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老五的头像

老五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9/27
分享

建大哥死了

建大哥死了。

至少,侄子大来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建大哥的死讯是父亲节过后的第二天才传过来的,这有点太突然了,给所有的人都整了个措手不及。三军是堂兄弟辈里年龄最小的,按照老家的宗亲惯例:这是铁定要赶回老家去送最后一程的。更何况,年初回乡下给建大哥拜年的时候,他本人还横在躺椅里特别交代过:老哥我哪天死了,你这个小老弟可一定要回来帮忙哈!那是,那是,这还用你交代么?自家屋里人,我肯定回来呀。这话就跟刚在耳边说过一样真切,这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真是的!

这还有几天就是端午节了,建大哥你也太着急了吧!好歹你吃多个粽子再说啊,你这一辈子就是跟谁都着急,着急忙慌的干嘛呢?老了老了,又惦记着后山那一片老祖业吧?这回亲自去守着就放心了是吧?这回是亲自守住了就不着急了吧?

唉,我的个老建哥哎......

三军心里乱七八糟的想归想,还是要赶紧订回去的车票啊!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手机上“铁路12306”APP是一点面子也不给:页面上直接全部是灰色的。没办法,给华强北一个小老弟发了个老家的车站名称,另外加多一百元辛苦费。华强北的能人很快就回微信了:赶紧去深圳北站刷身份证先上车!三军往包里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奔地铁到深圳北站,在那多加一百元人民币的加持下,在同一趟高铁上换了三次车厢座号,于当晚十点多赶到了老家的车站。出了车站,外甥女菲子将小车钥匙交给三军就回单位了。三军一脚油门就往乡下老宅飞奔,途经过镇上的小店,搬了一盘浏阳鞭炮丢在后排座上。

晚上十一点多,建大哥的老宅门前空地上灯火通明,哀乐震颤。

三军将车子提前靠乡道边停好,搬起后排座上的浏阳鞭炮慢慢走向搭了一个蓝色帆布棚的空地。老宅空地入口处一个充气门拱顶部用四方白纸贴着一个大大的“哀”字。

来客了,里面的准备一下!

刚走到拱门口,不知棚里哪一位眼尖的邻居瞄到了过来吊丧的三军,快步赶过来将三军手里的盘炮接了,引着他往灵堂方向走。灯下,一位打牌的师傅捡起桌边的一个遥控器,对着水稻田边放着几罐液化气的电动三轮车方向按了一下,环保炮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原先主人的堂屋改成了灵堂,地面上早铺上一条叠成长条的旧棉被,一张小方桌上立着从建大哥身份证上复制下来的遗像。遗像面前一碗大米里插起三根香,旁边摆起一杯酒水,一杯茶,还有一只蒸熟的整鸡。方桌与后面的冰棺之间立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花圈,花圈正中央镶了一块电子屏,屏幕面板上不时游走着几个闪烁的红字:

建大人千古!

孝子大来早已披挂整齐在方桌旁跪候多时,三军面对着建大哥的遗像,跪在旧棉被条上缓缓磕了三下头,起身将孝子大来扯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节哀顺变,节哀顺变!走到后面的冰棺旁探下身子往里看:气雾蒙蒙的玻璃棺盖下,堂哥老建穿戴整齐、平静地安躺在一条黑色被单下面:这回算是真的睡踏实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事事跟谁着急的很了。

嗯,建大哥这回的确是死了。

三军用手掌抹了一下玻璃棺盖上的水汽,想凑近点再往里看看,侄女大桂过来叫去里屋喝茶。来到建大哥以前的卧房,原来主人睡过的木板床已经靠墙立了起来,被单、枕巾之类的床上用品团成一坨扔在墙边角落里。房中间摆起一张麻将桌,左邻右舍过来帮忙的邻居们围了一圈,吆五喝六的,比隔壁的灵堂热闹多了。

哟,三军回来了,坐、坐。

邻居大力哥伸懒腰时突然看到站在身后的三军赶紧放下手指间夹着的“八万”,从旁边拖了一把凳子过来:

三军,坐!这么晚了还赶过来了,辛苦、辛苦!

三军坐下了,接过大桂手里端来的茶杯放在脚边的地上,抬起双手抱拳,向围成一圈的邻居大哥们挨个拱了拱手:大哥们辛苦,大哥们辛苦!还得劳烦各位哦,感谢、感谢!

自家屋里的事,这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这都马上要过端午节了,车票怕是也蛮紧张的吧?

