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常说,万物养于神,神聚则強,神散见亡。每到一处,我都三思,神何以造福于此地呢.?
前不久,有幸在重庆逗留,领略了富有神韵的巴渝文化。我的印象里,千百年来,重庆人的春节拜年、十五观灯、清明祭祖、中秋赏月以及悬酒幌、赶庙会、坐花轿、放风筝等民俗,与我们大同小异,但见了大足石窟的金殿,那一座座盛筵着祖先智慧的石刻,雄伟的气势,精湛的艺术,浓郁的生活气息,凝成了千古绝唱。铜梁龙灯、秀山花灯、接龙吹灯及被称作“梁平三绝”的灯戏、年画、竹帘等等,把曾经的民俗故事组装存念,新颜覆盖了旧貌,让人应接不暇。
我深知,从来美好的东西总深藏不露,生怕太美丽而招惹厄运,往往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一些粗粝的表皮下,会秘藏着意想不到的美丽。重庆能歌善舞的苗族“三月三”、“六月六”、“七月七”、“过苗节”和“羊马节”等,把许多零落且遭人遗忘的民俗片断拾缀一块,织出一幅幅历史风貌图。这些民俗节目的前世今生,都包裹在诗里歌里画里。苗家人以歌会友,歌郎歌娘唱情歌缘定三生,热心肠的媒人唱媒歌,搭鹊桥,歌声轻浅,神韵悠悠,永不疲倦。苗家男女人人会歌,唱歌问候,唱歌托事,唱歌传情。更有甚者,好面子的宿儒礼公,人不见面歌见面,阵阵入耳入心的歌声,如京剧、昆剧、赣剧、芗剧等舞台剧,唱板中解决了心里早设定的问题。我时常告慰自己,其实苗家等这些民族的节会里,稍经剪帖,便是一出出动人的活剧呵。或许是我的孤陋寡闻,苗家等民俗的节会早被古今的艺术家们搬到舞台上演绎了好些年,要不它们从角色到形式或情景讲究都会有如此惊人的相似之处呢。
“赶秋”要算苗家传统节日,最让人丢不掉。说是赶的秋,倒不如说是“赶歌”、“赶会”。我们到巴南区木洞,见了山歌,无不称奇。劳动号子、山歌、小调,还有风俗歌、舞歌等,山歌曲调一百多种。尤以禾籁和盘歌最有特色。木洞打禾籁有高腔、平腔、矮腔、花禾籁,盘歌多为即兴之唱,随和自然,生动活泼,还有小调启智歌、修房歌、叙事歌、吟诵调、节令歌、酒歌、寿礼歌风俗歌等。到了苗寨,才发现,苗族人人会唱歌,一家一户唱亲歌,村村寨寨传情歌,苗岭无处不飞歌。一年一度立秋这天,家家户户办喜事的氛围。所有苗寨披红挂彩,鞭炮声声,歌声阵阵,盛况空前。苗家男女穿上节日盛装,从四面八方涌向秋场或圩场,场上的红气球红灯笼与夜晚的篝火辉映,锣鼓喧天、歌声萦绕。打秋千、上刀梯、舞狮子、玩龙灯、跳猴儿鼓舞、歌台赛歌,热闹异常。青年男女利用“赶秋”物色情侣,歌郎歌娘大展歌喉。亲朋好友相互赛歌、对歌、盘歌,连唱三天三夜。苗家人说,没有歌唱,就没有生命。节日里,人人是主角,唱歌成为了人生的主题,成为了生活的主旋律。而今,我们狩猎在民俗文化园,细心触摸,有种如饮甘露的感觉。
返程的前夜,在南山的枇杷园吃火锅。枇杷园被漫山遍岭的桃花和枇杷树掩映在南山的怀抱里,依山起伏,满坡迎客。华灯初上,从山脚到山顶,亭台楼阁,俏影浮出,灶火桌椅,林中入景。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火锅山,六百多张桌子,一半露天,一半室内,分五层布满山坡,其壮观瑰丽真是无与论比。满山翠绿流芳的果树,绚丽多彩的灯影,熙来攘往的客流,天地一色,视野辽阔,确适合野餐,透气,放空。我们点了毛肚黄喉、牛肝、牛舌头、背脊肉、莲白,还有各种家禽、海鲜、水产品等,几杯酒下肚,才感觉几天来的疲惫,真需要清空一下。
