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昙花

又是一年清明时。

这样的季节，人和岁月都被浩荡的春风吹拂着。花仿佛一夜之间就开了，嫩黄的是迎春，粉色的是桃花，洁白的是玉兰和杏花……满目都是春天的似锦繁华，但我常常想起的，却是那朵夏天傍晚的昙花。

从岁月的深处出发，记忆带着父亲的那朵昙花一次次抵达了我的内心，我试图不去触碰它，就像在这个清明时节，我一次次地试图去按住内心深处的那一场雪。

那是多年前一个夏日的晚上，父亲种的昙花悄悄地开了。雪白色的花瓣，轻如云，薄似雪，一层层地簇拥着，在夜色里慢慢地、慢慢地绽放了开来。它开的是那么出尘无瑕、那么晶莹灿烂，仿佛自带着月色一般的光华，静静地点亮了夏日的那个夜晚。

十五岁的我并不懂得昙花的易逝和短暂，只是懵懵懂懂地跟家人一起分享着父亲的喜悦，新奇地打量着眼前这朵美丽的昙花。再后来，父亲就出去了，家里陆陆续续来了好多好多陌生人，有学生、有老师，络绎不绝的人流在花前驻足，欣赏和赞叹着这朵昙花的盛放。

我想象，多年前的父亲带着这朵昙花绽放的馨香，微笑着走出了家门，走进了月色如水的高中校园，走向他那些刚刚上完自习、走出教室的学生们，熟悉的、或者陌生的，父亲无比郑重地替一朵洁白的昙花，向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发出了邀约。

如今我遥想起这个夜晚，我无从得知那些来我家参观过昙花的年轻人，还会不会记得这个夜晚，还会不会记得我的父亲，在他们今后的人生里，是不是还会受邀欣然去赴一朵昙花的约会。但我知道的是，父亲对待一朵昙花是如此的热忱，他给予了这朵昙花他能给予的最大的礼遇。他对待他的学生也是如此的热情，让那朵珍贵的昙花，永远地开在那些年轻人各自正在经历的年少岁月里。

父亲爱花，父亲也爱一切有趣的事情。父亲爱书、爱写字、爱猫和狗、也爱鱼、鹦鹉和鸽子、爱打球也爱中医。

这个清明，父亲就离开我快五年了。这五年来，这一千七百二十八个日日夜夜里，我从不曾觉得父亲真正离开了我。

我看书、写字、养鱼、种花，像父亲一样。

我走路，被阳光拉长的身影瘦瘦长长，像父亲一样。

我低头，拿笔的长长的手指，也像父亲一样。

我照镜子，镜子里的清癯面容和神情，也提醒我跟父亲一模一样。

我跟别人谈天说地，兴致浓处，从内心流淌出来跟父亲一样爽朗到近乎天真的笑声，也让我真切地想起了我的父亲。

是的，我就是父亲的一部分。我活着，也替父亲活着。父亲的生命和他对生活的热爱，此刻正在这些平常日子的瞬息里，由我负责延续。

但更多的时候，我又觉得，我很不像父亲。

我养的花叶子枯了、花朵坠了；我读书写字的时候心浮气躁；我对待孩子横眉怒目、没有耐心；这些时候，我也会想起父亲。

想起父亲的慈爱，对我从不曾有过呵斥和责骂。想起我幼年时，父亲的床其实就摆在灶台的近前，墙壁烟熏火燎，咯吱吱响的床板下堆满了全家过冬的黑炭；想起父亲拖着瘦弱的身体浇灌窗台上的花朵，窗户窄小阳光阴暗，花儿们一样被父亲打理的碧绿葱茏、满室花香；想起父亲满床满桌的书，想起囊中羞涩的他给爱画画的大哥买的36色的铅笔和颜料，想起他用大半个月的工资给我买的红裙子和花书包，更想起他补了又补的袜子和衬衣。

这些记忆仿佛当年被岁月有意遮蔽了，从来不曾被我真正留意过。如今它们自岁月深处扑面而来的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了我的父亲。体会到我曾经被父亲那样竭尽全力又云淡风轻的爱过，体会到在那样的生活艰辛中，父亲依然热爱生活、依然坚持做一个精神明亮的人。父亲的这份精神明亮，如同他种的昙花一样，在月光下悄悄绽放，带着晶莹灿烂的光华，将当年的夜色和我未来的人生岁月一起静静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