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蒙城不是城,是一个镇,在苏南平原中部。这里水多,地肥,盛产稻米鱼虾,适宜养人活口。蒙城地域不大,十里八乡倒有名气。一则,三国时期,吕蒙在此屯兵筑城,蒙城之名由此而来。二则,京杭大运河从镇中经过,镇南镇北有铁路和公路,水陆两路都设置了码头、车站,蒙城与外界的交通因此有了便利。不但本镇人走南闯北,成为常态,许多异乡人也慕名前来,或观光,或贸易,或讨生活,蒙城因此活络繁华,俨然成了一座袖珍小城。历代文人骚客途经于此,被这里的运河风情、英雄传说打动,写下不少诗词文章,后人据此石刻吟咏,更扩大了它的知名度。
起初,蒙城只有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后来,外地人陆续进来,找到活计,不走了;周边的农民陆续上来,找到活计,也不走了。那些世代居住在街道上的人,是不允许这些人来挤占他们的生存空间的,这些人便只好在街道两边建房搭棚,安家落户。慢慢地,街道两侧出现了巷子弄堂。这些巷子弄堂,不单住着人家,也开出了各式店铺。运河两岸,原先是一片滩涂地,有个小码头,后来,这里扩建了码头,办起了货物转运站、牛场和屠宰场,再后来,就有了住家和商户——蒙城日渐“丰满”,甚至是“臃肿”起来,越发形成了“城”的格局。
人们习惯将街道称为“大街”,将几条大巷子称为一街,二街,三街,四街。其中,要数四街最为热闹,那里头有澡堂和电影院。四街朝外走五十米,到了大运河边:杨柳依依,水浪拍岸;河道上各种船只穿梭不停,一些船只停泊在码头附近;岸上,行人如织,人语喧哗,各地口音都有;一些人在树阴底下闲坐、下棋、喝茶;牛场或别的地方,各地来的生意人在讨价还价,进行着交易。泰定桥在不远处,这座有着千余年历史的石拱桥,桥面的石头凹凸不平,桥身却纹丝不动地盘踞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日晒人畜践踏。
泰定桥东侧,运河北岸,住着一户人家,三间青砖绿瓦,院墙用碎石乱砖砌成,院子前面,一条小路通向运河,小路两边是菜畦,河边上有一个小码头。这里就是吕小蒙的家。
三间屋子,对着院门的一间,前后贯通,中央摆着一副八仙桌凳,旁边两间被隔成前后两部分。东边那间,前边是灶间,土灶、竹柜、水缸,凡厨房里该有的东西,这里一概齐全;吕小蒙的外婆住在后屋。西边那间,前边是父母吕德全和陈志萍的卧室,后屋是吕小蒙住的地方。屋里的家什有些陈旧,却摆得整整齐齐,擦得干干净净——这都是因为屋里有个勤快人。
蒙城镇上,虽然有不少人吃着商品粮,但因为家庭人口众多等原因,大多数人家的日子还都只是直直过。吕德全在省城公交公司工作,陈志萍在集体企业上班,吕小蒙的舅舅陈志国时常寄些钱来孝敬母亲,因此,吕小蒙家的经济条件,在镇上要算是好的了。然而,从住居的房屋及家中的陈设来看,却也是极为平常的。
稍稍与众不同的,一是他们家的院子大,一百多见方,这在镇上是少有的了。当年吕小蒙的爷爷造屋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坡。老人来自乡村,贪图宽敞,既然没有人注意,没有人干涉,也就随自己的心意占用了。二是院子里有两棵大树。一棵桂花树,那是吕小蒙的爷爷栽下的,树根上分出几根岔枝,每根枝杆都有合掌粗,到了花开时节,树枝上头缀满了黄灿灿的花朵,不但满院飘香,就是十里八里,也或多或少地能闻得到。镇上时常有人上门来索取,也因此与这家人结下了善缘。还有一棵法国梧桐。这种树,在大城市里常见,农村倒是稀罕了,单是法国梧桐这个名字,就洋气。那是吕德全从省城弄回来的树苗,十多年过去,长出了气势,差不多有二层楼高了。除了秋天落叶满地,随风乱走,让人稍稍感到讨厌之外,夏天它所产生的阴凉倒是蛮不错的,那些辰光,早晨或黄昏,一家人都愿意坐到梧桐底下来,吃饭,纳凉,聊天。
