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袅袅升起的炊烟,是最难忘的乡愁。炊烟底下,甘之如饴的美味,时常击打着味蕾,就像音乐厅里乐手纵情的演奏,让人翻江倒海。尽管我对时下的诸多食物,特别是许多人推崇的美食,一点都不动心,而恰恰是对过去一些不起眼的东西,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怀想。我时常想起小时候母亲做的米面。一碗筋道而柔韧的米面和着稠黏的汤汁,里面卧着两个煎得焦黄的鸡蛋,面上盖着鸡杂或猪肝、猪肺肉丝一类的交头,合着细碎的青椒丝和葱花飘出来的香味,钻进心里,经久不散。遥望那轻飘飘的香味,在炊烟里缭绕,怀想已成唯一的功课。
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做米面,主妇们的一双巧手,做出来的米面也是百人百味。我们家吃饭的人口多,粮食少,母亲每年只做一次米面,但她很是讲究。每年收完晚稻,母亲就开始准备余赤或者倒种春等晚梗稻,且要板田种植的。进入腊月,瞅准连续晴好的冬日,从老远的山沟挑来山泉水,把过筛的晚粳米浸泡二天三晚。时间到了,她微佝着背,干枯的脸上刻满岁月的刀痕,在磨坊里推一个晚上的石磨。第二天凌晨四五点钟,米浆磨完,便叫醒我们在灶边烧火,她拿两块长方形的洋铁皮做成的盆子,抹上清油蒸热,一盆里一瓤米浆,在滚水的大锅里蒸上二三分钟,待锅沿上气,端出来,四周用竹签一划,端方四正的一张米面皮,晃悠一下,轻轻拍在了竹篙上。于是,满屋的香甜,随着雾气弥漫在每一处角落里。两个盆子轮番上阵,一缸米桨,快蒸完的最后几张,她会撒上剁辣椒和葱花,外加一小勺香油,起锅后卷起来,塞在我们手里,算是烧火跑杂的一点奖赏吧。每每这个时候,我们领受那滚烫香辣又甜软的米面,瓢着的香味里有温度,有厚度,深深烙在了心底里。迎着早晨太阳霞光,母亲忘了通宵的劳累,没有半句念叨,把水气晾干的米面皮切成银须样的面条,摊在晒垫上,到晚上米面晒枯了,往两个大竹篓一装,锁进谷仓里。一年里,只有过节或来了贵客,或者家里人的生日,母亲才会开仓,做一碗可口的米面来吃。
时间一久,家家户户做的米面也时常交换一点,品鉴口味。而因粮食不足,米面中有的往往会掺和些红薯米、萝卜丁,或者捣碎的青菜大豆,有的为了调味,揉和了辣子桂元或大蒜,还有的是机器打浆等等,这些米面,让口感大变。让人吃完,顿觉没了米面的原味,仿佛好好的茶水徒然换成了冰红茶,有香有甜的,却没半点茶叶悠远而绵长的咂头,显出好大的差池。大凡有人来换的时候,母亲往往做个顺水人情,送一小袋给人家,再不收那些掺和了美味佐料的米面了。只说是人家费了心思费了力,东西也金贵。后来,村里人都觉得我们家的米面做得好,口味纯正,也换了米,浸泡推浆蒸面皮,一样的程序,做出来的米面口味也就差不多了。但还是觉得我母亲做的米面味道正口感好,连连追问,“你的米面掺和了什么做出来的?”母亲笑笑,宽人家的心说,其实味道都一个样的,夸我做的好,是成心折我的脸呵。
宴客的酒席上,往往最后一道上桌的,也必不可少的菜,就是炒米面。倘有不饮酒的,没尝到炒米面,吃饭就慢吞吞地咽,一定要等到那碗压轴的炒米面上桌,尝尝味道才甘心放碗筷。
母亲通常用茶油在滚烫的锅里打底,将煎炸好的臊子熬出了浓香的鲜味,往里放入用开水嘬了的 一小篮米面,入锅爆炒,盐酱醋姜和桂香下了料,炒出蛋黄色,待浇上水烧开后,缓缓加入切碎的青菜丝什么的,至于辣子、葱花须在起锅前撒入。许多人吃过了米面后,就说是臊子火候掌握得炉火纯青,或者说是佐料合适,母亲说也对,清淡酸辣,各喜各爱,信手可拈。但关键是放水的干枯配比,水多了米面太烂没有口感,水少了米面太干青菜没有入味,下咽乏味。浇多少水,全靠经验。当米面吸饱了水,根根油光发亮,青菜丝蘸着了油汤,米面就炒好了。辣子和香葱下锅以后,油香飘飘,透过门窗,屋前屋后的道路山岗氳氲在这香味里,没有人不激起食欲的。上桌之前,母亲会先盛上小半碗,让我们躲在厨房里安慰蠢蠢欲动的馋虫,一勺下肚,那米面的香味就像肚里长出来的藤蔓,伸爬到身体内外的每一个角落,香甜绵软的味道,令人神彩焕发。
