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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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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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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你爱着

                     被你爱着

我最崇拜的人是我妈妈。

以这句开头真像小学生作文,真挚得异常天真,有极富裕的情感来坐井观天。

很遗憾,我作学子时,挥挥洒洒写日记、周记乃至应试文,并没写我妈妈是我最崇拜的人,不仅不是最崇拜的,连尤为崇拜都算不上。

儿时我顶崇拜张爱玲和钱钟书,其书五车,才高八斗,下笔华艳到寸锦寸金,刻薄也伶俐俏皮,最有方寸最能悦目,毛姆和木心之流难望其项背。

我也崇拜科学家,汲汲渴念知识,兢兢锻造科学化的工业世界,每一天都新荣如新潮果味跳跳糖,哔哔啵啵全是甜美的鲜新。

我还崇拜我爸爸,因他烹调得一手好菜,大手掌丰白软如棉,严冬也暄暖像白面馒头刚出炉,把我的小手掌包得严实实、暖煦煦。而况爸爸还将架子鼓、钢琴和贝斯驯得服贴贴的手,给我编小辫却也轻柔柔,很称心。

我记得我幼学时被爸爸鼓励写作,甚喜标新立异,某篇小论文申诉对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的不满,夸耀我愿大唱世上只有爸爸好。因爸爸常伴我左右,而妈妈鲜少有闲暇陪我,我极忿忿,以为这首重母轻父的歌委屈了爸爸。

爸爸见文心喜,也略训诰我一番,教育我信笔非瞎写一气,乱涂鸦会惹妈妈伤心,但也掩不住油然几分意气扬扬,献宝似的给妈妈掌掌眼。

妈妈不做评论,只照常叮嘱我,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是爸爸。

爸爸当然爱我,和西方伦理或是正统儒学都两样,爸爸惯宠我是最彻底的爱幼,可又从不拿父为子纲那套为难我,只全心拿我当小友,不分尊卑。

童眼看世界时,我只道满目花红柳绿,有最繁琐的疑窦丛生,最爱拿各式疑问次第不休去磨人。

我总反问妈妈,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是爸爸,那妈妈呢?

妈妈永远答,你是妈妈最爱的人,但是妈妈爱你不如爸爸爱你。为什么啊?我不解。妈妈极郑重地说,因为爸爸是最爱你的人。

我被妈妈的逻辑绕了又绕,像蜂蝶着了银丝网,理不顺关系,只得闭口。

妈妈最爱的人是我,我也该投桃报李。不过我本来也够爱妈妈了。

我孩提时爱妈妈在于妈妈生得美而我并不。

学生时代,同学见了妈妈总要嘁嘁喳喳地惊艳,小孩子说不来谀词,翻来覆去不过是“你妈妈真漂亮”和“你妈妈好时髦”。

班上多的是给艳羡擦得亮晶晶的眼睛,通通披挂在我和妈妈身上,是最叫孩童得意的珍宝。

诸多男老师也忍不住好奇,拿点腔调问我,“你妈妈是电视台工作的?是播音员?是主持人?”

我总期待妈妈来学校,比当大队长更出风头。

妈妈是王琦瑶式的清美,气质很端方,有沪上名姝的派头。夭桃秾李的光艳太触目,不如妈妈秀丽得润物细无声,童叟皆宜。

她永远淡妆,眉略薄扫一扫,唇也淡染一染,不敷粉也是桃花笑面柳眉低。

妈妈近半百了,人也还是素艳。去拍了退休照,被八零后追着叫小姐姐,夸我妈妈肤光胜雪,如三十几许人。

妈妈的确不显老,身材从来也是骨细肌香,当得起玉肌花脸柳腰肢。

事实上,妈妈三十岁前连口红也不抹,总素面盈盈,不施半点粉黛。

我稍大一点后看《围城》,老觉得年轻而又娇小的唐晓芙和妈妈像,“端正的圆脸,有两个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拿来形容妈妈的少女时代最贴切。

