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春节这两个字上按了加速器,一转眼的功夫,年就过完了。
对每一位远嫁的女儿来说,年更是快的像飞。短短的春节假期要掰成两半,一半要留给婆家,剩下的一半,还有二分之一行在路上,余下薄薄的四分之一,便是这一年中难得与母亲团聚的日子。
被母亲细细碎碎脚步吵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半,我掉头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未大亮,母亲正在调饺子馅,是我最爱的羊肉胡萝卜馅,饺子面也和好了醒在一旁。母亲看到我起床,高兴地连说:“我去煮两个饺子下锅,你尝尝咸淡。老了,人也不精干了,年三十调的馅没味的很,连你哥家的小狗都不想吃”说着说着她有几分沮丧,一转身到厨房去了。
家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檀香味,不用猜我也知道,一辈子唯物主义的母亲必定是一早就去给祖先、毛主席、菩萨和各路神仙都打了招呼,请他们保佑我们一路平安。
我们吃着饭,母亲收拾着东西。母亲真的是老了,走路明显慢了,腰更弯了,年前父亲住了十几日医院,母亲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衣服也看起来肥大了许多。从客厅到厨房,从厨房到客厅,一顿饭的功夫母亲进来又出去,走了数个来回。等我们吃完饭,客厅已经堆成了小山。一袋丸子,一袋酥肉,一袋枣馍,一袋豆包,一袋肉包。。。。。
“你妈最小,从小就不能干,加上工作忙。都是娃爱吃的,姥姥腊月里专门给娃准备的”母亲一边笑着对娃说,一边系着袋子,她有手抖的老毛病,越是着急,手越抖得厉害,跟袋子斗争了半天终于系好了。娃口里应着谢谢姥姥,眼里笑笑地睨着我,估计心里飘着”妈妈笨蛋"的各色弹幕。
“这苹果、香蕉、橘子、点心是路上吃的,路上开慢些,安全第一。回去少抽烟,注意身体”。她回身嘱咐我先生。
“这红枣是你姐拿来的,你带走,你从小不壮实,不要太累,生活目标要切合实际,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不等我答应,母亲招手叫娃过去,初三的娃正是没心没肺贪玩的年纪。“姥姥一早从地下室给你找了几十本《读者》,你妈从小就是看《读者》长大的,这里头都是好文章,你好好看看”。转身又拿了几根葱和一根莲藕递给娃,说:“藕节代表通窍,咱们这里的莲藕比别处的还多一个孔,姥姥希望你学习上能聪明贯通,今年考上个好学校,你妈就不跟你着急了,你妈是为你好,你要理解你妈”。十五岁的娃五谷不分,好奇地只管埋头研究手里的藕。
母亲又转头看我:“不要老跟娃急,娃还小、慢慢来,生气的时候想想你小时候。人生长着哩,慢慢来,人跟树一样,都有成材的一天”。
我嘿嘿笑:“我小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不听话还不是笤帚伺候”。
儿子来了精神:“姥姥,姥姥,我妈小时候也挨打吗?她吹牛说她老当第一”。
母亲看看我不好拆台,又看看儿子不答话。拿起一盒子鸡蛋说:“这个土鸡蛋是好东西,给娃奶奶带回去,替我们问个好。你公公婆婆比我们年轻,可年纪也不小了,时常回去看看,要孝顺人家的老人”。
“你工作忙,娃要中考,我和你爸都挺好的,你不用牵挂”母亲继续碎碎念这几日一直强调的主题,“路上远不安全,你不要来回跑”。
我继续争辩:“有了高铁,其实也不远”。
母亲有些着恼了:“这女子不懂事,说了几日,还是不听话还是不听话”。
“走吧走吧,趁车少早点出发”,她坚决地挥挥手,又急急地补充:“一到家就来电话”。
再就不说了,一行默默地下了楼,天阴沉着,院子里没有什么行人,七十八岁的母亲站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头发格外地白。她坚持要等我们走了再上楼,她这两年腿不好,以前背着我们追赶日子的腿如今像是踩在棉花上。西北风刮过来,像小刀一下一下割着脸,就像岁月把母亲曾经年轻的脸一下一下刻满了皱纹。风中颤巍巍的母亲不说话,竭力调整表情要做出微笑的样子。我不敢与她目光相接,盯着看她肩膀右上的空处,除了“回去吧”我一时也想不出来什么话说,只是朝她的方向挥手。
车子终于开动了,终于离开了母亲的视线。儿子忽然惊奇地喊了起来:“妈妈,妈妈你怎么了?爸爸快看,我妈妈哭了”。先生在驾驶座上扯了面巾纸,反手递了过来,笑着对儿子说:“傻孩子,你妈妈呀,在想她妈妈”。我佯作恼怒地夺了纸巾转过头去,故乡的一切正飞快地向后退去,窗外老母亲单薄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不知道是因为雾霾还是清晨的水汽,窗玻璃上一片模糊,我擦了又擦,擦了又擦,却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