那年谷雨时节,久旱不雨,接着闹起倒春寒,气温降到零度。村里家家户户等水做秧田,见大家焦急,我大哥约了几个种粮大户,来到水库涵洞边,所有涵洞都被水淹了。必须下水摸开塞子,几百亩田才能用上水。他水性好,毫不犹豫脱衣下水,潜下去连续拧开了两个塞子。到了晚上,大家用水完了,他又再次潜入冰冷水里,将洞塞紧。一天的劳累,使他病倒了,全身发烧,口鼻喷嚏不止,躺在床上吃了两天药,也还不能起来。母亲急了,但她心里有底,这是“打摆子”。她打开谷仓,弄了小篮米面,切一块腊猪蹄肉,抓一把牛角干椒熬制汤底,文火炖了一小会,再把米面汆汤,麻辣勾芡,汤汁和米面都成了浅棕色的,待加入青椒丝和葱花,就起锅了。母亲把一碗辣香米面端到大哥床头,嘱他趁热快吃。大哥几口下肚,勾起食欲,身上立即大汗淋漓,吃完睡一觉,醒来时发现被子湿透了,自己头轻了,发热止住了,下地走走,马上体会了病去如抽丝的感觉。长期以来,我们全家有发热头痛感冒的,母亲都是这个药方,也每次面到病除。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解决温饱问题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大家对年节什么的,自然也就看得淡,礼俗也没特别的讲究。尽管生活再困难,母亲对每个人的生日却是记着的,从来也不马虎。待到那天,她早早起床,做早饭前,都先亲手煎两个鸡蛋,用早早准备的臊子熬汤,做一碗香喷喷的米面,在大家共进早餐前,让你独自吃了。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她对自己的生日却总是有意忘记了。我和母亲的生日时间邻近,每年都临近新谷上市,母亲展望全年收成,灿烂的笑容荡漾在脸上,令我吃米面时放心又舒坦。到母亲生日那天,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从没有开过仓。我们都要给她煎鸡蛋,做米面时,她却不肯拿出谷仓钥匙,说是要和我一同过生日,我们都拿她没法,只得依了。可到了我过生日的那天,往往她都会给我做一大汤碗米面,我坚持要和她一人分一碗吃,她却死活不肯。一碗香香辣辣的米面,维系了每一年一家人的一种期许,也维系了家何以为家的温馨与幸福。
米面作为家庭的稀缺品,和我们捱过了一段漫长的日子。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家户户彻底解决了粮食问题,米面才端上平常的饭桌,成为主食。不论男女老少,所有的日子,都弥漫在米面的香味里。早餐时,家中常做一碗香辣米面,一俟有炖汤的鸡鸭鱼肉火锅钵子,吃到末尾,汆入一碗米面,沁心爽口,香辣暖胃,就觉得盖过所有的味道。平常的日子里,倘是饿了,吃一碗米面,马上舒筋解乏,精力充盈,比任何快餐填得结实;馋了,吃一碗米面,霪浸在那轻飘飘的香味里,三月 不思鱼肉味。平常人家,大凡家里有损肝伤肺头痛脑热的病人,落床的月婆子,禁口开胃的、晌午加餐的、晚间收工要宵夜的,通常总忘不了一碗香辣米面。
而今,常常俯看脚下的路,或默默倒数流经的岁月,才发现南粉北面各种品牌,熙熙攘攘,挤满了大街小巷,不论从口味还是从营养来看,各种烹饪手法容易普及传播,美食怎么可能没改进?母亲做的那碗米面,七七八八,各种元素都融入了,味道却总觉差几许。于是,便会很想念年少时的味道,怀想那一切还未轻而易得的时代。但凡看到这些招牌,就如望见乡村袅袅炊烟,掩映着的母亲的身影,飘散着的,有温度和厚度的米面的香味。就是一呼气,空气里都充溢着经年相伴凝聚的米面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