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吕蒙镇距今已有1800多年历史了。三国时期,东吴大将吕蒙在此屯兵筑城,北宋年间,时人为纪念吕蒙,遂将此地冠名置镇。千百余年承袭下来,吕蒙镇人不但言语举止不经意间表现出洋洋得意,就是对待出入“城”里的过客,也颇有些目中无人。至于周边的乡下人,也早把吕蒙镇视为他们心目中的“城”。“进城去!”“进城去!”那召唤声极富煽动性,什么时候都有人响应,什么时候结伴“进城”都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
史料记载,吕蒙镇地处苏南平原,交通便利,形如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正因如此,每有战争,便难逃劫难,在不断地摧毁、重建;摧毁、重建过程中,如今也仍然只是一个小镇的格局,但随着时代的演变,吕蒙镇逐渐显露出了它的峥嵘,也可以说是王气。镇的南端,是312国道;镇的中部,是京杭运河;镇的北面,是沪宁铁路,三条水陆交通线,被镇上南北走向的主街首尾连接,空中俯瞰,“王”字赫然,鬼斧神工。自从有了这种说法,吕蒙镇人就更多了想象和满足。
起初,吕蒙镇只有一条主街道,也可以说,那条主街道就是吕蒙镇。但后来,一些外地人陆续从小路或旱路来到这里,见其地水陆交通便捷,又是鱼米之乡,便歇担落脚,有的给当地人打工,有的做一些小买卖,有的捡破烂养活。渐渐地,一些人在这里生根落户了,但吕蒙镇人不会让这些人住在镇里,他们只好在镇边缘砌屋搭棚,其中一些人,凭着手艺、勤劳和智慧,开设了茶馆店、药店、百货店、铁匠铺,竹器店……,久而久之,主街道的两翼,出现了好多巷子。那些外地人的的子女,日后有了出息,或因为女的有几分姿色,与当地人通婚融合,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外地后人,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吕蒙镇人,于是,主街道的人或者是乡下有才能的人也住进了这些巷子,原先住在这里的外地人家,则有的搬迁到了运河两岸,有的买了房住进了主街道,有的举家离开了吕蒙镇。吕蒙镇最终没有能够阻挡外地人的渗透,原先的格局被打破,成了多民族多省籍人的集中居住地。
人们习惯将主街道称作“大街”,把那些小巷子分别叫作一街,二街,三街,四街什么的。四街里店铺最多,还有一家浴室和一座电影院,平日里就比其它巷子热闹多了。一座横跨大运河的石拱桥将小镇一分为二,河南河北地界由此约定俗成,这座名为“泰定”的石桥,始建于宋绍兴元年,历经上千年的风雨侵蚀,如今依然厚实稳固。桥上,人影憧憧,川流不息,成了一道流动的风景画。运河两岸,住家、商家鳞次栉比,停靠在河边的渔船、运输船上以及岸上不远处那个偌大的牛场里,吆喝声,笑骂声,人语声,此起彼伏。整个吕蒙镇的大小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给初到此地的外乡人留下了繁华小都市的印象。曾经有一种说法:无锡是小上海,吕蒙镇是小无锡,可以相见当年的风光。
吕小蒙的家在泰定桥的北岸东侧,隔着几户烧饼店、茶馆店、绸布店,可以看到沿河一排参差不齐的低矮房屋,几户院落大而无当,显得十分扎眼,最东头的那户人家,三间房子一溜儿排开,沿着东西两侧的墙基朝南去,用泥草乱石砌成一个大围墙,围墙正南方,有一个破旧的院门,常年无锁,形同虚设。门前通向运河边有一条几十米长的砖石路,小路两旁,几处不规不则的菜地,菜地靠近河的一边,是一排用秸杆竹条树枝编成的围栏子。小路尽头,有一个码头,那个码头实在太小了,小到大约只能够供一两个人驻足。奇怪的是,靠近码头的围栏子上边,设有一道围拢,得拉开中间的木栏才能走到河边。