这时走来一老一少爷孙俩艺人,说是要给大家唱歌助兴。老者提把板胡约摸七十出头,鹤发童颜,精气神十足,少者背着吉它,洗得发白牛仔服,衬出一张标致的脸和颀长的身段,二十来岁的年纪,边走边拔弄下琴弦,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女孩子边把一张贴膜的精致歌单递给大家,边述说自己的经历,爷孙俩都是苗家人,她叫春雪,成都音乐学院毕业了,准备下个月去德国柏林深造声乐,舍不得跟大家说再见,所以在假日里来和大家见见面。老人坐下来,笑着挥手与大家打招呼,并说他们苗寨现在音乐学院读声乐的就有五人。苗女金嗓子会唱歌。春雪以一首《成都》开始,手势恣肆奇倔,平和舒缓两句开场,就让先前的喧闹热烈停止了,慢慢的,大家完全被她的歌声镇住了!临到最后她横空一指,琴声嗄然而止,告别落俗的老调,显得气势夺人,动人心魂,落地为气贯长虹的寓象神助之作。显然整首歌曲一气呵成,勾勒出春天里装满心事的小巷,黑夜慵懒的小酒馆,让我看到了木洞“赶秋”的影子。大胆创意,突显了她心无旁骛更是旁若无人的境界,令人沉溺、追溯恍如过去已遗忘的时光。曲终,她娓娓说起了自己的心事:“我的歌曲一贯比较深情,也有淡淡的忧郁。”她虔诚地说:“我还在读书,一颗苗家女儿心,时刻怀想着故乡不倦的歌声,今天来枇杷园,就是想让大家知道我们苗家的这一面。期望我的歌声能给大家一点勇气,在音乐的道路上,我会更勇敢一点。”
几句话吊起大家胃口来。大家都争相点了张韶涵《你微笑时很美》、秦海清演唱的《不如》、黄晨晨的《故事很短》及几支大家都熟悉的《花桥流水》等。最后以一首《谢谢你,偷偷治愈了我整个世界》收尾结束。爷孙俩没觉得半点疲累,看那神态,俯仰自如,吟咏自适。她的金嗓子,她的大胆的创新,看似与原作悖论的表现方式,流露了艺术家的雄心,既企图建立个人风格,且不愿被个人风格约束。每个人任思绪驰骋,寄情于霞虹灯影里,真的想翩然起舞。她听到大家说累了几天,很疲倦的,就自选了两支曲子,边弹边唱,让人有听觉上的精彩转换,感觉被琴声高高抛上空中,而这一切全发生在春雪清泉一般透亮的眼睛里,你可以在一刹那间感觉到她双眸里的光芒倏然跳跃,然后她带着你整个人就安详坐落下来了。她告诉我们,音乐的声韵是可以治愈疾病心病的,音乐治疗也是我选择赴德学习的一个源动力。刚坐下时,我还感觉自己就像是凋零的落叶一般,直想喘口气休整的,这时的遍身酸软累迭,早已飞到九霄云外。音乐的魔力让每个人放松心情,充满自信心。积云成露,积霜成雪,积溪涧之水成江河,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春雪正要深修的专业。
究其实,我国古代早有“乐疗”。古代典籍《群经音辨》、《黄帝内经》、《史记乐书》最早提出“五音疗疾”,认为音乐具有净化灵魂、升华情感的作用,有着药物无法替代的神奇功用,可谓一剂养生疗疾的“良方”。晋代阮籍在《乐论》中说:“天下无乐,而欲阴阳调和、灾害不生,亦已难矣。乐者,使人精神平和,衰气不入。”宋代欧阳修在《书梅圣俞稿后》中云:“凡乐,达天地之和,而与人气相接,故其疾徐奋动以感于心,欢欣恻伦可以察于声”。他本人就曾经历过几个以乐疗疾的医案,并被记录于《欧阳修集》中。《儒门事亲》这部金代医书中也记载了金时的医家张从正用音乐治疗“忧而心痛”的病人的例证。近代更有人提出了音乐是灵魂之药。我们众多的民俗节目发展到今天,其生命力之顽强,实用价值不可小视。人们对当今各类音乐会、演唱会及五花八门的剧种趋之若鹜,也可见一斑。音乐学院的几年扎实功底,使春雪在精通了钢琴等系列乐器后,瞄准新的发展领域,选择全新的赛道,这是年轻人真正的勇气。春雪对音乐和弹奏乐器充满热忱的理解,应该说源自于土生土长的成长天地,长期毫不倦怠的含饴养艺,特别是专业的钻研,更使她如春光乍泄,前景令人着迷。
临结束时,我们举杯相贺。春雪却极为认真地说,看到有患者因音乐治疗有些许的改善,让她非常有满足感。我们欣赏她时而如山洪爆发,时而是潺潺溪水,时而又绵绵诉说一般永不倦怠的歌声,不由得就想起苗家赶秋和众多的民俗风情。如同这经久不衰的重庆火锅,最大的决窍就是根植民间,涮着菜点,不同的味道会撩起不同的往事,一道菜品的味道又被其他的回味入侵,此款和彼味,现在和过往,多味杂陈,黏成一锅,搅拌成缕缕思念或期待,让每个人都有无穷回味。
我幡然醒悟,一个民族生活的神韵宝藏实在太多了,从之衍生出来的艺术的情愫,着实让人心悸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