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春的午后,我一个人在苏堤信步游荡。堤边的新柳如烟,在风里轻轻飘摇,粼粼的湖面上穿梭着往来的游船,西湖的春色正好。行过花港观鱼,几个弯一转,渐渐觉得人声悄然,环顾四周,才发现不知何时我已经偏离了苏堤,西湖也早已隐约在远处的丛林之后。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见一个野潭横陈在路边的小桥之下,潭水碧绿无波,四周杂树乱花,人迹寥落。穿过小桥,只有一条幽深的小径向山上蜿蜒而去,不知通向何处,我索性顺着小路向山上走去。
行至山腰,眼前出现了一座双檐四柱的青灰色石牌坊,一派庄重宏伟之相,坊额上镌刻 “丹心托月” 四个大字,左右楹联分别是“赖社稷之灵,国已有君,自分一腔抛热血;竭股肱之力,继之以死,独留清白在人间。”
走进牌坊后回身仰望,背面匾额也写着四个赤红色的大字:“赤手擎天”,两边楹联上分别刻着:“赤手挽银河,公自大名垂宇宙;青山埋白骨,我来何处哭英雄。”我心里一惊,“赤手挽银河,清白在人间”这几个字让我的脑海里飞速地闪过了 “少年天才”、“粉身碎骨浑不怕,留得清白在人间”、“山西巡抚”、“土木堡被困”、“北京保卫战”等无数个画面,我心里陡然一惊,难道真的是他?
我快步向前走去,不远处路的尽头端坐着一座白墙灰瓦的大院,朱红色的大门上悬着漆黑色的门匾格外庄严肃穆,上面赫然是几个烫金的大字:“于忠肃公祠”。
果然是他, 于谦于廷益!我少年时无比敬仰的明代大诗人、大忠臣、大英雄,居然在这里不期而遇。
2
1398年夏天,正是明洪武三十一年的四月,杭州府钱塘县太平里的于家诞生了一个男婴,起名谦,字廷益,意指为人谦和,在朝廷上直言敢谏。
于家世代为官,祖籍考城(河南开封附近),先后居山西和苏州,因曾祖父于九思在杭州任职,遂举家迁居杭州。于谦的父亲于彦昭隐居不仕,却给自己的儿子寄予了出仕问政的厚望,起名廷益。命运草蛇灰线,在这里给于谦的一生埋下了重重的伏笔。
于谦天资聪慧,勤于读书,少有才名,以南宋名臣文天祥为自己的偶像,曾写下了赞词:“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言辞间慨然有天下己任之志。
23岁,于谦乡试中试,24岁高中进士。永乐十九年(1421),于谦离开了家乡开启了他的仕途之旅。这一去,离于谦回家的路走了38年。直到1459年,于谦才又回到了杭州,而此时,离他在北京崇文门外被斩立决,已经过去了两年。彼时的他不知道,万里还乡的将是尸骨魂灵,家乡郁郁青青的三台山上将成为他的长眠之所。
出山后,他先后奉命出使湖广、川贵边境、江西,兴利除弊、整治河道,整饬盐政,颇有政绩。
宣德五年(1430),32岁的于谦调任兵部右侍郎,巡抚山西、河南等地。在任十九年间,治理黄河水患、招抚流民,重视民生,政绩斐然,深受两地百姓爱戴。在山西任上,于谦心系百姓,多次在晋祠、窦大夫祠为百姓祈雨,并曾写下《咏煤炭》,诗云:
凿开混沌得乌金,蓄藏阳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
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1448年,于谦升任兵部左侍郎,协理军务。五十而知天命,来到五十岁的路口之前,于谦的人生除了一些仕途的寻常挫折,主旋律还是一片祥和。然而命运的齿轮此时开始了飞速的转动,掀开了他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力挽狂澜却又杀身成仁的传奇一页。
1449年7月,北方游牧民族瓦刺兵分四路大举南侵。年仅22岁的明英宗朱祁镇在太监王振的蛊惑下,决定效法明成祖朱棣亲征。在河北土木堡被瓦刺军遭遇,五十万明军精锐损失殆尽,明英宗被俘。瓦刺首领也先挟着明英宗,率领大军一路向北京杀来。