吕小蒙是独子。他的上头是有个哥哥的,叫吕大蒙,长到五岁,掉在大运河里淹死了,吕小蒙出生时,母亲还没有完全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为了纪念长子,她给刚出生的婴儿起名叫吕小蒙。
吕小蒙家的房子,正对着大门的一间,前后贯通,一览无余,中间搁着一张八仙桌和几张凳子,看上去有些陈旧了,但家里显然有勤快人,那些物件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其它两间被隔成了前后两部分,东边的前半部分是灶间,土灶、竹柜、水缸,凡厨房里该有的东西,这里是比较齐全;东边的后半部分住着吕小蒙的外婆。西边那间,前面是父母住的,后面才是吕小蒙的房间。
八十年代初期,乡村的生活还是比较艰难的,吕小蒙的父亲吕德全在省城开公交车。这个家,因为吕小蒙父亲的职业关系,日子过的比一般人家要滋润一些,但从他家的住房和家什上来看,仍然和大多数乡镇人家一样,没有明显区别。
唯一异于平常人家的,是吕小蒙家的院子里有棵法国梧桐。吕小蒙家的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树,一棵是楝树。楝树是农村常见的,夏天树上开满了花,没有什么香味,但非常好看,树上缀满的青色的楝树果,摘下来晒干还可以卖钱。这当然不算什么,最显眼的是那棵法国梧桐,这种树,大城市里不算稀奇,但在农村人家就显得洋气,那是吕小蒙的父亲从省城带回来的树苗,十几年过去了,已长成了气势,除了秋天里落叶满地,稍稍让人感到有些讨厌之外,那些叶子用来生火倒是不错的,何况它在夏天给一家人带来的阴凉也是蛮不错的哩。
吕小蒙的母亲在镇上的电缆厂里做仓库保管员,皮肤白里透红,头发油亮乌黑,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眉宇间有颗小痣,平时难得说笑,只有吕小蒙的父亲从省城回来,才可以见到她活泛的神情。她除了上班,几乎没有什么爱好,回到家里,除了吃饭,便是呆在房间里,听收音机,睡觉,有时也翻看一些吕德全带回来的报刊杂志……,家里需要什么东西,都是吕小蒙的外婆去置办,家里的家务活,也基本上是外婆包干了。
吕小蒙的外公去世得早,外婆原本住在离镇上六七里的乡下,唯一的儿子在东北的野战部队里当上了副团长,家小随军后,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老人。因为女婿常年在外地工作,一年难得回来几天,又心疼女儿孤独的生活,又心疼外孙缺少照顾,禁不住女儿再三央求,吕小蒙出生那年,老人就搬到镇上来和他们一块住了。吕小蒙的外婆,说话如雷,行走如风,干活麻利,自从有了她,吕小蒙和他母亲的生活就安稳多了,就是在外人看来,也更像一个家了。
因为有了吕大蒙心有余悸的惨痛教训,外婆在吕小蒙还在襁褓中,便从乡下带来许多秸杆竹条树枝,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将门前的河堤扦上围栏,又将门前的那块荒地开垦了出来,种上各式蔬菜,很快他们家的门前就绿意盎然了,一年四季,家里的时令蔬菜是什么也不缺的。
到吕小蒙可以行走时,他便形影不离跟着外婆,也可以说是外婆形影不离地带着吕小蒙,只有在外婆要到河边浣洗的时候,才会把吕小蒙留在家里,当然这时候就会将院门带上,插上经久不用的插销。平时,有什么好吃的,比如家里养的公鸡,都是外婆一只一只地炖给吕小蒙吃,家里的鸡蛋,也都是吕小蒙吃得多,逢年过节,家里买些肉啊鱼什么的,亲戚都客气得很少箸筷,倒是吕小蒙,想吃就吃,不想吃外婆也要夹到他碗里。在这种情况下,吕小蒙一天天地茁壮成长起来。