陈志萍在蒙城电缆厂做仓库保管员。她白里透红,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眉宇间有颗小痣,在小镇上也算是个美人。她难得说笑,只有丈夫从省城回来,才见到她活泛的神情。她几乎没有爱好,每天下班回来,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她的房间里,听听收音机,收拾收拾衣物,有时也看看报刊杂志。她也帮母亲做点家务,只是老人太能干了,可以做的事实在也有限。家里需要什么东西,都是老人去置办,大大小小的家务活,也大都由老人包干。老人觉得,只有这样,才算尽到了对孩子的责任。
吕小蒙的外婆以前住在离镇上八九里远的陈家村。小蒙的外公去世得早,唯一的儿子陈志国在东北野战部队当副团长,家里只有外婆一个人。吕小蒙的父亲在省城公交公司开公交车,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因为怜惜女儿一个人寂寞,又因为心疼外孙缺少照顾,吕小蒙出生那年,在女儿女婿的央求下,老人就搬来镇上住了。老人的性格要强,说话响亮,行走如风,干活麻利,自从她来了以后,吕小蒙家的生活安稳多了,就是在外人看来,也更像一个家了。
吕小蒙自小都是外婆带,到可以行走时,他还是整天价跟着外婆。外婆在家,他在家;外婆出门,他跟着出门。祖孙俩形影不离。外婆对吕小蒙呵护有加,有好吃的,给他吃;有好穿的,给他穿;家里养的鸡,下的蛋,也是他吃得最多;逢年过节,端在桌上的鱼呀肉呀,亲戚很少箸筷,倒是吕小蒙,想吃就吃,不吃外婆也要夹到他碗里。在外婆的精心照顾下,吕小蒙一天天长大了。
吕小蒙虽然淘气,却十分乖巧。外婆人住在镇上,心里惦念着村里,隔三岔五,就要回老家走走。外婆喜欢聊天,每次回去路上,遇见认识的人,有的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有的关系近的,就要停下来,家长里短的聊个没完。这时候,吕小蒙就跳到旁边的田地、沟渠里,独自寻着玩头,只要不脱离视线,外婆是不会管他的。
每到一处,外婆总要说起吕小蒙,说她的外孙是多么听话,多么懂事,又叹息说父亲不在家里,母亲管得少,不知不觉就长大了。旁边的人无不奉承,说这孩子有福,家庭条件好,外婆又照顾得好,小小年纪就长得这样清清爽爽的,一脸的福相,将来肯定有大出息。外婆听了,开心地笑,说,果然这样,倒是没有白疼了他。
陈家村只有十几户人家,四五十号人,竟出了一个解放军副团长。逢年过节,镇上就有人来慰问,陈家村人觉得脸上有光,老人因此也更加受人尊敬。回到村里,这个来问候,那个来问候,这家请吃饭,那家请吃饭,外婆一概笑脸相迎,却难得应允人家。她不信佛,却常年吃素,每次回来,在侄儿家随意弄点吃吃。吃过了,或者到田头去看看庄稼长势,或者在村里人家走动走动。去的最多的人家是陈明亮家。老人同陈明亮的娘是远房亲戚,以前在村里,两家一直走得勤,处得好。陈明亮的儿子叫陈国宝,比吕小蒙大两岁,中等个子,长得结实,是村里有名的小淘气王。他同吕小蒙一直认识,但因为吕小蒙是镇上人,觉得隔膜,从来不带他玩。