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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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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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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狄更斯笔下“全世界最美好地方”——大雅茅斯

游狄更斯笔下“全世界最美好地方”——大雅茅斯

英格兰的雪是薄削削的,几星几点的纷纷,纤细到留也留不住,克制得有点寡情。

因这僧侣般的节制,所以冬天向来拉得极其长。

而正如英格兰长得过分的冬天,它的夏天也短得出奇,短而稠,仿佛把天地日月星统统煮作一锅又熬成松膏,更漏每一滴都是满满声色风光。

浓得化不开的,是铺天盖地从凌晨三四点明晃晃亮到八九的大太阳,也是急飒飒窜高了的天,静静漂晾一大片油画里才有的蓝,不掺青白之色,只是一整匹烈烈的蓝色。

这样的蓝,是很平静的,即便像海,也是冻得结实平滑的无波的海。

当然,英格兰夏天的海,照例是汹涌的风,滚烫的浪,一层一层卷着人的热气腾腾。

斯卡伯特的海较富丽,金沙灼灼,是实体化的日光,人也给烫酥了,比暖风还熏得醉人,和普利茅斯一般较适合玩乐。怀特岛的海,再人声鼎沸些,透彻的蓝也总仿佛带点骨子里的冷清,是皇室的,琐碎带礼节的傲慢。

大雅茅斯的海名气并不大,慕名者少,每逢盛夏如云而去的多是常客,是好商好量体己着的好风光。

经朋友介绍,心向往之,便也带父母在大雅茅斯做一回在地人。

查尔斯·狄更斯用笔很精妙,通篇幽默得很雅致,只是这幽默由讽刺性打底,是绵里藏针的蓄意养一点刻薄的。

然而他写《大卫·科波菲尔》时,倒用了罕有的温情,几近悱恻地直写,这位于诺福克郡的港口小镇可堪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

红皮火车去得早,顺着两侧葱葱的翠绿使劲儿跑。

火车的时间不靠钟表算计,它所信任的是另一种计时器,那就是路边一溜一溜的风景。

这风景本来已经足够美如画,而一扇一扇的车窗也将风景隔得很恰当,尺寸骨肉亭匀,远景近景都合度——若车开得太快一点呢,仍是画,抽象画,刷了满满颜色的那种。

英格兰的夏天,永远不知道哪里淌过来一波又一波的浓墨重彩,来势汹汹的,漫地的草和树全是沉沉的碧色,不是玉那种温良的天青色,也和山谷里静谧的湿人衣完全不沾边。

这绿色重得几乎要落地要作金石之声,若要湿,也不是染衣的那种依依,它是泼辣到瞥一瞥都是满眼盲目的绿,会晕船一样让人一时脱不了迷糊劲。

在这种盛夏的绿中,连薰衣草田或其他深红浅紫的花田,也都示了弱,对绿肥红瘦只有服气。

幸好,下了火车,红列车并没有给染成绿皮的。

火车站作温吞的土色,又或者再黄一些,是最结实最巨大的陶器。也老得像陶器了。英国的建筑物一贯存旧不念新,不知是出于人文情怀,还是处得顺心而质量又实在好,反正就一直沿用下来。

列车长也是须发皆白了的老头儿,穿着黑红镀白金条的制服是检票长,换一身金丝绒大红圣诞装,就能当圣诞老爷爷。

出口处的接待处倒是显得比较年纪轻,但也不年青了,连闪闪金发也有些灰蒙蒙得显旧。

然而她的笑容非常大,声线也很高,满身满脸都是热情流溢,连问询台前的厚玻璃也挡不住。

问她路时候,她先提议按着地图来,等从售地图机器挤冰淇淋似的压出厚厚一叠地图后,再从出票口递过去,她一面眼嘴鼻以及其他各路面部肌肉地解说,一面拿一支原子笔在地图上写写画画。

