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时,我随外公去赶集,路过一条河,外公背我过河。半路上,他将我脚上的破鞋脱下扔进河里,准备给我再买一双。我哪能明白他的意思,气急败坏地将他戴的草帽拽下,也扔进河里。外公愣了一会,俯身伸手去捞,顽皮的我在他背上左右摇摆,眼睁睁地看着水流慢慢带走草帽……
外公和草帽有着独特的情缘,听外婆说:1930年代日寇进村,躲避战乱的太外婆将刚出生的外公丢在小树林里,用一顶破草帽遮掩住那小小的身躯,居然因此躲过一劫。
外公是个农民,生平为伴的除了农具就是草帽。印象中,他每天天未亮便往草帽里胡乱塞些干粮,背上农具,急匆匆地赶向田里,或车水,或除草。农忙时,他的草帽又在打谷机前上下飞舞。夜深时,忙碌一天的外公在门口的竹榻上斜躺着守卫稻场,拿着老伙计草帽当蒲扇扇风驱蚊。
数天后,外公拉着装有几大袋稻谷的板车去粮站交公粮。交公粮的人真多,天越来越热,我等得着急,无聊地把玩着外公的草帽。终于轮到我们了,外公熟练地将袋子搬下来,由收粮师傅用锥式抽样工具在蛇皮袋底部扎个洞,从里面抽取一些稻粒放手上查看稻谷的干湿,或放嘴里嚼一嚼。外公等验收过秤后,小心翼翼地将地上洒落的稻谷捡起,又将在板车上躲猫猫的稻谷找出来一同放进我手上的草帽中,回家倒进粮仓。
小时,我很调皮,有次将米缸里的米弄了一地,恰好被田里劳作回来的外公看见,他二话不说揍了我一顿。揍完又念叨起那句老话:“一粒米,九斤四两力哦。”这次我仿佛听懂了,看着草帽下那满是汗水又沧桑的面孔,我狠狠地点了点头。
外公走后,田地便荒废了。我拿起他的草帽去了田间,寻着他的足迹走一遭。正当我试图寻找往日沉甸甸的稻穗,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披着夕阳散发的光悄悄落在我身前的枯草上,低头哀鸣。我想,这大概是放心不下劳作了大半辈子田地的外公派来的信使吧。
后来田地给了承包户,我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也弄丢了“带月荷锄归”的时光,外公用过的最后一顶草帽自然而然成为珍藏品。可是在一次搬家中,珍藏品不慎遗失,从此我那位于钢筋丛林的家里,再没挂过一顶草帽。
前几日,老丈人约我一起去乡下。晨曦以先驱者的身份,拉开了这一天的序幕。沐浴着初夏的微风,当阳光洒落在窄小的村道上,我有了一种终于躲开喧嚣的感觉。我开车经过田间,泥土的芬芳在空气中传播着,久违的草帽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问老丈人,农民伯伯在田里播种的秧苗是“早稻”还是“单晚稻”。
“五月节前是插早稻,节后插单晚稻。”在老丈人的细心解释下,我俨然成了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是啊,我已经忘了我是农民的儿子。
我们回去的路上经过一条河,河里凭空出现一顶草帽。不安分的天空下起了小雨,将河里的草帽打得摇摇晃晃,此刻,我多想驾一只小船,去追寻那终将消失的草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