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盛夏，石一艾吃过晚饭，无意间翻出一句小诗来，细细悄声念着，她的嘴角自然地挂起了一抹微笑。良久，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丈夫谭清泉的电话。

“清泉石上流”是夫妇二人最爱的一句诗。在旁人眼中，谭清泉与石一艾无疑是一对璧人：参军44年的谭清泉是火箭军德高望重的高级工程师，专业技术少将；温婉贤惠的石一艾自随军后相夫教子，一家其乐融融，多次被评为“五好家庭”。

“嫁给老谭啊，最多的事就是等待。”石一艾常说。二人结合38年，多的是惊心动魄，都化为平和淡然。作为导弹工程师，谭清泉平均每年有上百天待在导弹阵地，虽然早就随了军，石一艾大部分时间却都是独自带着儿子小郅生活。儿子小的时候，整天缠着她要爸爸，石一艾总是笑着哄他：“好好学习，拿了第一，爸爸就回来了。”

这句话开始时倒像灵丹妙药，屡试不爽。小郅一边伸出小手指与她拉勾，一边表决心：“为了见爸爸，一定拿第一！”直到有一天，儿子蹦蹦跳跳地举着作文本跑过来：“妈妈，我的作文得了第一，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石一艾望着门口，心里一阵酸疼：是啊，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彼时的谭清泉，正在围绕导弹发射某课题埋头攻关，全然不知妻儿经过了怎样的寂寞。而支撑他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的底气，就源于石一艾对他的鼓励和理解。2003年，石一艾重病住院，恰逢谭清泉在外执行任务，儿子只能临时停课回家照顾妈妈。因为严重失血，石一艾经常神智昏迷，但每当清醒时都要叮嘱儿子，“不要怨你爸，他的工作很重要，家里的事情我们娘俩解决就行了……”。

最难得的是陪伴，最幸运的是有你在心头。长年铆在山沟里的谭清泉，也常常“报喜不报忧”。2010年开始，在长期繁忙的工作负累下，谭清泉的身体出现明显异样，开始不停地咳嗽、整宿整宿的失眠，越是难受的时候，他越愿意待在办公室，一来可以继续研究导弹专业，同时也不想让妻子看到自己难受的样子。

直到2011年6月，谭清泉好几次晕倒在阵地，在部队领导的要求下到医院检查身体，才得知自己患了肺癌。就是这样，谭清泉依然叮嘱战友，让大家只说是正常的体检。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个噩耗还是经过别人之口传到了石一艾耳中。

石一艾流着眼泪连夜坐车赶往医院，不顾一切地冲进病房抱住丈夫，生怕一松开就成了永别。当年，为了让谭清泉安心工作，石一艾辞职回家，一心照顾老人、料理家务。结婚30多年，家中7名亲人去世、儿子上学毕业，大小事都是石一艾一手操办，如此种种都从未让她觉得有半分委屈。在这个时刻，万般心酸却汹涌来袭，石一艾再也坚持不住：“清泉，咱提前退休吧！为了我和儿子，也为了你自己，好吗？”

这时的谭清泉很虚弱，看到妻子泪流不止，他几乎也要落下泪来。然而，他强忍着情绪，故作淡定，不停地安慰着妻子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别哭，哭什么！”为了稳住妻子，他带石一艾到医院附近的小饭馆，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一边与妻子干杯一边说：“来，给你压压惊！”谭清泉越是豪迈，石一艾就越加紧张害怕。为了不惹丈夫生气，石一艾把嘴抿紧，把痛苦咬碎，强迫自己像他一样淡然。

谭清泉健康不再，家里开始堆满各式各样的药瓶，空气里弥漫着阴郁。被医生要求修养的他在家里坐卧不宁，石一艾知道，对谭清泉而言，导弹事业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她再不敢讲提前退休的话题，也很少在家里谈及他的病情，只是照顾丈夫按时吃药、安心修养。