有一次,吕小蒙从外婆身边溜出去,看到陈宝国和几个小朋友正在玩“斗鸡”,顿时性起,也加入了进去。几个回合下来,吕小蒙得到了孩子们的认可,加上同陈国宝的关系,这些孩子同吕小蒙也就自然而然地玩起来。吕小蒙一改在外婆身边的安静样子,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东奔西突,上窜下跳,享受着无拘无束的快乐。他有时甚至还会朝着田野声撕力竭地乱呼喊一通,把自己的身体狠狠地扔进草丛中,弄得浑身都是尘土草屑。这让那些小玩伴十分惊讶,在他们眼里,镇上的孩子大都是爱干净、挺斯文的。
看到吕小蒙这样,陈宝国也就把他引为同类。他们一起捉迷藏,爬树、捅蜂窝、弹鸟、打水仗。。。。,他告诉吕小蒙,林间地头,河岸塘边,有些野果是可以吃的,有些野草也是可以吃的。他教吕小蒙如何识别。玩累了,他们就去采摘野豌豆,蒲公英、野菱角来吃,又爬上树去,采摘野枣、枸杞、杨梅、桑椹来吃。杨梅、桑椹,是他们最爱吃的东西,酸酸的,甜甜的,汁浆弄得满嘴满脸都是,像京戏里的大花脸,然而,他们全不管,互相取乐。吕小蒙感到十分新鲜、刺激、有趣,后悔没有早一点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
有一天,他们走出村子,沿着一条河堤走了很久,看到前面有一个高丘。一个孩子说,我们去那里玩玩吧。陈宝国也说,好,吕小蒙没有去过,带他去玩玩。几个人飞快地跑过去,吕小蒙也跟了过去。
那是一处废弃多年的窑场。远离村庄,平时少有人来。砖窑很高,紧邻河边,一条小道蜿蜒通往窑顶。看得出来,这个窑场,是很大的,因为粘土用尽,一时又难以恢复耕种,土堆洼地长满了草。孩子们把这里当作了临时的战场,你追我退,你躲我藏,一个人突然现身,呯呯呯,另外的人就装着被子弹击中,轰然倒下,随即又爬出来,重新投入战斗。
吕小蒙朝那座砖窑看去。通向窑顶的只有一条线般粗细的小道,从那里爬上去,是不是很危险?好奇心让他产生了冒险一试的冲动,他指着窑顶,对陈国宝说,我们上那儿去吧。
“你敢?”陈国宝一怔,他没有想到,吕小蒙这么胆大。就是他,第一次上窑的时候,也是胆颤心惊的,先是在窑脚下玩一阵子,再钻进窑洞,爬上窑台,再一步步上去,经过很长时间的心理折磨,才登上窑顶的。
“你不上,我上了啊!”吕小蒙冲向了窑脚。
“上窑顶了!”陈国宝呼喊了一声,孩子们纷纷跑过来,他们看着前面的吕小蒙,都有些怀疑,也有些兴奋。
小道上只容得下一人。这样,吕小蒙就一直处在领头的位置。爬至腰间,小道越发陡峭狭窄,整个一个人就像挂在网上的蜘蛛,也像别在墙上的针头。身子有些飘,腿上有些抖,几乎完全贴近地面了。吕小蒙心里有些发慌,他甚至后悔刚才的冒险了,但转念又想,身后的这帮孩子都敢上来,自己倒不如他们?决不能让伙伴们瞧不起,他定了一下神,继续小心翼翼地朝窑顶移步而去。
陈国宝对吕小蒙刮目相看了。好家伙,怎么之前就没有看出来呢,胆子竟然这般大,他想。
终于爬到了窑顶。这里有一处供窑工们挑担注水的地方,可以容纳七八个人。孩子们盘坐在地上,兴奋地说,我们都在天上了!
放眼四周,是一片绿色的田野,各处的村庄镶嵌在绿色的田野里。小河、田埂、树林,尽收眼底,可以看到远处有一些人影在田地上劳动,就像蚂蚁在动。吕小蒙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有些害怕,又有些洋洋得意。他想,要是外婆知道他这样做,一定会阻止并且狠狠地骂他的,不过他是不会告诉她的。
有人指着蒙城方向说:
“吕小蒙,你家就在那儿吗?”
