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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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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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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来与此堂平

大暑时节,来扬州访平山堂。

扬州城西北四里,瘦西湖不远处,沿高高的蜀冈中峰的台阶蜿蜒而上,端坐着庄严的大明寺,平山堂就位于大明寺院内。穿过寺内大殿,西侧有一六角门洞,上悬“仙人旧馆”门额,入门即是欧阳修的平山堂。

眼前的平山堂,清幽古朴,四角飞檐向天空延展飞去。两侧古木参天,翠竹掩映,我凭栏远眺,想象宋庆历八年(1048年),时任扬州太守的欧阳修正于此高堂上极目远望,但见晴空如碧,长风万里,游目骋怀中,江南的远山近水隐隐约约如一幅水墨,尽在他的眼底。欧阳修在写给好友韩琦的信中如是说:“江南诸山,拱揖槛前,似与此堂平”。

八年后——1056年嘉祐元年,他送挚友刘原甫出任扬州太守时,回想起自己在扬州修建的平山堂,心情起伏,信笔写下的《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平山阑槛倚晴空,

山色有无中。

手种堂前垂柳,

别来几度春风。

调任扬州太守之前,欧阳修知滁州。在滁州为政时,他写下了著名的《醉翁亭记》,营造了一个与众宾欢也、寄情山水、苍颜白发的温润太守形象。然而,世人不知的是这位“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的太守所乐者民之乐,所忧者乃君之忧。

欧阳修文思敏捷,明辨是非,曾在《与高司谏书》怒斥政治投机的同僚:“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其耿直,不避众怨的性格由此可见。因此被贬至夷陵(今湖北宜昌)、后又外放滑州等地,外放的崎岖经历使欧阳修得以“周达民事,兼知宦情”。

庆历三年,欧阳修被召还中央。庆历五年(1045年),新政失败,范仲淹、韩琦等相继罢官、外放,欧阳修 “自劾乞罢”,以“同其退”。期间丧妻、被政敌构陷私德,使得他再被贬知滁州(今安徽滁州),其间羞愤在怀,多病早衰,又丧幼女。这些挫折不影响他为官宽简有度,滁州在他治下政通人和。他以醉翁示人,寄情山水之间以忘忧,而在给好友的信中他如是说:“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庆历八年(1048年)正月,欧阳修迁知扬州。扬州的“蜀冈”突兀于平原,高耸于西北郊外。“蜀者”,犹独耳。山之孤独者曰蜀山,冈之孤独者曰蜀冈。扬州十里繁华,欧阳修独爱蜀冈。他将蜀冈之上大明寺的潦倒寮房修葺一新,改名为平山堂。除了宴客,平山堂亦是欧阳修的讲学之处。

我抬头望去,眼前的平山堂苍苍巍巍,曾在千年的岁月沧桑中屡废屡建。欧阳修命名其为平山堂,似为“平”其视野中的江南诸山,如这平山堂前朱漆红柱上的楹联所写:“过江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与众宾欢”。但我想,亦为“平”欧阳修心中之山,提醒他自己在平山堂上要时时登高望远,胸襟开阔,超然于心中那些块垒和负累,欧阳修性情中的豁达开朗可见一斑。唯此,当欧阳修离开扬州八年后回望平山堂的时候,想到的是晴空万里,渺渺山色,杨柳春风。当然,此时欧阳修这一叶轻舟,已过万重山。

欧阳修在平山堂的题咏不多,倒是他的学生苏东坡据说曾数十次来平山堂,且多次满怀深情地写下了关于平山堂的诗句,追念恩师。

《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临江仙·夜到扬州席上作》:尊酒何人怀李白,草堂遥指江东。珠帘十里卷香风。花开又花谢,离恨几千重。

轻舸渡江连夜到,一时惊笑衰容。语音犹自带吴侬。夜阑对酒处,依旧梦魂中。

1084年,经历了“乌台诗案”的苏轼,在黄州谪居四年后,被调到汝州。苏轼经过扬州,他又来到欧阳修修筑的平山堂。百感交集,他写下这首著名的《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

半生弹指声中。

十年不见老仙翁。

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

仍歌杨柳春风。

休言万事转头空,

未转头时皆梦。

彼时,苏轼已经47岁,他的伯乐、恩师、挚友欧阳修已经逝去12年,他自己在宦海跌宕起伏、浪迹天涯、遍尝人世艰辛,唯有在诗文里起承转合,苏轼也由此成为了“东坡”。

北宋元祐七年(1092年),苏东坡知扬州,为纪念老师欧阳修而建,在平山堂侧建谷林堂。"谷林"两字取自苏东坡的诗“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深谷幽暗而曲折,高林茂密而疏朗,苏轼以谷林堂向欧阳修致敬,谷林堂就是一首凝固的诗篇,这是苏东坡新的抒情方式,也是苏东坡与自己的恩师并肩林立,长相执手的心愿与告白。

欧阳修和苏轼以其非凡的成就,被后人并称“欧苏”,成为文坛耀眼的“双子”星座。

欧阳修是一代文宗,开一代新风,能诗词文赋各体,为当时古文运动领袖,亦擅史学、金石学,与宋祁等修《新唐书》,自撰《新五代史》。

苏东坡则是不世出的天才,也是诗、文、书、画无所不能文艺全才。

欧阳修温纯雅正,苏轼敏锐天真;欧阳修豁达从容,苏轼超逸绝尘;欧阳修深沉,苏轼真挚;但两个人又都俱是做人“春风大雅能容物”、作文“秋水文章不染尘”的仁人君子。有道是:山色湖光归一览,欧公坡老峙千秋!

我徜徉在平山堂内,看四壁上悬挂的诗文和手记,正是“壁上龙蛇飞动”,前贤们的余韵风流宛在眼前。平山堂前,我凭栏追慕,临风想望,久久不能忘情。此时此刻,堂前是我一个人、但又仿佛不是。我知道,平山堂里,有过去千年里无数追慕者的足迹重叠。今后的千年,也会有更多寻访者的络绎身影。蜀冈之上的平山堂,不仅是欧阳修和苏东坡的心灵高地,也是人们思慕他们“真、善、美”的精神高地。他们的名字,必将跟他们的文章、笔墨一样,绵延千秋传承不绝,代代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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