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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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猫子
献礼四十出头，天生的内向，落落寡合，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高高的个子，常挂一对熊猫眼，间白的头发根根竖起，赋予他截然相反的性格：充满活力，精神爽朗。看上去就是一个踏实可信的人。大家都叫他夜猫子，不了解他的人不由得猜测，可能是擅于夜间活动吧，滨湖小城的夜生活实在太丰富了。一开始，我这么想。当时，移民和扶贫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他负责移民扶贫规划计划工作。
我刚来时，正赶上新一轮移民规划。献礼和分管项目负责人天天沉到乡镇，二个多月，跑完了二百多个村，实地摸底踏勘，拿出规划后，晚间在村开屋场会，让移民见面签好字。没喘口气，脱贫攻坚战启幕，规划先行。全体机关干部一棍赶，下乡包村摸底，献礼白天下去，每天晚上却要收集情况，整理核实贫困户和贫困村名单，率先呈报了规划方案。直到年底，我们除了开会见面，很少聚一起。没日没夜，没假没节，不管孩子没有爷。省领导来调研后，肯定我们做法是五加二，白加黑，雨加雪，全天候工作没气歇。现在的过时话语，却是当时好多干部自嘲的顺口溜。
桌子上堆码着高高一摞摞资料，中间只有一台电脑的空隙，倘若不下乡，献礼除了上卫生间，就在电脑前呆着，把每一份资料核准，动弹的时间和空间不大。我有一次站在他办公桌边，发现靠窗户放着一本不起眼的台历，拿起随手一翻，上面除了记录每天的日常事务，出差下乡的行程。还有用红色铅笔圈画的小圆点，有的一个，大多数是两个，三个的略少，有十多天画了四个五个，只有两天是空白。问他是什么意思，他笑而不答。我觉得有奚侥，再三追问，他才说实话。那是他记住的每天晚上加班时间！一个圆点是两小时，四个五个基本是通宵，而两天空白则是父亲去逝治丧守灵。他看到我疑惑，就解释说，自已老加班，家里亊顾不上，也给老婆一个交代，省得她絮叨。原来他还是个怕老婆的角色，作了日志，每月汇报。我笑话他，家里的考勤也是必要的。忽然想起，他父亲去逝的时候，正是数据库升级更新，他把电脑放在父亲棺木边，一旦头脑清醒了，就要抽空，把一些紧急的事情处理妥当，晚上也是边守灵边工作，让道士都过意不去，怕影响他，少安排了需孝子奠酒等事项。想起这些，心里就沉沉的。
头一年底，对各乡村申报的脱贫对象审核，全县八千多人二千多户，还有六个贫困村退出，工作量大，又只能日夜奋战。一天十二点了，副局长久辉找到我，火急火燎的，说献礼眼睛都红了，有问题。我开始以为是献礼和别人吵架，要不就是闹情绪。
久辉马上否认，并说:“他是红眼，看什么东西都眼红。”
我要久辉多劝导：“眼红别人发财，那就别当公务员啦！眼红别人舒适，扶贫待不过！”
献礼用手遮住两眼，却遮不住脸上的泪痕。他走进我的办公室，告诉我们，去爱尔眼科看了医生，是视神经劳损导致视网膜炎症病变，眼睛像揉进了玻璃碴那样刺疼，见不得灯火，灯火里什么也辨不清，都是通红，过几天就好了。有人说戴上变色镜会好点，于是，给他寻一副戴上，疲累马上藏进镜片后面，眼睛果真就好多了。每天重复的事情，精准繁复的数据要求，使他视力严重受损。一开始，我和久辉松了口气，以为没事了，却不料他戴上眼镜后，再也不能摘下来，否则眼睛见什么就眼红罢工。从此，他落了个夜猫子的绰号。
常给献礼打电话，问他在哪里，总是听他一句：“在路上。”他和妻子做梦都想个二娃，不久，夫妻秘密约定带来了惊喜。他告诉家里人，每个人都为他们庆幸，毕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从此，他尽量抽出时间，照顾好怀孕的妻子。那天晚上，爱人的同事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什么急事。“和领导一起，在路上。”他还是那句话。他随政府一位领导去贫困村开会。很晚了回来，才知道妻子在校园摔了一跤，导致下腹流血，到县人民医院检查，没有发现胎儿异常迹象，他才吁了口气。可是一个月后的星期天，他抽时间再陪爱人去孕检时，医生告诉他们，胎儿因意外出血凝死，必须手术，而且造成孕妇不可能再孕了。他咬着牙，把痛苦和伤感藏进心底。摘下眼镜，面前一片血红。笨拙的嘴里只说了一句话：“真不能夭折在路上呵！”