另外几个人也把目光也转向那里。
“是的,在大运河边上。“吕小蒙朝他指着的方向看,蒙城依稀可以望到,或者根本就望不到,但孩子们似乎都满足了,因为他们断定身边的这位英雄就住在那个地方。
起风了。刚才还有些冒汗的身上有了丝丝凉意。
陈国宝说,我们下去吧,到窑洞里去玩玩。
吕小蒙上来时,就在小道的腰间看到了一个洞门,里面有些昏暗,那时他的心思还都在窑顶上,没有细看,也没有问谁。他不知道窑洞是什么样子的,既然陈国宝说去那里玩,自然总有些玩头的吧。
陈国宝说,吕小蒙,还是你带头下去吧,我在后面看着你们。看到吕小蒙有些迟疑,陈国宝说:“不要怕,还是爬着下去,身子贴紧窑体,眼睛不要朝外看。”
吕小蒙念着这些要领,像蜗牛一样往下移动。到了宽一点的地方,他歇歇脚,眼睛朝外边看了一眼,河面宽阔,河水汤汤,要是从这里摔下去,还能有活命吗?他赶快把眼睛收回来,转向旁边的窑体。陈国宝说得对,看着窑体,就踏实多了,镇定多了。终于来到洞口,他站在起身,朝洞里看。后面的孩子挤过来,熟练地钻了洞门,沿着洞壁匝道走到一处离地面较近的地方,跳了下去。
吕小蒙他们一个个跟着进了窑洞。
窑洞像一个巨型的蒸笼盖,宽阔又高深,吕小蒙从未见过有这么大的空间,他想起小人书里英雄云集的画面,就有这样的气派。他一时心迷神乱起来,相像着自己当上了山寨王,他把面前的这些孩子当成了他的手下,包括陈国宝。
田野里长大的孩子,玩耍起来的想象力是惊人的。即使到了窑洞,他们也能找到乐子。遗留在洞里的残瓦断砖,枯枝破绳,到他们手上,都成了兵器、玩具,一会儿玩这个,一会儿玩那个,因为有的没有玩过,吕小蒙有点施展不了手脚,很快觉得无趣了。就说,我们玩摔跤吧。摔跤是什么?有人问。就是你们说的摔跟头,孩子们懂了,很快找到对子,张牙舞爪起来。吕小蒙和沈国宝结成了一对。小试一下牛刀,吕小蒙判断出,陈国宝比他有力气,他比陈国宝有技巧。几个回合下来,陈国宝虽然稍稍占了上风,但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嘘嘘,倒是吕小蒙显得较为轻松。陈国宝问吕小蒙,这玩意有什么窍门啊?吕小蒙就教他。陈国宝说,你怎么会这个?吕小蒙说,是我爸教的。
从此,孩子们又多了一种玩法,摔跤。教头是吕小蒙,霸主是陈国宝。
就这样,吕小蒙在乡村断断续续又玩了一年多,后来,吕小蒙就很少下乡了,因为他到了上学的年龄。
蒙城镇有两所小学,一个在镇南,一个在镇北。吕小蒙家离学校不远,刚开头,外婆每天接送他。就有人笑话说,这么大了,还要老人接送,这么金贵?吕小蒙就不让外婆接送。外婆不放心,又怕外孙不高兴,目送过几次,着实稳妥,也就随他去了。
吕小蒙天资聪明,但他太贪玩了。上课时,不认真听,考试时,不用心,几年下来,除了语文成绩尚可外,其它课程都落在同学们的后头。因此,班干部、三好学生等,都轮不到他。
到了小学高年级,班主任注意到了他,让他做体育课代表。班主任说,吕小蒙,就凭你这块头,就是搞体育的料,你来做体育课代表。吕小蒙接受了这个职务。运动场上,他表现得异常兴奋、活跃,出类拔萃,不但这样,他还表现出特别的心细,会照顾人。班主任满意,体育老师满意,同学们也满意。正在恋爱的体育老师有了心思、心猿意马的时候,就让吕小蒙来当小老师。