虽然妈妈的脸并不圆,是略紧窄的鹅蛋脸,尖下巴瘦怯怯,新月眉也尖,皱得像伤春,不过我妈妈最不爱矫情,我要是太做作,她反倒要好气好笑。

据爸爸说,妈妈年轻时肖像中野良子,都是略紧窄的薄鹅蛋脸,眉眼纤巧,直鼻梁最标致,给脸添了点线条和清贵,可敬不可辱。

妈妈的普通话也出挑,考得一甲,谈吐也不俗,咳唾成珠玉,是个妙人儿,常主持晚宴与联欢会。

爸爸那时立志当音乐人,雄心勃勃建乐队当主创,某次商演和妈妈邂逅。爸爸见之不忘,使尽新式旧式手腕谈情,妈妈投了降。

爸爸是妈妈的初恋。

某种程度上,妈妈是极传统的中国女性,样貌和性情都如此。

妈妈是唐家的小女,照理该得偏宠。然而外公随军,忙得像铁铸的陀螺,一坂三眼,只顾为国团团转,外婆则是个肤见谫识的村姑,典型的花貌蓬心,极端不识起倒,却配了个大学高材生。

妈妈上头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哥哥,外婆分不出神再将妈妈养在身边,女孩又不如男儿精贵,不如寻常落去乡下远亲家。

妈妈没怎么受过母爱,所以惜疼我出了格。

妈妈少小时未在父母膝下承过渥宠,在村落很随便地长大了,小学五年级才回外公身边。当时妈妈是个标准黄毛小丫头,有蒂姆·伯顿的动画里那样夸张的细胳膊细腿。

大概谁也想不到,这样干瘦的小柴禾妞会在少女时代乍然容光焕发起来,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出落成晱艳的美人儿。

我总向往妈妈,锐意效仿妈妈也要当姝艳。

妈妈偏爱裙装,我便也不爱穿裤子,成天套在小洋装里,袜子是织锦绣花边的糖果袜,一双双团在玻璃纸里,鞋也要是玛丽珍的小牛皮鞋。

同龄的女孩子见了我的装束都眼馋,给我起绰号叫“花蝴蝶”和“花仙子”。

连凝冬妈妈也不赞成把小孩裹成熊,加绒的连裤袜配丝绒裙足矣,我整个人柳丝一样轻软,再披件开司米的小外套,雪再厚也暖融融,蹦蹦跳跳都很敏健。

偶尔去奶奶家,奶奶和一众老太太正打着牌,见我冬深轻薄衣,尤其惊异,连问我冷不冷,怎么小孩也作这样的打扮。

老人家格外畏寒,都穿戴得极厚重,裹粽叶似的层层叠叠,不拘高矮胖瘦,各个都庄重成一口钟,站坐都如松,奶奶对她们解释说,我像我妈妈,是“要风度不要温度”。

我觉得很好笑,完全不以为然,只道他们都是老古董,忧心烈烈,还替他人烦恼。

现在想来,大概老式妇女不在乎美而力求实际,见我妈妈给我披挂的都异常合身又精巧,不符合他们所谓“小孩衣服该买大几号”“小孩并不要美丑”的理念,被我一身的不实惠给刺激了。

黄口时,我最爱看妈妈换衣服,每一套都是霓裳羽衣,斑斓有霞纹,我极垂涎,更渴望长大,好穿妈妈的罗服,妈妈有时会翻出一件,拿着衣服对镜比划,很愉快地和我说,雪儿,这件衣服和你一样的年纪。

