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耳山花事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老屋兔耳山樱花园。三月底回家，就直奔山里头。

正是繁花盛开的季节，兔耳山横亘在青翠碧玉的曾家冲水库边。春天的阳光并不凶猛，暖暖地洒满山坡，洒在水库里，整个兔耳山映在水中的倒影，像翡翠里一片片洁白的云絮。漫山遍野的樱花开成了一片海，一片堆满白雪的海，中间偶有几树粉红色的，是染浸在白色云絮中一团红霞。十几年的樱花树干都碗口粗了，加上精心的修剪管护，每棵树的枝条都匀称挺拔，小巧玲珑的花朵，三五朵、十几朵挤成一丛一球，一滚滚，一簇簇的压弯了枝头，逗得蜂蝶群舞。满山满岭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又如蓬松的羊毛团团扭扭，每个树枝只得随每一朵花儿，向天空向大地舒展着狭长的花瓣和紧裹着的花蕊。漪旎的灵感，轻易惊吓了一股香甜的味道，如一丝熟悉的香水味，四野里恣肆流荡。樱花绽满了整个春天。这种奔放，这种热烈，这从未见过的盛事，叫人不禁又担心这花事该作如何落幕，才不致伤了这春天呢？

这向往已久，只在梦里横空出现的花海，一下唤醒了我心中的悲苦。

兔耳山由几个不高的土丘牵连着，似奔跑的野兔。千百年来，满山的乱石，从没长成一颗大树。丘脊像刀背，连草也长得少。田土责任到户时，百来亩面积是添头搭配到户的。十多年前，我在整修山下水库时，觉得这山丘闲了怪可惜的，和每户商量，用不多的一点钱把山地流转过来。我用挖土机把磨盘大小的一块块乱石翻出来，运到水库上首边，砌成了山脚的挡水坝墙，使水污两排分离，水库从此一天比一天更蓝了，直到现在，那蓝盈盈，湛碧碧，叫你看一眼便终生丢不掉，想起来 时刻都会心痛。山顶的一条岭脊则换上了从外地拖来湖泥和肉黄土，这样才勉强能栽植树木了。栽什么树种，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山里高大的用材林长不活，栽果树不懂得管护的技艺，雇工则成本大，而且一旦丰果，老户主难免收收捡捡，弄不好把人得罪完，尽现尴尬。盘算来盘算去，我还是选择了樱花，一方面是无丰果管理的烦恼，另一方面鲜花共赏，樱花素来是希望的象征，代表高雅、绚烂的情感，大家在这美好的春天得到濡染，生出质朴和纯洁的心性，去一起迎接新的希望，岂不是甘之如饴？

一棵棵与人等高的小樱花树苗，在铁锄的关爱里成活，在春风的抚摸中，吮吸了甘露，营养，慢慢伸枝展叶，穿过夏的炽爱，秋的暖意，也扛住了冬天严寒的摔打。有水土不服的意志薄弱者，短命枯萎之后，便只能来年春天补苗。这样，先后用了三年多时间，兔耳山上和水库周边才栽下了二千多株樱花树。起初，村里人谁也不知道樱花树究竟为何物，以为开过花后，便会结出樱桃来，熟了便可卖钱了。但当看到每年花期过后，一颗果实也不曾得到时，大家失望了。他们气愤地发泄，只开花，不结果，有何益？就像个生不了娃的俏姑娘，再漂亮也嫁不到人。于是，四叔牵头，一夜之间，大家划片分垄，一户一块，在樱花树下全部栽上油茶和杉树。我啼笑皆非，有口难辨，听凭你讲樱花的观赏价值，却没有半个人信你听你理你。开弓没有回头箭，愈是这样，我愈不能气馁。揣着公证过的合同入户，和大家拉家常，讲樱花树的故事，终究还是四叔带头，让大家移走苗子，让这俏不结果的樱花树留下来。水伴山色，山借水光，昔日的乱石冈历十数年，已傲骨植土，花枝繁身，俏姿无比了。

晌午时分，平时寂静的山谷里车水马龙，热络起来。三三两两的城里人，打扮入时，嘴里诵着好些金句，或哼唱轻歌，满山曼舞，享受这明丽的春光。我隐隐觉得，不见到兔耳山满山遍野的樱花，还真不会理解日本人对樱花的疯狂和痴癫。这时，清水湖高尔夫旅游学院的一群大学生，在花间搭了个简易舞台，开始诗歌朗诵品花会。男主持开场白是唐代元稹的《折枝花赠行》“樱花树下送君时，一寸春心逐折枝。别后相思最多处，千株万片绕林垂”。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在毕业相送，情深深，意切切，樱花很自然成为他们梦中的花。接着，连续几个女生诵出的都是日本俳句经典《万叶集》的妙句。一穿红色连衣裙的气质美女，外表像极了伊能静，诵的《旅中感怀》：“樱花谢落会重开，燕子离巢且再来。一闪光华难再现，谁家倩女费疑猜”。诵前两句时眼睛还扑闪一亮，接着，惆怅一点一点仿如花开花落，诵完早已独自伤怀，泣不成声了。我以为他们马上要上映林黛玉的树下葬花，岂料后面的接过话筒，把《奈良颂》诵得如平湖潮涌，掐中了大家的快活神经。于是，一阵阵惊呼声，尖叫声，喊问声在花间回荡。大家都盯上了爱情，把《古今和歌集》翻了个遍，“就像透过迷雾看到山樱那样，我隐约中看到了你便爱上了你，再也无法忘怀”，歌颂的是爱情也是樱花之美。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山岛由纪夫等描摹爱情的经典，成为他们接龙的趣味游戏。最后齐唱日本民歌《樱花》“生命中最美丽的海／一簇簇的歌声，一朵朵的期待／花开时来，花落时也要来／因为／有许多故事／开始动人，结局更可爱。”缓缓结束。他们便钻进花海中，摆出俏姿，挽留下每一个激动人心的精彩瞬间。