外婆隔三差五带着吕小蒙回到村里。她喜欢聊天,遇到人,就会停下脚步与对方聊上好长时间,吕小蒙没有兴趣听那些,又不好走开,事实上也没有地方可去。外婆在与人漫无边际地聊天的当儿,他就到附近的田里去玩耍。只要不脱离外婆的视线,外婆是不会管他的。
外婆走到那里,都有人同她打招呼,争着留她吃饭,临走了,还要给她塞上许多东西。每坐在一处,外婆都要向旁边的人夸奖着自己的外孙,说他多么听话,多么懂事,又叹息孩子的父亲不在家里,母亲管得少,一个人不知不觉长大了。旁人无不竭力奉承,说这孩子有福,家庭条件好,外婆这么关照他,人长得这样精神,这让吕小蒙的外婆非常开心得意。
村里有个叫沈国宝的男孩子,大吕小蒙二三岁,父亲是村里的队长。吕小蒙跟着外婆去他家串门,他家里非常热情地接待他们,沈国宝的母亲吩咐儿子陪着吕小蒙玩。沈国宝也是个淘气王,他带着吕小蒙从后门溜出去,很快召集一群孩子来,先是捉迷藏,玩游戏,后来又跳进水沟里打水仗,这就激起了吕小蒙的玩兴,他很快融入到这个群体,和这帮小家伙结成朋友。
打那以后,他动辄就缠着外婆要到乡下来,来了就找沈国宝他们玩,外婆知道沈国宝虽然淘气,但比一般的孩子要稳妥,加上到了乡间,到处都有乡亲们照看着,也就放心让他们玩去了。
沈国宝告诉吕小蒙,乡下田间有许多草是可以吃的,只要愿意,就可以尝到不同的味道。他带着吕小蒙这一帮孩子去田野里转悠,教吕小蒙从草丛中识别哪些可以吃,又叫吕小蒙爬到桑树上采桑椹果。那些草丛中摘取的草类有些怪味,不是很好吃,但那略有些甜味的东西还挺有嚼头的,至于那乌黑的桑椹果,味道可好多了,酸酸的,甜甜的,吃了还想再吃,果汁弄得满嘴满脸的,看上去个个都象京戏里的大花脸。
一天,孩子们说,我们去河边爬砖窑吧。一呼百应,还未等到吕小蒙回过神来,他已经随着人群朝河边蜂拥而去了。
那是一处废弃的砖窑,在大运河的支流向阳河边上,当年大队办窑厂,经过几年的取土,适合制砖的土都用完了,窑便一直闲置在那儿。爬到砖窑的高处,可以看到远处很多村庄和田野,特别是窑洞里的空间很大,可以避风避雨,可以追逐游戏,虽然远离村庄,地势又高,有一定的危险性,仍然无法阻挡这些小冒险家去亲近它。
吕小蒙有些发怵,但他意识到,他是镇上人,他得表现出镇定、从容,得在气势上压倒他们。他望了望四周,指着窑顶对沈国宝说,我们去那里吧。
“你敢?”沈国宝一怔,他没有想到吕小蒙这么胆大。就是他们这些农村孩子,第一次走近砖窑的时候,也是胆颤心惊的,先是在窑地上玩,再钻进窑洞,爬上窑台,再一步步往上而去,是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折磨,最终才登上窑顶的。
“当然啰,你不上我上了啊!”没有等沈国宝回话,吕小蒙已经登上了上窑顶的小道。
一群孩子都在窑脚下玩,看到吕小蒙往窑顶上去,又看到沈国宝尾随吕小蒙而去,纷纷跑过来了。
去窑顶的小道,只容得下一人,这样,吕小蒙便一直处在领头的位置,远远看去,窑头上的小道上就象有一支勇夺泸定桥的小部队,吕小蒙成了当然的首领。吕小蒙爬到窑头的半截处,小道越发狭窄、地势越发陡峭,整个人感觉悬在空中,他有点害怕。决不能让伙伴们瞧不起,他想。他定了一下神,往窑顶移步而去。
沈国宝当然不会把这窑顶当回事,但他对吕小蒙刮目相看了,无比佩服了。从吕小蒙身上,他感觉到镇上孩子就是不一般。
窑顶上,有一处供窑工们朝窑间注水冷却的地方,孩子们在这里汇合。一个孩子指着吕蒙镇方向说:
“小蒙哥,你家就在那儿吗?”