我要她穿来给我看,一样很合身,衣服和人一样孜孜媚媚,一寸一寸都是活的,还是韶光鲜妍的样子。

妈妈自有一套审美。

她年过金钗才被接回家,外公不似外婆蒙昧,自觉冷落了小女儿,无法俯仰无愧,分外要弥补。

在粮食奇缺的年代,为替妈妈乌发,也设法弄来鸡蛋清专给妈妈洗头,又常常背妈妈走山路,连妈妈误失二十元巨款也不假责罚,腾腾热热地很亲切。

故此,即便外公是个饮马投钱的古板人,也甘愿拿些体己钱供妈妈零花——妈妈从前偏好自己设计衣服。

妈妈年及碧玉时,新派非凡,看多了时尚杂志,对美学深有悟性,无师自通,居然自己也能打板,像模像样设计起衣服,找裁缝做好了,穿到身上一般的宝光生辉,不逊于模特。

前年,妈妈很神秘地,在微信上传了一张照片给我,是她瓜字初分时的老照片。

妈妈那时候非常清减,作娇娥瘦,和几位黛眉弯弯的伙伴一并笑倚着树,纤纤抬素手,含羞的。

荷叶边的连衣裙领口大,而袖口紧,被手腕宽的罗带一挽,更显细腰束素,配纤鞋窄袜,当得上楚女腰肢越女腮。

美少女大概没有胖的,故此妈妈风信之年时再瘦骨清象,只添了气度高古,被大太阳一照,仍满脸春融,脸庞儿能透光,一团香软玉。

妈妈从来没有不美过,到了中年,略重几磅,也克扣着,不令腰身粗笨,照这趋势,估计是要一路滚滚美下去,变作一个花气清婉的老太太。不比宋美龄差。

我有一段在英国吃得很肥逸,雪雪白,圆乎乎,丰润赛一球奶油棉花糖,线条都模糊了,还自谕“体胖气加舒”,不乐意减肥。

爸爸最憎别人痴肥,常勒令我减肥,妈妈心焦煞,整日敦促我少吃多动,赶海一样逐我去四楼跑步机上锻炼。

家中四楼是阁楼,蒸笼样密不透风,储了一团镬气,妈妈也陪我在四楼几晒几蒸,真是动息汗流珠,无风可涤除。

妈妈和酷暑都仿佛酷吏,我受着折磨瘦得快又稳,好比白胖圆雪人一见春光,急遽消融了,霎时就瘦出了楚腰纤细,我揽镜自照,也觉得还是玉雪玲珑逞心。

妈妈颇自得,和我说,当时我定要你减肥,你爷爷奶奶和姑姑们一口咬定你们钱家一窝种都胖,再费心劳神也瘦不下来,我偏不信。现在囡囡照样最苗条。

我瘦下来再没胖过,大家也猝然一致改了口,说我像妈妈。

纵然我一壁地瘦俏,愈来愈有轻于粉蝶瘦于蜂的趋势,看《长恨歌》一样很能体会薇薇的心境,因为我同样也不具备妈妈的风韵和情味,连眉眼都是极老实地照着爸爸拓出来的。

我五官都圆,杏核眼,直眉毛,喜洋洋有点傻气,很渴念古美人的清幽。我喜欢妈妈带点尖的五官: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男友的样貌隐隐有妈妈的影子,很合我意。

我新近和男友合了婚,不提嫁娶,很新派地,孩子能随我姓。

我一向视婆媳关系猛于虎,似三毛有“假想敌”,不过男友的妈妈敦厚得像实用文,不大近似摩登时代新女性,尽管人实塌塌地高壮,身板如西洋人,心还是深闺里的,偷嫩。

我妈妈和男友的母亲千里一会,照面也只谈爱顾孩子,妈妈明言疼起我来是不要命的。直听得男友的妈妈讷讷,怔怔说怎么能这样。然而我妈妈的确如此。她疼我简直在所不惜。

妈妈的疼我不在于一箪食,一瓢饮,也不在操持家务,好叫我清晨准时被热腾腾一碗稠粥唤醒。诚然妈妈也下厨,厨艺还上佳,尤擅啤酒鸭,远胜龙肝凤髓以及黄蓉的八宝肥鸭。

鲜活活走地鸭,急斩成碎丁,山茶油开铁锅,下鲜红椒、良姜、紫皮蒜,快火急煸,与啤酒生抽同焖。将收汁时一掀盖,蒸汽浓如铺絮,烈烈滚滚挟一阵奇香。闻了才知肚子饿。吃来当然大快朵颐,类似辣子鸡,不过比辣子鸡鲜润,又较不油腻。我最爱吃。每每回国就嚷着馋这味,等不及要吃。

