥砖,增砌一间房,把谷仓也扩大一点。”
大爹绷着的脸松弛下来,爽快地答应了。王铁刚一手提着砖模子,一手握着手电筒,走上了屋前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
大爹将灯盏放在堂屋的方桌上,正要关大门。“爹,你看铁刚哥的笔记本丢了。我送去好吗?”萍萍突然从方桌上抓起一个蓝皮本本,朝大爹一扬。
大爹瞪了萍萍一眼,嘴里却溜出了一个“嗯” 字。
“嗯”音未落,萍萍早抓起一支手电筒,象鸟几一样飞出了堂屋。
大爹走到大门外,呆呆地站着,朝着山间小路的方向。天幕上星星密密麻麻,眨巴着眼睛。地面上远远近近的重峦叠嶂被夜幕遮掩得黑乎乎的。两团橙黄色的光亮,隔着一段距离,在夜幕上弯弯曲曲忽上地晃着,越晃越近,终于晃到了一起,在夜色中耀出更加显眼的亮光……
“我看,只要他们两个中意,过年就把喜事办了吧!年纪都不小啦。”大娭毑不知不觉地来到大门外,站在大爹身旁轻声地说。
“这两个冤家,什么时候又谈上啦?”
“据说一直没断。只是瞒着你,怕你砸烟袋脑壳。”
“让他们自由去吧,如今我也管不着了!”大爹的口气里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气恼和不满;脸上却掠过—丝不易觉察的笑容,眼角溜出两颗泪珠子,顺着脸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