“那里,运河边上。”从窑顶看远处,大运河尽收眼底。吕小蒙的手指虽未落到实处,孩子们已经心满意足,他们非常知道身边这位英雄就住在那个方向。
起风了。沈国宝建议说,我们下吧,去窑洞玩。
窑洞对于吕小蒙来说,是有吸引力的,他又冲在前面。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去时可以眼睛看着往上爬,下山时怎么办呢?吕小蒙踌躇着,沈国宝看出来了,他很有经验地对吕小蒙说:“紧贴窑体,慢慢下移,眼睛朝我看。”
吕小蒙默念这些要领,动作却一点也不迟疑,他象蜗牛一样地往下蠕动,眼看到了窑脚,忽地站起身来,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到地面。
孩子们进了窑洞,窑洞的宽阔和高大,让吕小蒙大为吃惊。第一次看到这样壮观的场景,他顿时豪情万丈起来。他想到了小人书里农民起义时英雄云集的画面,就是这般的天大地大,气势非凡,一时忘掉了沈国宝的存在,产生了幻觉,他仿佛成了这里的孩子王。
农村孩子在田野里长大,没有见过大世面,但玩耍的想象力也是丰富的,一会儿玩这个,一会儿玩那个,这些吕小蒙都不会。等他们玩得差不多了,吕小蒙说,我们玩摔跤吧。摔跤是什么?有人问。就是你们说的摔跟头,孩子们懂了,很快找到对子,张牙舞爪动作起来。吕小蒙和沈国宝只是用了一个眼神,就结成了一对。小试了一下牛刀,吕小蒙立即判断出,沈国宝比他有力气,他比沈国宝有技巧。几个回合下来,沈国宝略占了一些上风,但他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嘘嘘,倒是吕小蒙显得较为轻松。沈国宝问吕小蒙,这玩意有什么巧门啊?吕小蒙就教他。沈国宝羡慕的对吕小蒙说,你怎么会这个?吕小蒙说,是我爸爸教的。
从此,孩子们又多了一种玩法,摔跤。教头是吕小蒙,霸主是沈国宝。
到了上学年龄,吕小蒙进了镇上的中心小学,因为身板比别的孩子高大壮实,他被班主任指定做了体育课代表,开始比较拘谨,很快就得心应手了。操场上,他表现得异常兴奋、活跃,象初生的牛犊,领着一群羊,在场地上做着变化多端的游戏。正在恋爱的体育老师每每有了心事、心猿意马的时候,就会让吕小蒙当小老师。
吕小蒙平时和一帮调皮的孩子们厮混在一起,他悟性好,对语文课程,表现出了少有的兴趣,即使平时逃课,打架,不很认真,他的学习成绩仍然处于班级的中等水平,另外,熟悉他的人都晓得他的厉害:遇到比他狠的人,比他大许多的“横怂”,他毫不胆怯,打斗时,冷静得很,路上墙角处的树枝砖石,都是他现成的兵器,随时抄起,下手迅速,对方的人,反应快的,无不逃之夭夭,反应慢的,就只有挨打流血的份了;遇到弱势者,他也不欺负。因此,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愿意接近他,结交他,私下里,有人给他送吃的,有人给他送物的,他一概收下,当然,有时他也把多余的送给别人。
他很少把同学或朋友带到家里来。他的母亲有洁癖,上班时,总要锁上房门,谁也不让进,这和他们家的院门常年开着,成了强烈的反差;他的外婆嗓门大,一开口说话就象与人吵架,孩子们都畏惧她。
吕小蒙家偌大的院屋,常年只看到吕小蒙和他外婆的身影。
这种情形到了吕小蒙上初中之后才有所改变。
初中的时候,他成了真正的孩子王,有人甚至开始叫他老吕。