妈妈对我的疼像林徽因待子女,新潮老派都取其精华,少不了刚柔并济的教管。

她自诩是彻头彻尾的金牛座,故此十头百头的牛也拉不回。我笑叹唯有女人和小孩信星座之余,也不禁觉着妈妈能自知,颇可贵。

妈妈不大肯听人劝,逆耳忠言她若以为有理,当然也肯垂帘听一听,再是甜言软语,她要觉得都是荒唐言,那也是懒得入耳。

我做错了事,爸爸嘴硬而心软,总抵不过我稍撒撒娇,也觉得一年天地阔,很容易糊弄过去。

妈妈则是原则派,非常之耳清目明,持身庄以重,把是非辨得很分明,见我无赖一点,便修谨几分,不随便放过。

妈妈处处都要护养我周全。

我儿时最爱乱跑乱跳,小人儿娇滴滴能蹦三尺高,外公戏谑我“小小跳蚤精”,妈妈十分注意我的动向,不肯叫我跌了撞了。我身上一点疤痕也不见,肌肤姑射白,全是妈妈的功劳。

妈妈不舍得我,从不肯对我一根手指头,却也打过我一次,只这一次,她回回想起也还是负疚。我并不气她,她却始终自责。

我小学二三年级时,玩心正炙,谎称做了习题忘在家里,实则只字未动。

妈妈最信任我,见老师嫌疑我未做作业罚我留堂,对老师着恼,拍了案。

妈妈向来最温雅,极少见她肆怒,正训话的老师骤然缄了言。

妈妈领我回家后,要我找练习本以证清白,我无法凭空变出竣工的课业,唯有悻悻然认栽。

那是妈妈唯一一次对我急怒,为着我撒了谎还念念有词。我仍是诡辩,妈妈气不过我撒谎,打了我一下。

其实妈妈手轻,我并不吃痛,但妈妈泪出痛肠的模样叫年幼的我深深讶然。

我很迅速地改过自新,竟也很轻捷地成了三好生,原来勤学和守信并不难。

妈妈将我的人格看得千斤重。

她不爱诗书,囫囵吞枣看安意如的《思无邪——诗三百》,潦草知道点《淇奥》。然而她经心要把我教养成淇奥里君子的品格,“如圭如璧,宽兮绰兮”。

妈妈不怎么爱古书,嫌太艰深,她喜欢生活化的趣味。她现在也热爱浪漫小说和爱情影视剧,相当乐在其中。

有段时间她受爸爸力荐,看起了《亲爱的安德烈》,龙应台吃洋墨水,学历地位都到了手,字里行间免不了对自己洋派的育儿准则沾沾自喜。

妈妈阅后感悟连篇,很有自愧弗如的意思,我正告她大可不必。

我妈妈虽然没留洋过,思想好比出了国,不是一般的妇人之见。她很拿得定主意,言出必行能挂帅,不逊于穆桂英。

初中时,班上有位与我同姓的女生,我们都是资优生名列前茅,也爱说爱笑,臭味相投之余也暗暗较劲,乐此不疲于无关痛痒的攀比。

某次,她极兴奋地告知我,她父母会帮她做最缠人的思品作业。

思品作业很繁琐,多是问答题,像翻来覆去的句子改写,扩写重组同一句话堆砌成段,比八股文更拿腔拿调地繁琐。

政治老师也不撕后页的标准答案,惟愿学生多抄几遍,多记几句也好。我最怕费时费力抄写,熬得眼酸时老腹诽政治老师的良苦用心。

我听女伴所言,心向往之,也央告妈妈替我誊录。妈妈与我商量,她大考夺了班级第一,身为小女状元父母为她分忧也不影响学业,若是你考得总分第一,整本书妈妈也替你抄录。

我得了妈妈的承诺,雀跃不已,忘我地勤勉着,下次就折了桂,妈妈从不食言,焚膏油以继晷,次日就替我备好了全本,此后半学期,我动也没动过思品题。

我惬心不已,每回收作业总情难自己,憋不住对同座炫耀。

虽然我得意得恶行恶状,也通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道理,要与妈妈永以为好还得稳坐头号交椅。期末我连政治也考得不赖,别的科目更佳。