道谢后,我们预备按着地图便朝海边走了。

出车站拐了几步,看到她迈长了步子样子很喜悦地倒提垃圾袋向垃圾桶走,一脸喜滋滋倒仿佛倒垃圾像是美差,见到我们,非常高兴地摆摆手,大声又重复了一遍路径。

其实这时候我们已经脱了在火车上穿着御寒的厚外套了,英国人不大分得清东方人的长相,初初见面都是凭穿戴来勉强辨认的。

然而这段时间大概来大雅茅斯海边的亚洲人实在少,所以她居然把我和爸爸妈妈记得很分明,实在也很奇异,但当然也因为她整个人爽朗又蓬勃,那样大咧咧的愉快简直不太像本地人。

英国本地人当然是很礼貌,也很讲究素质——只要他们不喝醉,他们永远是轻描淡写地微微笑,文质彬彬,很乐于为你服务,但在这种极度的温和里他们会自觉划出一道界限。

超出礼貌之外的,就不行。

在英国呆了四年过半,总似乎能称得上略浅薄的了解。

英国一律是窄而长的街,四季也花树缤纷,赭黄水绿从麻黑质地的沙石子路一直疯长,被一幢一幢独立屋的旧砖红色镇住了,才乖觉些不至于纠缠上了天。

雾终年都有,但也再厚时也不至于沾衣欲湿,是试探性潺潺的淡白色。

退了雾,天是很明净的兰,近似于几蒸几晒后珍惜的提纯,因为蓝的太纯净了,所以更轻盈,连蓬松的浮云都快受不住,险险往下坠,成了蒙蒙的雾气。

幸而有各色凑了时节的鲜花几点贪欢的娇嫩,因为明艳的很活泼,所以再小路大街再静一些,也还是有声有色并不寂寞的。

真要说得上寂寞的,大概是有时含了点笑意慢慢走的行人,也都修饰了面容身段,神情也再温和不过,面上的友善太开门见山了,却依然有点隔阂。

英国人多是典型的北欧相貌,雨里雾里甚至七月暖而烫笔直泼泄的夏日光里,也还是白苍苍,五官都极深,轮廓锐利得几乎显出阴狠。

然而多半发色淡,瞳色也盈盈漾着些微的蓝绿灰,也是沉默地黯淡下去的异色,得定睛凝神细细看一会才略为真切些,直接打个照面,甚至说不上好看与不好看,是隔膜着的形貌,并不太明朗。

英国人的傲大概也伦敦的雾较接近,分明在眼前,却摸不透,虚虚实实间寥落出一段安全的距离,是老派绅士淑女惯用的白手套,隔得住蝴蝶与月光。

初到英国,总觉得英国人对皇室的崇拜很不寻常,热切到隆重的情感,这自豪,仿佛落地深根,能万古长青地持续下去,在今时今日,似乎并不太合时宜。

在英国呆久了才发现,英国人的老式并不逊于那些旧国遗少,腔调渐日地不拿捏了,架子也可以不常端着了,只是骨子里也还是极旧派的一秉精神,一颗心。

英国人极爱喝酒,晃晃荡荡玻璃瓶子里的异香从五内腌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长大了,而心泡久了酒水,总脱不掉彼得潘式的一点别扭的天真,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童心的。

因此全民公投脱欧出来结果又反悔,民众把脱欧的事不自主地儿戏化了,也只是道地的英国作派。

而脱不去中国式作派的我们仨,即使有着挂历质地的大地图,和手机上的谷歌地图,也仍是在这个小镇里迷路了。因为小镇中心四通八达,道路太多,一列一列的居民房排排站,叫人不太分得清大小路口。

不过这些居民小别墅倒是非常悦目。米白色上染几薄的几层蓝或绿,和见惯的累累红砖房一比,轻盈得像纸叠屋,太休闲,倒借了希腊意味的松散劲儿。

不过英国居民房该有的奶白色矮栅栏,和搁在屋子腰眉处的花篮仍是短不了的。

很奇妙的,海边的太阳烧得更沸,稠而重,沥青一样甸甸压下来,即便撑了太阳伞,银质细伞骨也摸着烫人,石子路更不复阴凉,可房屋处一培细沙土养着的各色的几朵花,仍旧是娇滴滴的模样。