他实在也可以被称为“老吕”的,年纪才十四五岁,已经翩然长成了一个英俊少年,也许是性格的原因,也许是成长环境的原因,他不苟言笑,和人说话,一句是一句,看不出有什么心计,却叫成年人听了也惊讶。不论是严肃的话题,还是谈笑的内容,经过他的口,随随便便的吐出来,轻轻柔柔地送过来,就让人五肠六腑都象被清风吹拂过,被雨露滋润过,无一处不舒坦,他就有这个本事。
他还有一个本事,就是“化敌为友”。班上的曾柯柯,外地人,因为父亲转业到镇党委当了副书记,一家人都跟过来了,曾柯柯读书好,普通话也标准,转学到这里不久就替换了生病休学的同学做了班长。一段时间之后,他看到有些人不爱学习,尽跟着吕小蒙后面屁颠屁颠,又常常制造事端,心里有些不屑,言语中不自觉地表现出来。这下可恼怒了那帮小子,他们明里暗里来找曾柯柯的麻烦,有的在户外活动时故意将同伙朝曾柯柯身上推,同伙心知肚明地借势狠狠地压到曾柯柯身上,然后装着很无辜的样子扬长而去,平日里和曾柯柯走得近的同学看在眼里,不免为曾柯柯抱不平。很快,班上的少年分成了两个阵营,吕小蒙那帮人属于运动派,曾柯柯那帮人属于学习派,各有粉丝,互相挤兑,可以说成了冤家对头。其实,曾柯柯和吕小蒙是后来知道这一状况的,等到知道了,也就只好顺水推舟,虽然没有正面的交锋,也不能表现得惹无其事了,两个人从此很少正面相遇,即便相遇了也都装着没有看到。一日,正准备逃课的吕小蒙在靠近厕所的地方爬树玩,看到曾柯柯和几个同学上了卫生间,同学们都出来了,上课铃也响了,就是不见曾柯柯出来,吕小蒙感到有些异常,立刻猜想到有某种可能,他摸了摸口袋,身上刚好带纸,他爬下树,走进厕所,将纸朝门底下有鞋的地方塞了进去,随即离开了。里面果然蹲着曾柯柯,原来他上厕所时,脑子里正想着一些事,忘记了带纸,完了才发现这一窘境。这时候,同来的人都走了,身边又没有一点可用的,正在烦恼心焦时,外面有人给他递来了纸,他不假思索地接过来。当他小跑着奔向教室,下意识转身时,看到正走向操场的吕小蒙回头朝他和善地笑了笑,立刻明白怎么一回事了,他对吕小蒙产生了好感。
打这以后,曾柯柯和吕小蒙成了朋友。那帮粉丝看到“头们”都“一笑泯恩仇”了,他们也就 “化干戈为玉帛”了。老师们看在眼里,私下议论说吕小蒙学习不咋地,做人做事倒有些名堂,说不定将来有些出息呢。
吕小蒙带一些同学或朋友到家里来了。他带回来的人大都是镇上人家的子弟,都是学校在某方面冒些尖的“角儿”,这些人的家庭,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他都不管,只要这个人有个性,有能耐,他就把对方视为可交之人。其中,有铁匠吴桂松的儿子陈青云,有绸布店经理郭爱年的儿子郭志勤,还有后来被他视为最好的朋友,政府秘书任志宏的儿子任华平,当然还有曾柯柯。
陈青云个头不高,身板结实,眼睛大大的,说话也响亮,特别是性格直爽,爱憎分明。陈青云的父亲吴桂松是苏北人,解放前逃难过来的,仗着过去在铁匠铺里做过几年伙计,学到了一点技术,来到吕蒙镇后,先是在一家陈姓私人铁匠铺里做帮工,后来陈家老板看到吴桂松人老实,活也肯干,就把家里的三姑娘也就是陈青云的母亲许给了他,陈家老板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两个大的出嫁了,陈家老板就让吴桂松做了上门女婿,也等于是让他继承了陈家的家业。解放后,公私合营,铁匠铺全部合并到公社农具厂,因为陈家老板为人厚道,又因为陈家铁匠铺的年代较远,手艺名气大,公社就让已经接手陈家产业许多年的吴桂松做了管生产的副厂长。