妈妈不大管我学习,爸爸秉信钱钟书英语和语文满分那套,竭力勉励我练出一支生花妙笔。爸爸以为多看多看总能自成一派,不赞同他人为我引路,从不批判指点,任我信马由缰。

我某段时期陶醉于炳炳烺烺,滥用四字成语,语文老师为着鼓励,又或许有些昏庸,力图树一个典型,永远当全班全级的面以我的作文为模范,朗朗读之。

几页长的千字作文,我文不加点,能塞百来个成语,还自信不能赞一词,同学水准低,自然满堂喝彩,啧啧称奇。

我妈妈对此很反感,非常执着地纠正我,我自夸哀梨并剪,还摆起了架子不肯提笔。妈妈决心降伏我,居然涛涛写就了一篇,把我圆咕隆咚的字迹模仿得很逼真。

这篇得了校长青眼,更入了小记者报社主编法眼,他垂青有加,器重到把这篇小文佚名登了小报以褒扬。

自此一役,我对妈妈的批评论述也服气了。我偶尔做点诗文,都是雕虫小技,不敢为红楼梦提鞋,但妈妈的评点老道,不劣于脂批。

妈妈教养我更像韩愈那首名声不大的《示儿》,语语皆实,不伪饰。

以前我不大关心妈妈的事业,只觉得整一段童年妈妈偏疼我却鲜少陪我,没想过妈妈当时是忙日苦多闲日少。我受着福荫稀里糊涂大起来,大到进了研究生毕了业,初涉社会得自己赚花销了,才恍然明白过来。

多数发迹的人爱编排年轻时的奋斗史,回首再谈贫营口腹忙也像变相的炫耀,尤其是中老年男性最乐意把艰难苦恨谱成调子,好随处拿来翻唱。妈妈也奔忙过,但她从不说这些,不诉苦也不夸耀。

我爱看《飘》,非常眼热斯嘉丽,妖姿艳丽而狠辣,又美又市井,看多了文人画似的端正美人,总觉得石破天惊非常过瘾。看梅兰妮则活脱是我妈妈,微笑转星眸,其实特倔,苏轼有感“视舌知柔韧”,柔和韧二字是妈妈品格的写照。

妈妈的柔婉很醒目,笑语如莺燕,普通人见了妈妈,多以为我妈妈主职不过是钱太太。她很能激发旁人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高级趣味,的确能把门面妆点得足够妥当。

李敖代表华人男性的普遍审美,要“瘦高白秀幼,都有,腿还漂亮”,妈妈除了不高,其他都兼具。

不过妈妈一向春瘦,腰身十分轻怯,体重总在一百磅徘徊。又爱高跟鞋,多是猫儿跟,走起来步步生莲,端端然也是姿姿媚媚,霞衣窄窄,像长在身上一般娉婷,身量玲珑反而成了优势。

我妈妈刚成年就做了导游,不以风日磨砺为苦,饮水啜菽,巢居穴处,不论平地与山尖,都能担事儿,肯负责,极年少就晋升了旅行社副总,反而更勤谨。

几年后,妈妈入职本地一家涉外商务酒店当经理,一样是备尝辛苦。

妈妈工作要强,生了我后更是竭力打拼,誓要让我过得富足。

我的童年的确是很充裕的,甘美得像一粒粒果味彩虹糖,制成蜜蜜甜项链坠在脖子上,随吃随有的芳华鲜美,落英缤纷。

而况爸爸妈妈从不拘束我吃零嘴,我挑食又贪嘴,喝AD钙奶得一鼓作气痛饮一整排方满意,是幼儿届口腹上拔尖的穷奢极侈。

妈妈忙工作常出差,总捎带娟巧的高级点心回家,盛在笔挺的半透厚油纸或簇新薄透玻璃纸里,新颖又别致,有些我在樱桃小丸子里见过,算是旧相识,有些则是全然的希奇货,总得看了又看,才舍得入口。

蝴蝶酥黄澄澄,脆酥酥,一咬一口甜屑,蝴蝶没有那么厚实,倒像小飞象害了羞微卷的肉耳朵。布丁弹软香滑,比果冻好吃,这两道我总吃不厌。

杏仁巧克力与可可粉都是外国牌子,纯度高,苦味就重了,我吃不太惯,以为不及阿华田。水晶玻璃罐里满登登的棕褐,我尝了一把就剩遗了,妈妈也不觉得我浪费了她的心意,只当让我尝新。

甜咸花生酱我倒是大为倾倒,很没定力地挖一勺一勺挖着吃,像吃盒装冰淇淋,当天吃空一瓶,腻得嘴巴都黏住了,妈妈反而担心。

年轮蛋糕极甜糯,质地很坚实,连香气也是又稠又厚的奶油味,蛋糕体一圈宽一圈窄,粗细得不大均匀,错落着酷肖树木的生长轮,数也数不清,我认定它在糕点界最年高德勋,吃得很矜重。后来我大了些,懂得自己逛蛋糕店挑年轮蛋糕吃,虽也甘香,但湿润润,松软软,非复妈妈喂给我的童年味。