中彩票
省扶贫办黎处长问我，局里业务人手够不？我如实告诉她缺人，尤其是缺少扶贫开发专业人员。黎处长提醒我，有个美女呢？见我狐疑，她告诉我：“大美女如文呀，怎么装作不认识？”美女推荐美女。我脑子一下就亮了。我想起我来局里报到的那天，办公室给我送来一张休产假的请假条。按说假期应该到期了，就告诉她，问清情况再定。黎处长挂电话前，特意嘱咐：“我是向你推荐的彩票，买不买，中不中奖自便。”
我让办公室联系如文，看休假情况如何，还有多长时间，没想她提前一周结束休假，来上班了。说是看到大家这么忙，自己想闲居，心却无处存放，便把孩子断了奶，让家里人去照护。据实来讲，说如文大美女不算恭维。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单纯爽快，白净脸上一对酒窝，初次见面就能赢得别人的好感。也容易让许多男人想入非非。但她的脸上也写得明白：如果这样，你得先补齐自己的短板不足吧，比如她一米七六的高挑身材，骨子里的那种文静，浑身散发的像是书卷里逸出的秀隽的气息。不过她的形象还是让办公室图了方便。一次到省直机关联系项目，走廊里等满了市县区的负责人，我等了许久，便想试一下美人计，就叫如文先敲处长门进去，果然，我到洗手间没出来，处长就叫我说：“你肚子不好，优先谈完了去医院吧。”我哭笑不得，明明好好的，你们合计让我去医院干嘛，但我还是像中了彩票，颇为得意的。
一方面，如文不甘心向无所事事的日子屈服，另一方面，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各乡村转了个圈后，她就打退堂鼓了。弄得我难为情又尴尬。她给我算了笔帐，全县五万多贫困人口，一万三千多户的群体，织成的一张蜘蛛网，让你坐在中军帐面对着。应该说，一个贫困人口少说也有五至十个问题需解决，这么大个群体，每个问题都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这次要彻底消除贫困，好多贫困户好像受了一世苦，把过去遭受的所有困苦和灾难都要弥补起来。自己带着几个月大的孩子，怕吃不消。我竭力安慰她说，这些问题也不是靠你一个人去解决，尽到自己的责任，专攻业务，做好自己的事情。好不容易让她铁了心。
热心最能激发人们对抗情急的办法。到省扶贫办跟班培训一回来，如文便马上有了主意。她白天和办公室几个负责人下乡到村入户，督情况，查进度，收集问题，晚上便将各单位相关人员召集了，搞业务讲座，一个一个问题剖析，指出解决路径。每月把进度情况排队公布，一季度又一次交叉检查，全部排名公开。一开始，各单位头头没引起警觉，但凡排名不理想的，就挂脸不住了，在单位下一道死命，业务人员全程跟踪如文，她主持的业务培训不掉一堂。一时间，扶贫办的会议室改了又改，扩了又扩，天天灯火通明。她怎么也想不到，表面的单纯，很容易遭到怨恨的沾污。很长时间，晚上听讲座，有的乡里干部对家属说是买彩票，有朝一日，终究会得大奖。有个干部的家属跟着来听课后，每每晚上自家男人说有事，便就挖苦揶谕，去听狐狸精上课呵？
说来也巧，有天讲座完了，大家都回去了，如文靠在讲桌上便睡着了。她梦见自己走进一幢幢贫困户的安置房里，墙壁漆黑，还以为自已抢了贫困户的房子住，而深感不安。她不想看见贫困户的眼神，她不想挣开眼。似乎也只几分钟，还来不及醒，身旁有人叫醒她。她站起身，却以为自己还睡着，眼前还是漆黑一片，无原无故的黑，无边无底的黑，无头无绪的黑。大家把她送到医院，各种检查做完了，没有器官性疾病，而是因为过度劳累虚脱，长时间缺乏睡眠，严重眩晕，医生建议休息几天，好好调养。贫困户的事情多，每天跟着脚后跟，哪有调养的时间呵。第二天，她配了副黑框的眼镜戴上，照常上班了。她对自己说，四只眼比两只到底是强多了，视力好了，人也精神了。病容愁绪和所有的黑暗，都藏在了眼镜底，谁会摘掉眼镜来看你呢。
当年县里被评为全省先进后，要提拔几个年青扶贫干部，如文正赶上，排在了第一。推荐她去党校青干班学习，她请了假，天天下村。临提名考察的时候，又找到我，找到组织部，坚决不干，说真的不想当官，这个奖受不起。让人不胜唏嘘。谁都不料想，这么个大美女，一心扑在工作上，连晚上也把办公室当家了。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遭到了爱情的冷落和嘲笑，给了她无情的惩罚。在她病倒后不久，收到了老公的离异告白，彼此之间没有征兆，没有怨言，没有挽留，挥一挥手，轻轻道了再见。她凄苦一笑，一开始，觉得自己出落成了贫困户，需要帮扶，才能走出阴影。旋即，又觉得像是中了人生的彩票大奖，只是不知赢了昨天，还是赢了明天呃？