郭志勤呢,看上去更象个文弱书生,白白净净的,他的父亲郭爱年当过兵,据说在部队里表现很好,很快就要提干了,因为他和附近农村的一个女孩子谈恋爱,被部队知道了,取消了提干资格,同时要求他退伍。郭爱年没有感到委曲,他知道部队上的规矩,但他同样无法拒绝那个农村姑娘献给他的真爱,因此,当他带着那个女孩子复员回到老家吕蒙镇时,他是满足的,也是幸福的,回乡当年未满十月,他的儿子郭志勤就出生了。虽然没有能够提干,但郭爱年是党员,又年轻,又能干,公社选他做了绸布店的经理。郭志勤从小没有吃过多少苦,但因为母亲是外乡人,同年龄的伙伴们就有些不搭他,但是吕小蒙不一样,不但亲近他,还格外“器重”他,比如打架时,他会看着郭志勤使眼色,即使他主意已决,也总是要等到郭志勤“会意”的眼才行动。郭志勤手无缚鸡之力,有了吕小蒙的鼓励,胆子也逐渐大起来,他成了梁山上的吴用。
至于任华平,他其实不是任志宏的亲儿子。任志宏高中毕业后,谈了第一个恋爱,是他的同班同学钱翠翠,因为对方的成份问题,任华平的父亲不同意,生生把他们拆散了。后来父母作主,娶回来母亲娘家的一位族亲表妹,那个族亲表妹人长得秀气,就是身子弱,进了门就患病,刚结婚不久,就生病死了。钱翠翠在任华平结婚不久,也嫁到其它乡镇去了,据说男方家在地方上还有点影响力,但是在生了儿子后三年,丈夫遭遇车祸,留下了孤儿寡母。任志宏那时在乡里做通讯报道员,听说后动了心,觉得再娶就要娶钱翠翠,又怕父亲不同意,先和母亲说了。母亲是知道钱翠翠的,虽然家在农村,但是人长得端庄,说话温和,做事稳妥,心里是愿意的,就和男人磨嘴皮子,三番五次地磨,任志宏的父亲最终也就认了。因为孙子太小,孙子的亲爷爷奶奶也同意让钱翠翠把儿子带过来,只是要她承诺今后每年都要带孩子去看看他们,也可以说是让他们看看孙子。任华平刚进任家时,并没有姓任,也没有叫这个名,到了读书年龄,因为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性格上很合得来,比亲父子还亲热,慢慢地,无论是孙子的亲爷爷那家人还是现在的这家人,都觉得改姓换名已经是非常自然的事了,就依着任家的子孙名字的排法,改成了任华平。任志宏工作出色,后来做了公社的党委秘书,而通讯报道工作,虽然另有人接任,但重大报道,还是任秘书亲自操刀。任华平读书成绩平平,但看书多,又喜欢讲书里的故事给别人听,班上的同学大多喜欢和他交往。
吕小蒙自从结交了这些朋友之后,他家的院屋里开始热闹起来。不过,这种情况都是在吕小蒙的外婆外出,母亲不在家,他才堂而皇之地这样做,而来的这些同学很少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委。
有一天,吕小蒙正和陈青云在院子里爬树,外婆从外面挎着一篮子菜回来了,两人躲在树上不敢下来,心想等外婆进屋以后再溜走,谁知外婆就在院子里摆开了桌椅,捡起菜来。陈青云有些尿急,终于憋不住,他不断朝吕小蒙示意,要他支开外婆,吕小蒙虽然心领神会,也没有办法,就在两人百般无计之下,外婆发话了:“都下来吧,一进门就看到你们两个捣蛋鬼了。”
两人顺势滚下树来,以为外婆一定会骂开了,谁知外婆对陈青云说:“你这个小鬼,见着外婆就想躲,外婆有这么凶吗?"