从前流行说小资情调,现在这个词过了时,然而妈妈当时无疑是正经小资女郎,给我挑的零食样样精雕细镂,贵在工艺繁复而当地难得。奇怪的是,我的嘴也并未被养刁,长大后反而返璞归真,爱吃蒸南瓜烤地瓜之流。

不过,有妈妈积年累月地打底,我熟谙各类小甜点,喝英式下午茶,各色糕点首饰样铺陈开来,琳琅得珠光宝气,我总气定神闲,有把握挑出最可口的。

而今披萨已很普遍,我小时候必胜客还是罕物。我看戴文采写张爱玲的披萨,“深浅两色玫瑰红的硬纸壳,右边大半角印著一碟露出突馅的派皮,松松酥酥烤成金黄,夹馅有菇丁、胡萝卜、鸡肉丁、洋葱、青豆、通心粉、火腿片、洋芋丁,勾了浓浓的玉米茨汁,不合奶油而且是无盐料理,原汁健康食物,附有铝制圆碟子,直接放在炉上烤,吃完碟子一并放弃,乾净俐落, ‘理性到清洁’”,馋得坐立难安,央告妈妈买一份给我。

那时国内披萨牌子还只有必胜客,我贪馋,定要十三寸最大号,好大快朵颐。

妈妈出差回来,果然带了一大盒回来,我抱也抱不住。这披萨和我想象的并无二致,外层香脆、内层松软,果蔬鲜嫩,肉质油润,满裹弹软芝士,我一顿风卷残云,吃得光光荡荡。

现在必胜客与达美乐都至平常,懒得做饭便订一份,开盒就是顶级俏皮的油光闪闪,比泡面的香味更霸道。

但我总想起第一次吃必胜客,爸爸替我隆重摆好了珐琅刀叉,比等米其林三星法餐还更正襟危坐。

我到后来也才想到,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的妈妈是如何挤着沙丁鱼罐头般的大巴车,托着油汪汪、庞庞然的披萨盒忍受着几小时车程的呢。但妈妈到底把至尊披萨和硕大的披萨盒完好无恙地带了回来。

在江烟漠漠的暮色里,我喜孜孜地焦急着,终于等来了妈妈和微温的披萨,美滋滋地用着刀叉,煞有介事地模仿幻想中的英皇室佳丽。

日暮浅宝蓝色,月色昏昏晃晃还没起,但我已觉得月近人了。那天的月亮是油花花、黄亮亮的一大张披萨,被我一口一口吃掉了。

我的童年过得极流利,有父母盛宠,更愉快得像一曲华尔兹,喜怒都是轻盈盈,再欢畅没有。妈妈那时创业大概像是跳探戈,杀气腾腾,危机四伏,不能有一步行差踏错。

开酒店是实打实的白手起家。初期为省佣金,妈妈菲食薄衣,事事亲力亲为,每晚都像北半球夏至的夜,有最缺短的睡眠。我一直不知道妈妈创业省用度,饮食起居如在陋巷,因为妈妈连单枪匹马创业时都对我极端慷慨。

那时家里没自驾车,暑假妈妈会呼的士领我在杭城兜风,我坐在妈妈膝上撑直脖子,贪婪地看着绿树阴浓,楼台倒影,车窗是水晶帘动,透进来荷风的香气和暑气。空调风簟波一样细细,妈妈的膝盖很凉,夏日很长。

妈妈若能偷得半日闲,一定是守在我身边。

妈妈也带我去格调很幽雅的高级餐厅点,小孩吃不来逸韵高致的料理,但光是餐盘精美,点心奇巧已很能哄得我展颜。我早忘了那些西餐点考究的风味,但还记得吃下午茶汹涌澎湃着的珍惜的心情。

妈妈三天两头送我玩偶。有进口的软瓷小人,肌肤绵软,摸着微温,像被施了魔法的小人儿,更多是馨香的公仔玩具,松软软的很干净,摆满床头床尾的两面墙,代妈妈伴我安眠。近年流行高过一米的绒毛玩具熊,妈妈廿年前已替我收入囊中,我再怕黑,有这样健壮的大玩偶充护卫,也蓦然英勇起来,不惧噩梦。