其实，像这样的事情，石一艾没少经历。有一年夏天，谭清泉在山沟里执行任务，石一艾在家里等了20多天，却等来了医院的一纸病危通知书。原来，当时谭清泉因为长时间加班导致身体机能异常，心脏短时间停跳。2003年下半年，谭清泉在阵地突然面瘫，部队领导急坏了，命令两个战士把他架到医院，结果他在医院扎了几针就说感觉病好了，歪着嘴又回到了阵地。

石一艾不止一次地埋怨丈夫，谭清泉却总一笑了之，从不把自己的健康放在心上。可是，不善言谈的谭清泉，也从未掩饰过对于妻子的爱。2003年“非典”时，石一艾因患功能性子宫失血症住进了医院，谭清泉不在家，儿子专程从学校停课回到家中照顾她。当时因为严重贫血，石一艾经常处于神智昏迷状态，很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走了，她每次醒来都要嘱咐儿子：“我其实不担心你，因为你以后有媳妇照顾，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老爸，他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怕我走了，没人照顾他！”

很久之后，完成任务的谭清泉才抽出身来陪伴妻子，他紧紧握着石一艾的手，轻轻亲吻着她的额头：“等我将来退休了，我就永远陪着你，永远……”

这个承诺到现在也没有兑现。44年来，谭清泉有过多次离开大山、到大城市工作的机会。2007年，谭清泉受邀到原第二炮兵装备研究院担任某科研项目评委，一位担任领导职务的老同学积极引荐他留在北京工作。当时，谭清泉留下就可以分到房子，不仅可以和在北京工作的儿子团聚，还能弥补多年来对妻儿的亏欠。

谭清泉动心了，回到家后，他把这个念头告诉了石一艾。这一夜，石一艾睡得格外香，谭清泉却翻来覆去彻夜未眠。第二天，他作出决定：不能离开导弹，不能离开阵地！得知丈夫还是不舍得离开大山，石一艾不无嗔怪，最后无奈长叹一声：“就知道谁都没办法把你跟导弹分开，只要你安心就好了！”

嫁给军人，就意味着嫁给寂寞。“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没少提心吊胆，却从未轰轰烈烈过。”有时，石一艾也会跟谭清泉撒撒娇。谭清泉是个典型的“工作狂”，26岁时才经人介绍认识了石一艾相识。当时所谓“相识”，也只不过是互通了姓名。谭清泉工作任务重，两人刚开始交往的一年多时间全靠书信联系，并未见面。

那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全国上下都在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努力奋斗。满腔热血的谭清泉也希望在部队干出一番成绩，实现自己的抱负。他在写给石一艾的信中，提到的不是“花前月下”“海枯石烂”，而是畅谈自己的理想，立志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如此“别具一格”的爱情表白，很是打动了石一艾的家人，在双方家长的支持下，二人很快结了婚。

结果，自打成婚，石一艾就没过过几天稳当日子。她怀孕的时候还要挺着大肚子上班，每天要拉着上千台缝纫机作检验，谭清泉在执行某达标考核任务，连个口信都没有。孩子出生后，带孩子的重任自然落到了石一艾自己身上，有一年孩子生病，石一艾因为手头缺钱还曾瞒着谭清泉去医院卖过血。

这么多年过去了，石一艾多么盼望丈夫早日归家啊！她多么盼望着丈夫脱下这身厚重的军装，换上轻松的便服，陪着自己惬意地听风、观雨，去过普通人的日子啊!虽然她从未说过，他却一直都懂。可是日子这样一年年过去，他依然守着阵地，她依然在等着他。

2016年，谭清泉达到最高服役年限，终于可以脱下军装、回家纵享天伦之乐了。可是，当时部队任务扎堆，人才亟需培养、技术渴望传承，再三权衡，谭清泉说服妻子，递交了延期服役的申请；去年底，谭清泉服役期满，可部队正处战斗力升级的关键时刻，在石一艾的支持下，他又申请留在了部队。

从新婚伊始，石一艾就在家中守着、候着；谭清泉伴着导弹阵地，同样守着、候着。这样的守候，穿过了年轮，跨越了韶华，那样平淡地印刻在二人灵魂深处。银丝已经满头，夫妇二人相视一笑：“有你，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