陈青云见外婆这么和善,也就不再恐惧了,他跟着吕小蒙到外面的菜地上撒尿,又跟着吕小蒙回到院子里,两人一起帮着外婆捡菜。
外婆说,小蒙大了,也应该有一些朋友了,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一个人一生没有几个真正的朋友,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以前我不愿意让小蒙带人来家里,一是怕弄乱弄脏了家里,小蒙的母亲爱整洁,谁动了她的东西或弄脏了家里,她会生气的,再则小蒙本来就顽皮,如果一味任他带一帮小子来家里玩,玩兴就更大。现在我倒很愿意小蒙多带些朋友来家里玩。
有了外婆的这番话,从那以后,到吕小蒙家来的朋友就更多了。
暑假的一天,伙伴们走后,吕小蒙的外婆回来了,吕小蒙的母亲也回来了,一个进了灶间,一个进了卧房。吕小蒙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脱去了上衣,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头顶上的麻质蚊帐,突然就想到了父亲,父亲在干什么呢?他不想家乡吗?不想妈妈和我吗?他第一次觉得空虚起来,在别人眼里,他的父亲在省城吃国家饭,挣大钱,很有面子,吕小蒙也觉得很有面子,可是此刻,吕小蒙觉得很难过。难道一个家,有钱就是好的?吕小蒙心里一声声地责怪起父亲来:父亲啊,你在哪里?怎么不回来看看我们啊?
这样想着,他就心痛和同情起母亲来了,他吕小蒙有那么多同学和朋友,只要需要,随叫随到,想怎么在一起玩就怎么在一起玩,可母亲呢?一个人,孤孤独独的,性格上不活跃,行动上就懒懒的,她回来就钻进卧房里,除了外婆叫吃饭,母亲都是在卧房里不出来的,她都在里面做些什么呢?
吃过晚饭,洗过澡,一家人在院子里纳凉,外婆又絮絮叨叨地回忆起往事来了,吕小蒙躺在长凳上,只管看天上的星星眨鬼眼,他对着星星也眨起眼来,眨着眨着,就下了比赛的决心,你眨我也眨,看谁动作快!直到他的眼睛觉得有些沉了,才消减了他的兴头。他坐起身来,母亲已经不在了,外婆的说辞越加支离破碎,且话题转到了乡下妹妹家的家务事上去了,吕小蒙对外婆说声睡了就回到了自已的房间。
关了灯,睡下。他又想到了父亲,再也睡不着,之前的那个问题又浮现出来,母亲在房间都做些什么呢?
母亲屋里的灯还亮着,用来隔开房间的席子上面的破损处漏出几点光线来,刺得吕小蒙的眼睛有些疼痛。他茫然无绪地坐起身来,透过漏洞眼朝母亲床上看去。就在那一刻,他傻了眼,一阵狂乱心跳,心命令他把眼睛从那里移开,眼睛却不听心的,最终眼睛战胜了心,他的身子像雕塑一般,眼睛象蚊子一样,叮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了。
母亲竟然光着身子,两只手分别放在两个紧要处,同时做着小动作,身子像蛇一样轻轻柔柔地游弋着,两只奶子象刚出笼的馒头,似乎还冒着热气。吕小蒙大气不敢出,任凭眼睛“知法犯法”,眼睛大约也知道罪恶了,过一会,它终于挣扎着转过身来了,这时候,心却产生了强烈的对抗情绪,央求眼睛回归原处,最终心成功地驱使眼睛又实施了一次“犯罪行为”。
吕小蒙的下半身突然有了暗潮,倾刻间风起云涌起来,象众兵将怒发冲冠的样子,揭竿而起了,可下半身立起来,上半身却不听使唤了,也就是说瘫痪了。吕小蒙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痛苦,他把手放到下面,此刻的他,觉得下面就是自己,安抚下面就是安抚自己,他无师自通了,不,他是有师傅的,师傅就是他的母亲。
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吕小蒙一辈子也忘不了。以后的日子里,他照常上学,照常逃课,照常打架,只是晚上再也无法象以前那样酣睡到天亮了,他会下意识地透过席子朝母亲那边看,那样的画面难得出现,吕小蒙却过早地对性产生了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