妈妈那几年的辛苦遭逢流水泠泠地过去了,妈妈再累得玉瘦,也不损容光。

强喝的许多斤酒,苦熬的许多场夜,仿佛平沙流水,留下的印记都不在表面。妈妈的胃不如常人健康,肝也受过伤。

单论样貌,妈妈的确不像吃过苦的,她极端白嫩,整个人似温玉铸,秀白且鲜。我遗传了妈妈的肤色,但稍一曝晒便长痘,不如她炯炯凝脂,即便是最白苍苍的日耳曼人也没有那么莹净,因为西人的皮肤粗,底色红,不大像瓷,是未经打磨的陶。

妈妈美,铅华不御而清扬婉兮,二三十岁创业时正是脸衬桃花瓣的年纪,不上新妆也靓又娇,在男权社会单打独斗,有的是比喝酒熬夜更难对付的事。妈妈也应付既客气又周全。

我很佩服她。

不过妈妈和我略提一提她年轻时的辛苦从不长篇大论,得要我工蜂采蜜似的深问,才肯吐露一点细枝末节,再燕子衔巢样黏合了因果,才略见一斑。

我勉强算博览群书,可一旦叫我对着人物自传,我倒宁愿目不识丁。名人奋斗史像戏说,删删减减剜掉最本质的,夸夸其谈的部分仿佛故事会,比合成牛排还难下咽。

我一直很渴望妈妈和我细说一回她如何闯江湖,可惜她不爱讲,大概怕我和爸爸心疼,所以我所知格外有限。但单凭这一点点琐屑,也足令我竦然起敬。

妈妈极难得松松口,也不过为了鼓励她日日躺床上发春秋大梦的懒女儿稍精进点,并不为叫我体恤她“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之苦,只为我多点“此屋岂为华,于我自有余”的耳清目明。

只一次,妈妈忽然和我说,当时她为何毅然辞了大众眼里的安稳工作,从头来过,千里走单骑也不怵,情愿赤手空拳去拼杀。

我爸爸是长子,底下有两个妹妹,先后诞下我的表姐和表弟,奶奶不辞辛苦,都替她们做了月子养了孩子。表弟和我生日差数天,奶奶本应允妈妈要管管我,助助力,末了还是决意照管表弟和姑姑。

当年爸爸最特立独行,满脸蓄丰茸茸棕褐大胡子,乱烫的齐肩长发从来是风飘蓬飞状。猫儿眼荧荧琥珀色,仿佛胡人,很摩登地戴浅棕蛤蟆镜,作约翰列侬的打扮,极度西化,看着总像来者不善。深受外公外婆嫌恶。妈妈出嫁后,外公外婆只当没生养过小女儿。

奶奶很会伺候人,姑姑辈坐月子被奶奶贴身呵护,滋润得异常丰余,心腴更体胖。那壁是蛱蝶翩翩,阖家团员。我爸爸我妈妈这边则是柳丝无力燕飞忙,都手生,再细致也还是胡掳忙乱。