1449年8月,消息传到了北京,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大部分官员无心抗敌,提议南迁。于谦当廷力斥:“言南迁者,可斩也。京师,天下根本,一动则大事去矣,独不见宋南渡事乎!”于谦等人提议“社稷为重君为轻”,拥立明英宗之弟朱祁钰为帝,稳定了局势。
1449年10月,也先大军所向披靡,攻至北京城下。景帝临危授命,升于谦为兵部尚书。山河有恙,生死存亡!于谦以一介书生,以弱迎强,殚精竭虑,指挥明军击败来犯的瓦刺军队,成功保卫了北京城,也保卫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其功至伟,却也给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
1450年,明英宗被瓦刺送还,软禁在皇城南宫。
7年后,景帝病危,曾力主南迁的徐有贞等兵变拥立英宗复位。英宗朱祁镇复位后,以“意欲迎立外藩”的罪名将于谦下狱。1457年正月二十三日,于谦被押往崇文门外,就在这座他曾拼死保卫的北京城门前被斩杀,终年59岁。史载:天下冤之!
难以想象行刑前的于谦在想些什么,五花大绑的他在萧瑟的北风里仰头望着这座他誓死保卫的北京城的高大城墙,身后押解着他的是曾跟他一起在城墙上浴血杀敌的军士,八年前城墙上神机营的炮声仿佛还在轰轰作响,于谦下达的军令“凡守城将士,必英勇杀敌,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也仿佛还在北京城的上空回荡。
他一定会想起文天祥吧,167年前的此时,文天祥在离此地不足十里的柴市口英勇就义。不同的是,文天祥死于敌人元军之手,而他竟然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冬日的阳光冷冷地打在他的脸上,他“谋逆”的罪名此时正被行刑官大声念出,也正在他捍卫过的山河里刊刻流传。清白委地,百口莫辩啊,他会不会在心里默念文天祥的诗句:
天地有正气,
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
上则为日星。
3
眼前的于谦祠白瓦高墙,前后共有三进,为前殿、正殿和后殿,前殿辟为序厅,殿门上悬匾额为“百世一人”。正中一巨大石灰岩上镌刻着前言,取意于谦少年时所作《石灰吟》——“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序厅背面殿门两侧悬挂着一幅楹联:双手扶明光日月;一心救国壮山河。
前殿与后殿间的天井里,赫然立着一尊威武、雄壮的铁犀牛,它是于谦勤政爱民、治理黄河的一个历史见证。诗碑廊里陈列于谦自撰诗及后人缅怀诗碑刻十七块。
无数人曾经来缅怀过于谦,于谦去世的365年后,林则徐出任浙江杭嘉湖道。他集资为于谦修缮祠墓,并撰楹联:“公论久而后定,何处更得此人”。还有谁会比后来流放伊犁的林则徐更能理解于谦呢?这两位同是封建王朝的忠臣,都为了拯救帝国的黄昏,舍身成仁,把对错曲直留给了身后。但幸好,时间虽然姗姗来迟,但历史自有公论。
《左传》云:“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那个天才少年于谦,历经烈火焚烧和粉骨碎身的磨砺,终究以完美的道德,匡扶社稷之功以及伟大的诗文完成了自己的梦想,跟他的偶像文天祥一样清白传世、气贯日月、名垂丹青。
4
走出于谦祠,暮色渐起,远处的苍山如海,天空的残阳如血。
我站在高处眺望,西湖一改往日我眼里婉约阴柔,仿佛多了参天动地的浩荡之气。黄昏的余晖里,西湖的波光遥遥地反射着点点金光,沉郁苍茫,刚劲雄健。
寂静的天空下,有风仿佛是从六百年前的历史深处吹来,像是叹息,是长啸,更像是挽歌。
我独立在风中,看着“血不曾冷、风孰与高”的牌匾,与眼前这矗立在天地之间的于谦祠,久久地相低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