见了这情景，叫人对面前的樱花不禁多了一份怜惜珍爱。四叔带着他在城里开茶馆的幺女芬儿走过来，显然也是被面前的花海震慑了。芬儿大学毕业后，不愿呆在拥挤的大城市里，到县城来创业，开了家茶馆，生意做得活，短短两三年时间，置了房，买了车，据说还在谋划大手笔。现在打扮入时，一副城里的女老板行头，言语也大大方方。她对我说，正要找我商量，准备明天把樱花釆回城里去，让我一阵惊悚，我不知他们爷儿俩又在打什么主意。沉沉羞涩的花事，在涨破我的薄如绢丝的呵护。我愠怒地问她：

“做什么？怎么人都这么残忍，这么市俗？见了美好的东西就想占有独享呵！”

“只是观赏，而不思永续的开发利用，是对生命的浪费，有负生命的芳华呀！”芬儿振振有词地说。

她接着又解释道，樱花可以泡茶，可做樱花酱樱花露樱花饼，可用盐腌渍后食用，做樱花蜂蜜。其药效是平喘、止咳。她还说到樱花具有很好的收缩毛孔和平衡油脂的功效，可嫩肤和增亮肤色，现在北京上海，一杯樱花拿铁，加上一块樱花蛋糕，甜度爆表，樱花冰淇淋已是和瑞雪、哈根达斯等世界品牌冷饮的主打产品。她又说日本有句著名谚语“樱花七日”，说的正是云霞一般绚烂的樱花，花期不过短短七天，惊艳稍纵即逝，不可能久留。只要开发出糕饼，樱花才能美不胜收，心花也会随之怒放。

不曾想这丫头这么精明干练，市面的行情摸得这么准，我想也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逼出来的聪颖。她告诉我，已从上海聘请来了一名糕点师，正在试制樱花系列产品，这两天就可尝到美味芳香的樱花饼。说完，她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包装考究的小盒子，说是要给我尝尝鲜。这是一款仿佛带着温热的桃花饼，只因桃花量太少，难形成跟风效应，市场占有率低。我却像拿着一个人血馒头，双手颤抖不已。细看那饼，确实做得精致，是烘焙的，酥皮层层，放在嘴边，闭上眼睛，轻轻一舔，觉得有味却不过瘾，又轻轻咬一口，满口芳扉，柔香袭人。芬儿说，自己要毕其力于此樱花一役，必定花开得胜。芬儿要包收下山上的所有鲜花，问我一年要付少钱。我还在深深惊愕中，从没想过樱花谋财。连看到风吹花落的樱花雨，都会有股莫名的伤怀，现在却要目睹着一面是枝头开花，一面是树下釆花，这简直就是要毁灭一个美好的春天呀！我不禁为这樱花暗自神伤起来。

忽儿，我想起清代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说：“花叶亦可为菜者，如胭脂叶、金雀花、韭菜花、菊花叶、玉兰瓣、荷花瓣、玫瑰花之类，愈出愈奇。”看来，这食花吞叶还是有渊源的呵！花愈香，味愈浓，记忆便愈深。这鲜花馔不仅让人收获芬芳与美味，也聊作一种愁绪，抑或是乡愁呢？瞧着我的神情，芬儿不敢多说话，她知道这些年来，我是把这一片樱花树当作生命来呵护的，时时刻刻，也是在守护这生命一般的春天。她说不管怎样，一定等到樱花七日后，才开始采撷，尽管味道可能欠了一丝丝，但要把樱花生命最绚烂的时刻留给大家，让大家在观赏中感受这大自然的馈赠，锁住这春天的味道，与鲜花一道，度过生命里最惬意的良辰美景。

听她这一说，我也释然。觉着这丫头懂事，懂花的心事，懂得我的心事。其实也是，万亊万物皆有自己的归宿。水是龙世界，云是鹤家乡。虎豹啸归山林，鱼虾戏归碧波。这都莫不是最好的归宿。

正午的阳光照耀着水库周围，金光灿灿，好像这山这水因了这怡人的樱花都涂抹了散金玉缕，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我立时觉着像是给这俏丽的花儿找了个好的婆家，有个满意的归宿，让她去结果，使这花香传得更远更久。想到人们食饮这樱花的糕饼酱露后，便是活生生吞下了整个春天，芬芳自带，花色满面的精气神，我情不自禁地点头，也算对芬儿创业的点赞，应允她去采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