是嘞!换了三次座号,没办法。

喝完茶,跟帮忙的邻居们闲聊了会儿,时间快到午夜十二点了,老五跟村里主事的总管长辈请示了一下,看看有没有能帮上手的事情给安排?主事的总管回复了:眼下办事的人手差不多都安排就位了,近两天都没有需要另外麻烦三军的,可以先回县城家中过节,过完端午节后,等初七那天正式出殡再过来帮忙,接待下宾客就好了。三军得令后跟邻居们打了个招呼告辞,转身出去开车赶回县城家中休息。

乡村的夜,安静祥和,满天星光闪闪。

初六下午五点多,三军提前赶到老宅吃晚饭。作法事的法师带着后家的一大帮亲戚们辞完水庙早已经回来了,门前的大棚里摆满了一圈平时难得一见的孝子贤孙们租来的电子花圈。靠大棚里头一面架起一面组装的大电子显示屏,上面循环展示着建大哥生前或坐或站各式生活照片,栩栩如生。大电子显示屏背后的两条板凳上,摆着一栋三层的豪华别墅:壁挂彩电、豪华小轿车、厨卫家电一应俱全,极尽奢华与现代!还有豪华别墅两旁堆起的金山银山,无一不向围观的邻居们预示着建大哥接下来的生活将是何等的富足与尊贵。大棚顶头两个角落里蹲着两只一米多高的大音箱,现代流行音乐在乡间空旷的四野里不知疲倦地轰鸣着。

晚饭过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棚里面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不久,酒足饭饱、穿戴整齐的军乐队开始暖场,主持大姐洪亮的声音通过两个大音响向四野里传出去老远,看热闹的乡亲们也开始慢慢聚集过来。除了军乐队的演奏,瞅准间隙的邻居大姐们还可以通过面前的小屏幕点自己喜欢的歌,在大棚里一展自信的歌喉。

真是托了建大哥的福,这也是邻居们在农闲时节难得的休闲娱乐活动了!

三军被主事的总管特别安排了“接待”的职务,隔不了多久就要端个散装烟盘子穿梭在看热闹的宾客中挨个发烟,挨个陪下笑脸。一般只要将摆满散烟的盘子递到客人们面前,有抽烟习惯的宾客会自己动手取用一根,不抽烟的客人也会拱拱手表示谢过。三军也不会勉强了,就将烟盘子再转递到下一位的面前。如此来来回回尽量在场的每位宾朋都要敬到,这样端着个烟盘子,在围观的宾客间转悠一晚上也会腰酸腿软、脚麻手胀,但比起那些还在厨房里热火朝天、汗流浃背煮夜宵的乡亲们来说,这“接待”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很体面的职务了。

其实,除了发烟的“接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岗位就是泡茶。这次泡茶的大任由堂侄媳妇霞妹子揽了过去,她早就让男人将堂屋两扇大门板卸了下来,用两条长板凳摆在堂屋门口对外的台阶边上。二十多把保温瓶一字排开摆在大门板靠墙壁的一边,芝麻、豆子、茶叶罐子整齐的摆放在保温瓶旁边,挂在墙壁上的几大袋一次性杯子随时待命。门板上已经泡好的茶杯满满当当,排码得整整齐齐,任由过往的宾客自行取用。一看这干活的利索劲儿,就知道这侄媳妇定是位当家过日子的好手!

在军乐队卖力地吹吹打打期间,陆陆续续还有从远近赶过来吊丧的亲友。都是刚走到拱门口就被眼尖的邻居将手里掂来的盘抱接了,按一下桌子上的遥控器,田边三轮车上的环保炮随即噼里啪啦一通乱炸。将客人领到灵堂,对着建大哥的遗像跪拜一番,再将客人引到大棚里找凳子坐下,发烟、端茶,看节目。军乐队表演完撤场后,又安排了几场花鼓戏的传统剧目,这些都是简化了的花鼓戏表演形式,只有上了年纪的邻居大爷大妈有兴趣,年轻些的就会三五成群地凑成一桌麻将或者纸牌玩玩,消磨一下这百无聊赖的时光。

晚上九点的时候,大棚里的花鼓戏戏班也早就散场走了,灵堂里吹唢呐的那帮主角在一位穿道袍的领头道士带领下开始粉墨登场:在众人的帮助下,将大棚中央清理出一大块空地来,按东南西北中这五个方位摆上五张桌子,桌面上分别放了一碗米,一杯茶酒或者一把香和灯盏之类的法事用品,底下压着一张无人看得懂的鬼画的符咒。物件摆放停当后,在一阵急促的唢呐声中,乡间真正的传统法事就要开坛了:

身穿黑色长道袍,头戴八卦帽的领头道士手里甩抖着一面早剪好了的彩条旗子,带着刚才几个唢呐手法师在一声号令声中开始慢慢在几张桌子空隙间穿行游走,时不时地突然停下脚步,口里念念有词,向着他们自以为是的方位弯腰叩拜一下,然后带领队伍继续游走。穿行了几圈后,交代孝子大来抱着逝者的灵牌也加入他们游行的队列,然后是孝女孝孙、孝媳妇,孙媳妇等都一起加入,拉起长长的一串跟着领头的道长一起在五张桌子间穿行,浩浩荡荡,万马千军的架势!游走的过程中都是跟着领头的长老一举一动照做:道长朝哪个方向叩拜,后面一长串的孝子贤孙们都跟着朝同一方向叩拜;道长急走,后面一长串也跟着急走;道长急停,身后的他们也跟着紧急停下。如此走走停停、轻重缓急地跟着跑了二十多圈后,孝子贤孙们渐渐体力不支,被陆续淘汰出穿游的队伍,走出到圈外只顾大口喘气。到最后就只剩下抱灵牌的大来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拼命追随,虽然死死抱着灵牌大口喘着粗气,但这确实是显得比其他人要孝顺很多。

后来,法师们也游累了,就坐在椅子上装模作样地拿着话筒念唱各种他们自己编排的经咒,中间也夹带些逝者生前的为人处世和功德善举,或者养家糊口的艰辛。每每唱到情深之处就会自然拖带些哭腔,让围观的邻居们自发陪几滴酸泪。每到这个时候,为主的道士就会用手中的法器轻点下跪在地上的孝子头部,大来会意地抽出一刀纸钱虔诚地烧进面前的瓷盆里。

这穿游念咒的法事仪式完结时,夜已经很深了,围观的宾客们大多数也各自找地方休息去了。领头的道长带着刚才几个吹唢呐的法师们又重新回到灵堂内,继续念经超度亡灵。法师们时不时地在各色彩纸上画出一张张无人看得懂的符咒,连同桌上堆放的一刀刀纸钱一起烧进脚下的瓷盆里,燃尽的灰烬在瓷盆里满满当当地堆起老高老高。

三军见宾客们都散了,围观的邻居们也各自回家了,这下也用不着“接待”了,便放下烟盘子,赶紧找个地方冲洗一下,随便挑了张板铺倒下就睡着了。这一晚的发烟接待也实在太累了,竟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的九点半才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惊醒过来。

唉,建大哥呀,你这不是折腾人么?!

起的太晚了,三军胡乱洗漱了一下就奔了厨房,打碗面条就在灶台边吃了起来。刚放下碗筷,外面的唢呐声又急促的吹了起来,烧火的邻居说入殓的仪式怕是要开始了,三军赶紧找出昨晚搞接待的烟盘子跟去灵堂。

灵堂里的供桌早被撤出去了,冰棺的旁边摆了一具翻刷一新的杉木棺材。十六位丧夫和油漆匠早已经就位,冰棺盖也起开了,骨瘦如柴的建大哥安祥地躺在冰棺里的一张黑色床单上,新杉木棺材的底部早被油漆匠新填埋了厚厚一层石灰粉,孝子贤孙们团围在开启的冰棺旁呜呜咽咽,准备做最后的告别。随着法师一声“起!”,在几个丧夫的合力下将建大哥的遗体抬进新棺材里。油漆匠用穿了一枚铜钱的细线在管材口正中间从脚到头的方向拉直,让穿过的铜钱笔直地经过建大哥鼻尖中线,以保证遗体安放位置的准确。摆放标准后,油漆匠开始往棺内从脚到头继续填埋石灰粉,直至将建大哥整个身体完全覆盖。在孝子贤孙们抢天喊地的哭喊声中,丧夫们一起合力将棺盖扣上,两人一组用木杠子将棺盖用力压实,砸上钢钉。油漆匠细心地用油泥抹平细小的缝隙,再补刷一下表漆,入殓的仪式这才算宣告完成。浓烈的桐油气味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又呛了出去。

很快,时针指向上午十一点,这是法师早就看好的时辰。在一阵剧烈的鞭炮声中,躺着建大哥的棺材被丧夫们用两组木杠抬起,移出灵堂,直奔后山的墓地。法师们一边吹起唢呐助阵,一边跟随移动的棺材不时往上方四下撒些米粒、茶叶、还有白酒等祭祀物品。沿路的地边摆起成堆的鞭炮都被逐一点着了,一路狂轰滥炸,地动山摇。送行的宾客们被这缭绕的鞭炮烟雾呛得睁不开眼,还是一路跟着抬棺的丧夫们往建大哥的墓地方向奔跑,要送大哥最后一程。

透过飘散的鞭炮烟雾,一轮红日当空,烈焰一般毫不留情地楔在丧夫们汗津津的紫脸上。

靠水沟边的地坪角落,当年建大哥栽种的那两棵青桐树,此时正枝繁叶茂,一派生机盎然,在轻柔的微风中自由摇曳......

建大哥,一路走好。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