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老五的头像

老五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1/09
分享

姨娘

母亲的姐姐,外公的长女,我喊她姨娘。

姨娘身个子矮小,但却是很健壮的那种。精致饱满的脸上总是流露着与生俱来的、和善的微笑,一头浓密的短发干净利索,显得很是精神。从来没有见她生过病,也似乎从来没有见她停歇的时候,像一台永动的机械一直“嗡嗡”地在村东头转个不停。

姨娘家里有一只大杉木盆,应该是当年跟着姨娘一起陪嫁到姨夫家的,盆外围两圈竹箍被时光打磨得油光发亮。每天一大早,在安顿完一家十几口大小劳动力的早饭后,姨娘又系上围裙,从堂屋角落费力地拖出那一大盆浸泡了一整晚的脏衣服,一件件打上肥皂后,在那块结实宽大的搓衣板上均匀地揉搓。搓洗完后,拧干脏水,大麻花似的一条条被压进脚边的大竹篮里。大杉木盆里浸泡的衣服越洗越少,肥皂泡子却膨起老高,像一朵盛开的白莲花。

洗衣服期间,姨娘还要中途起身几次,走到隔壁柴火房,将火塘里三脚架子上温热的猪食拌匀,用一只大木桶装了,摇晃着提过半人高的圈墙,倒入石槽内。两只膘肥体壮的大黑花猪本身就是对姨娘付出辛勤劳动的直接见证。

喂完猪后,姨娘再将木盆里剩下的几件衣服洗净,用竹篮提去门前的水塘边。袅袅晨雾中,随着青石桥板上锤击声有节奏的响起,一场劳动与幸福基调的乡间交响乐在旷野里升腾...... 一大竹篮衣服洗净、拧干,整齐晾挂到地坪里两根大竹竿上的时候,太阳才刚刚慵懒地爬上东边的山脊。

接下来的时间里,姨娘刚放下扫把,又会随手扛起锄头,哪里都能看到她马不停蹄的身影。家里似乎有永远也忙不完的事情,还有好像专门为她定制的各式各样的劳动工具。如此连轴转到深夜,大家都睡下了,她还要在如豆的小煤油灯下拿出麦杆编织的针线篓子,带上顶针,继续缝补白天劳作时破损的余生。

姨娘家的饭菜总是很香!

柴火灶上的大铁锅里,她总能烧出小孩子们都争抢着吃的、满锅焦黄的锅巴,还有滤在灶台旁大瓷盆里浓香四溢的鲜米汤!每到饭口,总会吸引周围三三两两的邻居端个饭碗过来。姨娘便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给围拢过来的邻居们挨个夹菜,她自己却是要等大伙都吃完了才开始吃饭的。特别是家里来了客人,她必定是要等所有客人都吃好放下了碗筷,再给客人们都泡上一盅茶,最后才是自己一个人就着剩饭剩菜胡乱吃几口。吃完又赶紧收拾碗筷,又重新给客人们泡一遍茶,才偷空坐下来陪亲戚们一起聊聊家常。

与姨娘家住村东头正好相反,我们家住在村尾西边,两家也就相距两里路,但这短短的两里路却是姨娘这辈子丈量最频繁的土地了!只要她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总是会用一只大搪瓷盖碗装上满满的一大碗,用一块格子蓝花布包好,迫不及待地步行这两里路,亲自交到母亲手上。她也不说搬把椅子过来坐一下,只是将矮小的身板靠在门框边上,亲眼看着妹妹将大搪瓷碗里的美食倒进另外一只瓷碗里,然后顺手就接了过来,又用格子蓝花布重新包起,站着与母亲开开心心地聊上几句,又走上刚来的两里路,回村东头去了。

乡下每年的各种节庆日子,姨娘总是要走上这两里路,亲自叫我们都上去吃饭,然后站在大门口看着我们开开心心地走上回家的路。遇到不是农忙时节,她多半是会把母亲挽留下来,陪她住上一晚。两姊妹会开心地聊到很晚,似乎永远有各种聊不完的话题。

在我的记忆里,姨娘是从来不生病的,顶多是每隔两三年才犯一次的魔怔。

在当年乡民们对精神类疾患认知严重缺乏的年代,姨娘的这种旁若无人地躺在床上,自顾自地重复对着蚊帐聊上两三天的行为只能解释为“魔怔”。每当出现这种怪异状况的时候,姨夫便会在阴阳先生的指导下,将一杯新鲜的公鸡血送到离村三里路外的一座破庙前,烧一些纸钱,放一挂天响的鞭炮,同时双手合一对着破庙门默默地念一些谁也听不懂的祷词。过几天的工夫,姨娘竟神奇般地恢复如初,只是对此前莫名其妙地一个人对着蚊帐聊天的行为毫无印象了。

在邻居们七嘴八舌的描述中,姨娘年轻的时候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怪异行为的。大概是1958年左右,全国“大炼钢铁”运动,工作组正在破拆那座老庙的时候,姨娘刚好经过那座破庙门前,被庙内的一道红光晃了一下眼睛,回到家中便一直自言自语地复述着那道红光很晃眼,没完没了地不断重复说着同样的话,后来就魔怔了。自此以后,姨娘的视力好像也大不如从前,眼珠子看起来也是昏昏的。到了晚年就越发昏花了,经常看到邻居大姐帮姨娘用小镊子将往里倒长的睫毛小心地拔除。

不犯魔怔的姨娘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

一如既往地给前来的左邻右舍夹菜,泡茶;

一如既往地讨我们这些晚辈小孩子们的欢喜;

一如既往地对谁都是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不知不觉中我去外地工作多年,姨娘在热心的邻居大姐帮助下打过几次电话给我,每次都埋怨我怎么这么久不去家里吃饭。对从来没有走出过乡镇的姨娘,远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南方都市生活是无法在电话里两三句话描述清楚的。

是啊,姨娘家的饭菜是有多香呢!

那可是我儿时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呀!

这么多年来竟一直不知道姨娘叫什么名字,直到二零零八年底全国普降大雪,江南皑皑白雪中,姨娘走完了她洁白、纯净的一生,终于与白雪达成了一个永恒的约定。在団保表哥的指引下,我找到了对门山上的一块石碑,拂去上面厚厚的积雪,露出几行冰冷的黑字:

米老孺人,米岗山正明之长女,温良贤淑,勤俭持家,深得左邻右舍爱戴......

米群英女士千古!

我终于知道了亲爱的姨娘的名字,这个温暖的名字此时却被刻在了冰冷的石碑上......

泪眼朦胧中,一片雪花悠悠地飘向远处的田野,消融在她曾经深爱过的乡土里。

嗯,米群英女士千古!

我的姨娘,我的娘!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