吕小蒙渐渐有了名气,但是后来,他的名气更大了,因为他时常参与打架,并因此被撤销了课代表。可奇怪的是,他打架,有人却夸他,说他侠义。原来,并不是他主动去挑事,是有人受到了欺负,被他路见不平才动手的。他虽然比同龄孩子长大高大,但在高年级学生面前,终究也不是最强,但他无所畏惧,且野蛮中有智慧。遇到比他狠的、比他大的“横怂”“蛮怂”,他冷静得很,下手凶猛得很,路边墙角处的树枝砖石,都是他的现成兵器,随时抄起,随时出击。反应快的,立即逃之夭夭,反应慢的,就只有被他挨打的份了。然而,他看似野蛮,却从来不会失手伤人,他懂得打斗的目的只是要在气势下压倒对方,让人看出他的狠,人最怕狠,你狠了,对方就怂了,也正因为这样,那些与他交过手的,后来看到他,就都躲得远远的。那些被他挺身相助的人,无不对他表示感激,那些在旁边观战的人,觉得吕小蒙豪气冲天,主动来结交的也不少。久而久之,吕小蒙的身边有了不少朋友。
但他很少带他的同学和朋友来家里,因为怕母亲不高兴。母亲爱干净,平时她的房间门总是关着,她甚至不让吕小蒙去她的房间。有次吕小蒙带一个小伙伴到家里来,俩人玩捉迷藏,这孩子躲到吕小蒙的房间里,把房间里的东西弄乱了,弄脏了。母亲回来知道后,第一次对他发了火,吓得吕小蒙从此不敢再带人到家里来。还有,外婆天生嗓门高,说话就像吵架,不了解的孩子都会被吓着,也不大愿意到他家来。
这种情况一直到了他上到初中才有了改变。
这时候,他年纪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却已经翩然长成了英俊少年,并且成了名符其实的孩子王。
也许是性格的原因,也许是成长环境的原因,他不苟言笑,和人说话,一句是一句,看不出有什么心计,却叫成年人听了也惊讶。不论是正经的话题,还是谈笑的内容,经过他的口,随随便便的吐出来,就让人的心肺像被清风吹拂过,被雨露滋润过,无一处不舒坦,他就有这个本事。
他还有一个本事,就是“化敌为友”。班上的曾柯柯,外地人,因为父亲转业到镇党委当了副书记,一家人都跟过来了,曾柯柯读书好,普通话也标准,转学到这里不久就替换了生病休学的同学做了班长。一段时间之后,他看到有些人不爱学习,尽跟着吕小蒙后面屁颠屁颠,又常常制造事端,就有些不屑,言语中不自觉地表现出来。这下可恼怒了那帮小子,他们明里暗里来找曾柯柯的麻烦,有的在户外活动时故意将同伙朝曾柯柯身上推,同伙心知肚明地借势狠狠地压到曾柯柯身上,然后装着无辜的样子扬长而去,平日里和曾柯柯走得近的同学看在眼里,不免为曾柯柯抱不平。很快,班上的少年分成了两个阵营,吕小蒙那帮人属于运动派,曾柯柯那帮人属于学习派,互相挤兑,可以说成了冤家对头。曾柯柯和吕小蒙是后来知道这一状况的,等到知道了,也就只好顺水推舟,虽然没有正面的交锋,也不能表现得若无其事了,两个人从此很少正面相遇,即便相遇了也都装着没有看到。一日,正准备逃课的吕小蒙在靠近厕所的地方爬树玩,看到曾柯柯和几个同学上了卫生间,同学们都出来了,上课铃也响了,就是不见曾柯柯出来,吕小蒙感到有些异常,立刻猜想到有某种可能,他摸了摸口袋,身上正巧带着纸,他爬下树,走进厕所,将纸朝门底下有鞋的地方塞了进去,随即离开了。里面果然蹲着曾柯柯,原来他上厕所时,脑子里正想着一些事,忘记了带纸,完了才发现这一窘境。这时候,同来的人都走了,身边又没有一点可用的,正在烦恼心焦时,外面有人给他递来了纸,他不假思索地接过来。当他小跑着奔向教室,下意识转身时,看到正走向操场的吕小蒙回头朝他和善地笑了笑,立刻明白怎么一回事了,他对吕小蒙产生了好感。
打这以后,曾柯柯和吕小蒙就成了朋友。看到“头们”都“一笑泯恩仇”了,他们那些伙伴也就 “化干戈为玉帛”了。老师们看在眼里,私下议论说吕小蒙学习不怎么样,做人倒有些名堂,说不定将来能有些出息呢。
吕小蒙带一些同学到家里来了。他们大都是镇上人家的子弟,都是在某些方面比较冒尖的“角儿”,这些人的家庭,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他都不管,只要这个人有能耐、愿意,他就把对方视为可交之人。其中,有铁匠吴桂松的儿子陈青云,绸布店经理郭爱年的儿子郭志勤,还有蒙城镇党政办主任任志宏的儿子任华平,当然还有曾柯柯等一些人。