爸爸又急着上班赚奶粉钱,妈妈一生我就算出月子了,忙冗不休,止不住岩岩瘦下去,我是隆冬生的,到了薄春,妈妈已比一枝早梅春还清瘦。那时她才廿四岁。

即使妈妈端慎地养着我,我也很难带。

我是标准的夜哭郎,暮色合,倏忽便涕泣,若非睡在妈妈臂膀上,必啼闹继之以日夜。

妈妈生我后,抱足了百日,是一百次的夜耿耿而不寐。

我吃奶像小兽,有饕餮的胃口,是《木皮散人鼓词》“没眼色的饿莩”,“在台城饿断了肝花”。

知饥馋而不知饱,回回都吐奶,竖着躺着都咕噜咕噜地冒奶泡,像煮沸了的小奶锅,随时得留神着。吐净了肠胃又得再喂一遍,几近人型小热水袋,重复着满灌与清空。

爸爸照料着妈妈已疲乏甚,分不出余力再绥养婴孩,妈妈也不过花信年华,学了点育儿知识,远不够应付一个货真价实的小人儿。

然而长夜曼曼,纵使她停辛伫苦,也忍不住要怀疑是不是她不会哺养孩子,所以我才如此难安抚。

奶奶带的表弟和表姐都很丰肥,都是滚滚圆的胖墩儿,我却不是。妈妈以为亏欠了我,决心要让我比别的孩子都幸福惬心。我的确如此。

我很感激妈妈。

年初,妈妈在朋友圈发了胡适的信,“我养育你,并非恩情,只是血缘使然的生物本能;所以,我既然无恩于你,你便无需报答我。反而,我要感谢你,因为有你的参与,我的生命才更完整。我只是碰巧成为了你的父亲,你只是碰巧成为了我的女儿和儿子,我并不是你的前传,你也不是我的续篇。你是独立的个体,是与我不同的灵魂;你并不因我而来,你是因对生命的渴望而来。你是自由的,我是爱你的;但我绝不会‘以爱之名’,去掌控你的人生。”

男友看了大受震动,他没见长辈说这种体己话,被温存得几乎潸潸然,泪涔涔,我瞧他的反应很新鲜,因为妈妈一向如此,纵容得我有点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的确无忧虑地,驶过许多地方的桥,听过许多言语的风,瞧过许多种类的书,但我出了许多次数的远门,遇着了许多国家的人,也没见过我妈妈这样独一份的母亲。

当然我妈妈不是大地之母一类的。

大地之母是偏金棕的肤色,近乎西藏那边某种琥珀色奶茶,被太阳暖得烫了,也油润也细腻。眼细眉长,宫样梳妆,头脸是极端庄,衣式倒十分轻便,很和蔼地袒了胸乳,手脚也是裸露着的,肌理的丰润她有点儿流俗。配饰的泥金、枣红、竹青一律带点赭石色,都是很凡间的颜色,艳归艳,又热闹又俗气,是很充裕的神,深有包容性。

联系着本源、诞生、滋养、繁衍的大地之母,源于母系社会自然崇拜中的土地与女性崇拜,原型大概是一个中年女人,富贵得人也肥腻了,所幸子孙满堂,对姿色已经不用再计较,非常地随和,艳妆也不过为了太平盛世的缘故。

从古而今,中国女性也多是这样,看着儿女一双双地出落,很泰平地发了福,虽然也一样忙里忙外,但还是日渐地敦实,坐稳了正妻与祖母的位置。

她们也是贤妻,也是良母,但不是我妈妈。

我妈妈没有鲁迅所谓“贤妻良母主义”的函盖充周。

她到这个岁数也保有少女柔媚的心性,间或也耍小性子,也使小心眼,也会小小地论甘忌辛。

她有时恪勤匪懈,简直是实体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辛勤地饲候家门口那亩花。

一开始,妈妈种花很不拿手,迁来的几团花养不了几天就露浓花瘦,棱棱瘦如李清照的词。

渐渐地,妈妈居然也把花种出了规模,妈妈爱红花,养出一花园的红锦被,颜色烧人眼,馨香扑人鼻,很有模样。

妈妈变得很容易满足,一株富丽的压栏花就能叫她遂心如意。

我和爸爸视频,常看妈妈引水浇花不厌勤,是个象样的花匠而不是花农,因为农妇大概找不到那么秾纤得中,修短合度的。

有时妈妈又万分的百懒千慵,吃零嘴就酸奶,能赖在沙发上追剧一整天。之前她很沉迷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现在又爱恋上了致我们暖暖的小时光,都是最名副其实的肥皂剧,可着现代主妇的心意量身定做,以调剂庸俗、平和且美满的生活。

这并不妨碍我越来越钦佩妈妈,甚至将她列为我最崇拜的人。

不光为着我长相不似妈妈姣美,性格不若妈妈淑慎,处世不如妈妈通透;心较比干多一窍的人不少,浓妆淡抹总相宜的也多,闯社会也不过是观千剑而后识器,都不算顶顶了不起。

我最崇拜妈妈的是,她能吃多数男子和女子都经不住的苦,又不大把那些艰辛当桩要紧的事,宁愿三缄其口不给我知道,又从不拿为我受的磨难裹挟我。她只想让我知道我被妈妈软硬兼施、刚柔并济、宽猛相济地爱着,要我平安快乐。

我能被我妈妈爱着,很幸福。

以此文祝世界第一好的妈妈,母亲节快乐。

作者:钱雪儿

作品发表于(浙江作家)杂志2020年7月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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