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六月,正是梅雨时节。连日的雨缠绵不歇,我冒着大雨,走进了这烟雨朦胧的水乡——乌镇。
这个拥有1300年建镇史的著名江南古镇,除了历史悠久,还拥有更多显赫的标签。艺术家、画家、作家、诗人木心,也是乌镇的象征之一。
著名画家陈丹青曾这样介绍他的老师木心:“人不能单凭一篇文章认识作者,尤其是像木心这样丰富、深沉而多变的作者;有时一段词语、一句话,就能透射光芒,直指人心,木心正是这样的作家。”
丰富深沉并且时而透出光芒直指人心,也许正是木心和他的故乡乌镇最为相似的部分。
木心,原名孙璞,号“牧心”, 生于乌镇名门,自幼遍览群书。他以“木心”为笔名,寄托了如木般坚韧的内心,“只要心不死,锯掉的木头也能开花。”
他的人生以乌镇起点,也以乌镇为归宿。中间沉浮飘零的五十年,曾先后进入刘海粟及林风眠门下学画,后含冤入狱三次,备受凌辱。再后来在纽约重新提笔写作、绘画、教授世界文学,著作等身。他曾在《如偈》里写道:“艺海如宦海,沉浮五十年。荣辱万事过,贵贱一身兼。”他也写诗,写《从前慢》,在《杰克逊高地》写道:
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
都相约暗下,暗下
清晰,和蔼,委婉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杰克逊高地82街正是木心在美国纽约皇后区的旧居。
西栅元宝湖畔,简洁清丽的木心美术馆正临水而立。美术馆里陈列着木心所有著作、画作,还有那些写在烟壳纸上的整齐的蝇头小楷。晚年的木心从巨幅照片里看过来,像他的诗一样清晰,和蔼,委婉,神情优雅,目光明亮,俨然还是那个刚刚走出乌镇的翩翩少年。
光线低暗的展馆里安静异常,仿佛一侧耳就能听到诗人在低吟:“我是一个在黑暗里大雪纷飞的人呐!”
二
走出木心美术馆,雨势渐大。我在草木本色染坊、水上集市、喜庆堂前略略驻足,一路穿行过乌镇的小桥流水、桨声欸乃,和河两畔的白墙黛瓦的枕水人家。过一小石桥,桥头写着“晴耕桥”。不禁莞尔,晴耕雨读,此时此刻我在乌镇的雨中行走,也算是另外的一种江南沉浸式阅读吧。
再往前,是一座长长的褐色水中木桥,不知通向何处。桥两畔碧绿的湖水清澈见底,湖岸是葳蕤的树林、芦苇、水烛兀自浅绿深碧。四下无人,偶有鸟鸣声从远处的树上传来,更显得湖周围一派清新和寂静。
信步向前走去,两旁渐渐出现了盈盈的荷花,疏疏几只红色的花苞散落在碧绿如镜的湖水之上。小桥微折,但见十里荷花出现在了眼前,不觉间我已经置身在湖水的中央,四周是层层叠叠的绿荷红萏,正卷舒开合,花叶相映,香清如梦。木心诗里的“每忆儿时景,莲叶何田田。”大约就是这里了吧。
倏尔烟雨一暗,雨瓢泼而下,骤雨夹着急风吹得荷叶挤在一团,随风四下摇摆。我紧紧擎着这手里的碧油伞,如同一枝荷盖在风中摆动,无数的雨点齐齐打在上面,如急管繁弦在耳畔演奏交响乐的快板断章。我站在这桥上,在这湖里无边的荷花一起,细细领受着这风声和雨声汇和的乐章。仿佛也是在倾听,狱中的木心在手绘的钢琴黑白键盘纸板上弹奏的巴赫和莫扎特。
不久风势见小,雨亦渐缓,荷叶的盘心淌着的清露如无数的珍珠晶莹明亮,在风中微微散开又聚合。水底有不知是鱼儿还是水波轻轻划过,荷叶绅士一样略一颌首,叶面的大大小小的珍珠叮咚一声,齐齐滑落在湖水里,荡出了浅浅的清波。碧绿的荷叶整整衣冠,又从从容容在细雨中静静伫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烟雨蒙蒙中水接遥天,从湖面上看过去,长的是荷花,短的荷叶,清晰,和蔼,委婉,长长短短,如同木心写在湖面的十里诗行。眼前的荷既远又近,既迷离又真切,既喧哗又寂静,我不知道这是诗境还是画境。但如果木心是这风雨中的一朵荷,我愿,是离他最近的那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