陈青云个头不高,身板却结实,眼睛大大的,说话也响亮,他性格直爽,爱憎分明。陈青云的父亲吴桂松是解放前从功北逃难来的,仗着过去在铁匠铺里做过几年伙计,学到一点技术,来到蒙城后,在陈姓私人铁匠铺里做。陈家老板 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两个大的都出嫁了,看到吴桂松人老实,也肯吃苦,就把三女儿许配给了他,并让他做了上门女婿。解放后,公私合营,铁匠铺合并到了公社农具厂,因为陈家铁匠铺年代长,名气大,公社让已经接手陈家产业多年的吴桂松担任了副厂长。吴桂松没有多少文化,却也望子成龙,对陈青云管教很严,可是,陈青云偏不爱读书,为了躲避父亲审视的目光,他一回到家,就把作业本摊在面前,父亲不在眼前,就做着小动作。
郭志勤呢,看上去更像个文弱书生,白白净净的,他的父亲郭爱年当过兵,据说在部队里表现不错,很快就要提干了,因为他和附近村上的一个女孩子谈恋爱,被部队取消了提干资格,同时安排他提前退伍。郭爱年没有感到委曲,他知道部队上的规矩。当他带着那个姑娘复员回到老家蒙城时,他是满足的,也是幸福的。回乡未满十月,儿子郭志勤就出生了。郭爱年是党员,又年轻,又能干,公社选他做绸布店经理。郭志勤从小没吃过苦,有些清高,却因为母亲是外省人,明里暗里受到本地孩子的数落和讥笑,吕小蒙不但亲近他,还帮助他。比如郭志勤和人打架时,他就会站出来施以援手,因为有了吕小蒙的庇护,郭志勤后来就很少有人再来招惹他。
至于任华平,他不是任志宏的亲儿子。任志宏高中毕业后,谈了第一个恋爱,是他的同班同学钱翠翠。因为对方的成份问题,任华平的父亲把他们给拆散了。后来父母做主,娶了一位远亲表妹,那姑娘长得秀气,就是身子骨弱,结婚不久,生病死了。钱翠翠嫁到了邻近乡镇,一连生了两个儿子,谁承想,第三年,丈夫车祸死了。任志宏那时在乡里做通讯报道员,听说后,就想把钱翠翠娶回来,又怕父亲不同意,先和母亲说了。母亲是知道钱翠翠的,长得端庄,说话和气,做事也稳妥,心里是愿意的,就和男人磨嘴皮子,三番五次地磨,任志宏的父亲只好认了。孙子的亲爷爷奶奶同意钱翠翠把最小的儿子带出来,只是要她承诺每年带孩子去看看他们,也可以说是让他们看看孙子。任华平刚进任家门时,并没有姓任,也没有叫这个名。到了上学年龄,因为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处得很好,无论是孙子的亲爷爷那家人还是现在的这家人,都觉得改姓换名已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就改成了任华平。任志宏工作出色,后来做了政府里的党政办主任,并且后来和钱翠翠又生了一个女儿,叫任志美。任华平学习成绩中等,但平时闲书看得多,又爱跟父亲学着写写字,性格又随和,因此,伙伴们也都愿意和他交往。
吕小蒙自从结交了这些朋友之后,他家里就热闹起来。不过,这种情况都是在吕小蒙的外婆外出,母亲不在家,他才堂而皇之地这样做。
一个星期天,吕小蒙和陈青云爬在院里的树上玩,外婆买菜回来了。俩人躲在树上,不敢下来。外婆在他们的底下,捡起菜来。陈青云尿急了,渐渐憋不住, 不停地朝吕小蒙示意,吕小蒙心领神会,也没有办法,就在这时,外婆说话了:“都下来吧,一进门就看到你们两个捣蛋鬼了。”
两人滚下树来。外婆说:“躲在上面不下来,外婆有这么凶吗?"