带货走
久辉第三次到爱尔眼科医院，查毕眼睛，赵医生告诉他，严重青光眼，比前两次加重了，必须尽早手术，否则，三个月内可能失明。他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瘫在椅子上。真是无三不成礼呵。他苦恼万分，眼前一片漆黑，并随着自己头动，那黑影四处乱抖，扰得心烦意乱。赵医生见他心事重重，就和几个人商量，先给他做一只眼，处理好创口，在保护性条件下，二十四小时后可工作。他这才同意做手术。手术第二天，他一只眼睛蒙着纱布，摸摸索索坐在办公室，开始紧张工作。当天下午召开的全县扶贫专干会，他宣传爱尔眼科，免费为贫困户青光眼和白内瘴患者手术。带货及时，全县一百多个患者，仅一个星期，全部做完手术，享受了爱心福利，大放光明。
他担任抉贫办主任两年多，经常蹙着眉，摘下眼镜，默默念叨什么。问他有事吗，他摇摆着头说，每天担心哪个贫困村贫困户，又要闹出什么花脚乌龟来。
识别贫困户刚刚结束，涂家段村送来的报表，一夜增加了一百户贫困户，让大家错愕。就连他在供销总社当主任时，一名退休职工的家属，也报上来，挤在了贫困户中。没有第二选项。他提上包，带三名业务骨干沉到村里，他想刨一下老底，莫漏掉了一个真贫困户，让冒牌假货挤上车。他每天都是用智力走路，觉得自己像一条智力的蜈蚣，使得听他讲话的人常常周身发抖。他找到供销合作社的老朋友，朋友告诉他，那些衰老的，有病的，胆怯的人，不管他们的年龄性别，想得最多的是疾病、意外和死亡，一心想挑选个最安全的着落，而政府对贫困户的重视，使得他们首先在心理获得了救赎，于是，都想挤在这趟车上，买个安全险。了解到这些后，久辉说服他主动退群，第一个晚上动员会上，通过讲政策，讲要求，就有三十多户自动放弃申报，其余的按程序，逐户甄别。两天进户核实，情况全明，结果只比初始申报增加了一户，是从外地打工，因意外事故，家里失去务工收入，负担不起医药费，只得回家治疗，经群众投票确认，增补进了贫困户名单。久辉临回单位时，村支部书记唐顺清拉住他的手，满脸羞赧，说是村里穷怕了，都以为这次政策硬，搭个顺风车，解决点困难。久辉批评了他们的作法，表示对村里的实际困难，也会跟踪，叮嘱村里负责人，搞好和联点领导及单位的衔接，争取他们带货走，村里早日脱贫。
和衣服上有渍印样的，老惦记着洗不净留痕。过了一段时间，久辉下村联系光伏扶贫的事，一下车，就看到唐顺请带着一伙群众等着他，身后的树桠上挂着醒目的横幅：有久辉，放光辉。他哭笑不得。对唐顺清说，你不是恭敬，是日弄我。他把标语一把扯下来，用打火机点着烧了。转身对群众说，村里的困难都知道，我们业务部门会跑好腿，汇好报，传好信，支持到底。一回到单位，他就提出，把涂家段列入金融服务和光伏发电重点村，并争取到省扶贫和发改部门的项目落地，各对口帮扶单位倾其所能的支持，村光伏电站年底并网发电，当年，实现了集体收入破零，小金融网点落户涂家段，金融服务进入百姓家。
在岩汪湖镇洲头塞村驻点，久辉帮扶马小栓一家三年，马小栓先天性发育缺陷，做不了体力活，母亲五十多岁重病累身，长期丧失劳力，加之其父高额负债出走多年不归，家庭生活困难重重。和相关部门联系后，久辉先送他参加了一个厨师培训班，赞助他办起了流动厨房，因效益不甚好，又联系县中医院，帮他找了个厨师岗位，一家人从此有了稳定的收入。马小栓家房子破烂不堪，久辉就帮助他家实行易地搬迁，新建了砖瓦房，并在全村水电路邮网户户通中，减免了费用。脱贫的时候，娘儿俩年收入达到八千多元。他母亲刘金菊在脱贫填表签字时，万分感谢久辉，但望他直摇头，低声恳求，能不能帮儿子找门亲事。久辉心里五味杂陈。他还是和县乡妇联的干部联系，给他物色合适的对象。一年后，终于给他牵上了线，组建了一个美满的家庭。驻村结束，离队群众会上，久辉在总结洲头塞村整体脱贫的一些作法和经验后，告诫全体党员干部和贫困户，今后解决贫困问题，靠自强自立。他语重心长地说：“当享受到了一切好政策，也只是为你的汽车加足了油，方向盘和油门自己把握着，跑得多远多快，全靠自己。因为，我们都知道，谁都不能，牵着我们的手，从出生走到最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