这样的娇嫩,甚至也不是艳丽,只是家常的好看,平平淡淡没特别什么出奇,各家各户都是类似的款式,平常的花,配色也都是随便得,然而一路看过去,也并不会看腻,反而觉出这好看里的难得的一点温馨。

天太热了,路又长,走久了脸都被太阳晒穿了那样烫,不住地对路人问路。

及至问到一个胖大的邮差,他整个人又高又壮,穿着颜色鲜亮的制服一大筒冰淇淋似的在街上走走停停,并且脚步飞快,有奇异的轻盈。

海边啊,他边这么说,边笑了,随手一指,说,你们已经到啦。果然,顺着他指的方向,有盈盈一湾蓝色。

是大雅茅斯的海。

这海太蓝了,淋淋漓漓收不住,铁了心蓝下去,幸而有被阳光浸得发了白的细黄沙圈着它,才不至于把整个小镇都染成斑斓一片,不好收拾。

风虽然大,浪并不多,或许也是这片蓝太重了,连风也吹不动,给滞住了。

因为天气太热,风也烫,一刀一刀剐在身上,我们觉得是酷刑,然而做日光浴的人却非常享受。

他们穿着短小的泳衣泳裤,也并不泅水,只是埋在软藤条沙滩椅上或直接卧在细沙利,等着晒红晒黑,晒出他们觉得极俏皮的小雀斑。

海边游玩的设施很多,沿着海边缓缓地走,有各色的小咖啡厅,小小的一幢楼蘑菇似的立在那,顾客也很零星,店里也兼做海鲜,但不如镇中心的海鲜店做的鲜香地道。

靠海边的充气型游乐场则大得惊人,卡通巨人骑士样守着大蹦床,水滑梯又高又斜,玩这样的水上乐园,需要有孩子的身段和成年人的胆识。

而兼具家长的乐趣以及孩童的小笨拙的则是打靶游戏了,单薄的蜡纸版被海风晃得微醺,险险吊着,是伶仃的趣味。

也有晒成金棕色的父亲,护着形容尚幼的几个孩童,对着飒飒的排球网,打排球,笑闹声被海风一吹,散了,看来只觉得是一种安静的活泼。

然而这家常的一幕,衬了寂寂泛出丝绒质地的海,总觉得有一种自然的威慑力,不动声色的一支眼,古老又崭新,和太阳灼灼地看穿一切。

海天都太过巨大,亘古以来的睿智沉默下来,析出成这样宽横的灼灼。

又多看了一会儿这比红尘更滚滚的兰,寂静了千年的艳色无休无止,措手不及地通通杀过来,即便漫天神佛都拦不住,能浸蓝了眼睛。

于是借着避日头,又行到略古朴的海鲜店,就地取材一间小店,连门面也都是实木制,单抹了一层清油,时日久了,暖褐色渐渐熏出了枣棕红,像极庄稼人脸上微微害了羞的一抹淳朴,也很招徕来客。

食材够本味,一味海鱼,肉嫩得不像英国菜,肉质紧而柔,简单到只用黄油、胡椒和盐来佐味,已然够好吃。

龙虾烤得半熟,略点零星的提香碎草药,雪白一团香馥馥稍带点焦黄,被烘酥了的香料味撞一撞,香得有浩然气。

连最简单的薯条也是甜土豆大刀成块,刷蜂蜜炸的,颜色尤其讨巧,比琥珀桃仁再淡一层,蘸极少一点细盐吃,完全不用番茄酱。

喝毕果汁,爸爸拿单反颇有兴味地看照片,导出来凝神略看一看,帧帧都有恢弘气,是自然的宝相庄严,涛涛的壮阔侵了天,漫了沙地,连现代高科技的液晶屏也抵不住,端在手里都仿佛增重有千斤。

再看,仍是震得有点说不出话。

你看这海像什么,爸爸问。

像蓝田日暖玉生烟。我说。

作者:钱雪儿

发表于《读书文摘》杂志2019年2月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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