陈青云夸张地做了一个鬼脸,他笑着跑到外面去撒尿,一会又回到院子,和吕小蒙一起看着外婆捡菜。
外婆说,男孩子,哪有不贪玩的。小蒙的舅舅,小时候比小蒙还淘气,长大了,一好就好,到了部队,一直要上进,上级喜欢他,培养他,一路提拔,后来当上了副团长。所以说,贪玩不要紧,关键搭道要好。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他们会带坏你们的。
两人不住地点头。外婆对吕小蒙说,你们也不要呆在这里,爱哪里玩那里玩去。只是别到你妈房间里去。
吕小蒙对陈青云说,我们去外面玩吧。陈青云说好。两个人一起走出了院子。
一天傍晚,吕小蒙做完了作业,回到房间去,他躺在床上,望着头顶上的麻质蚊帐,忽然就想到了父亲。在别人眼里,他的爸爸在省城上班,挣钱,很有面子,吕小蒙也觉得很有面子,可是此刻,他心里有些难受。长到这么大,他已经习惯了父亲不在家的日子,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受过,他想念父亲的同时,也同情起母亲来。
母亲不爱说话,这是她给人留下的印象。但吕小蒙知道,母亲的性格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要不然,为什么去爸爸那里,或爸爸回来时,妈妈就有说有笑了?这么多年,他有那么多同学和朋友可以在一起玩,可母亲呢?既不喜欢同人交往,又没人可以说话,一个人整天价懒懒散散的,想到这些,他就觉得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吃过晚饭,洗过澡,吕小蒙照常去院子里纳凉。外婆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来了,吕小蒙躺在长凳上,仰望星空。天上的星星不住地眨着眼睛,他对着星星也眨起眼睛来。眨着眨着,就下了比赛的决心,你眨我也眨,看谁动作快!直到眼皮子有些沉了,才消减了他的兴头。母亲已经不在了,外婆的说辞越加支离破碎,吕小蒙悄悄地溜回了房间。
关灯,睡下。他又想到了父亲,就再也睡不着。他想既然猜不到父亲在做什么,㜽么,在前面的母亲,此时在房间做什么呢?
母亲屋里的灯还亮着,用来隔开房间的席子上面的破损处漏出几点光线来,刺得吕小蒙的眼睛有些疼痛。他坐起身来,透过漏洞眼朝母亲床上看去。就在那一刻,他傻眼了,怦然心跳,他想把眼睛从那里移开,眼睛却不听他的。他的身子像雕塑一般,眼睛像苍蝇叮在食物上,一动不动了。
母亲竟然光着身子,手放在紧要处,身子像蛇一样轻柔地游弋着,两只奶子像刚出笼的馒头,似乎还冒着热气。吕小蒙大气也不敢出,任凭眼睛“知法犯法”,眼睛大约也知道罪恶了,过一会,挣扎着转回来了,这时候,心又产生了强烈的对抗情绪,央求眼睛回归原处,最终心驱使眼睛又实施了一次“犯罪行为”。
吕小蒙的下半身突然有了暗潮,瞬间风起云涌、揭竿而起了,可下半身立起来,上半身却不听使唤了,也可以说是瘫痪了。吕小蒙第一次体验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他把手也放到下面,此刻的他,觉得下面就是自己,安抚下面就是安抚自己,他无师自通了,不,老师就是他的母亲。
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吕小蒙一辈子也忘不了。以后的日子里,他照常上学,照常打架,只是晚上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酣睡到天亮了,他会下意识地透过席子朝母亲那边看,那样的画面不再出现,吕小蒙却过早地对性产生了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