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平和的生命之火
读<坐在人生的边上——杨绛先生百岁答问>
钱钟书的<槐聚诗存>里有一则<赠绛>, '卷袖围裙为口忙, 朝朝洗手作羹汤. 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谷方.'
钱钟书写这诗时, 适逢他与杨绎女士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于剑桥留学, 紧巴巴的日子过得很不滋润, 然而这首较之<槐聚诗存>中略艰深些的其他诗句, 其遣词显然口吻松快得多, 连轻薄的埋怨也写得尤其俏皮温馨.
杨绛写<我们仨>时, 也特意把这首诗拎出来, 闲闲写了几笔, 想来心里也是颇欢喜的. 这诗款款温情里带烟火气, 偏于杜甫那路, 杨绛最喜欢的诗人, 因为他开辟了脚踏实地过日子的人文派.
杨绛一个富贵小姐迢迢嫁了家底不厚的书生, 可写起她乍为人妻磕磕绊绊学做家务, 根本却毫无纤纤十指沾了阳春水的自怜或者幽怨, 反似小学生初入学府, 对一切陌生的辛苦怀有好奇感. 连苦中作乐也谈不上的, 因她根本不以之为苦楚, 只觉得满腔趣味性的新鲜,是对人生一种兴致致的体验.
这种亦不是游戏的态度, 杨绛并不游戏人间, 虽身为翻译家她最闻名的作品是<堂吉诃德>, 但她为人极为平顺, 并没有横冲直撞去冒险的刺激. 也许骨子里铸的是铁, 但瞧去只完全是是玉磨的谦和人, 十足古典式中国妇女.
杨绛现今已是百岁高龄了. 在她九十六岁时, 曾写了一本书名为<走到人生边上>, 似是呼应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 延续了<洗澡>与<干校六记>平实的文风, 她写的倒不像哲理散文, 更像一个睿智的老人娓娓和你说说话, 听着这些言语, 心是静的, 照着四月春光的湖水, 很祥和, 又给日头晒得微暖, 只觉得舒服. 因为不十分堂皇或机警, 所以容易接受得多. 可是事后蓦地想起来, 却觉得句句筋道, 都是有分量的, 那些人世的道理就在这种随和的平淡里如墨水着了丝绵, 洇得悄无声息.
然而今天我写的读后感是杨绛于<坐在人生的边上>的百岁答问. 这则问答不长, 问与答两相加还不足万字, 但很妙. 访者显然是下了一番水磨功夫, 问话里落落大满的引经据典可以目见其苦心, 杨绛答得很口语化, 可是人情练达, 有四两拨千斤的潇洒, 怀着对小辈和这个世界理性的宽和. 因为包容, 所以录成行文, 铺面也都是宁静的喜悦.
访者翻来覆去问不休的问题其实也很平常, 不外乎是杨绛与钱钟书一道的旧日生活, 兼对其剧作译作散文小说的一些提问. 杨绛回答得并不怎么有趣, 毕竟连王朔这样以辛辣刻薄出名的一支笔也因渐渐年迈而失却锋芒, 更何况一向冲和的杨绛老先生, 然而她答得既真又陈恳, 道理很平淡, 是被累积的岁月逐年洗刷掉修饰, 只留坦荡荡的一点余白, 像国画里的留白, 其实反而是最重要的神来之笔, 因为意在言外, 不落笔比下笔难琢磨得多. 受教的时候因为能间接体察到她过日子的怜惜, 所以分外感人.
杨绛只说了"我今年一百岁, 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 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 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 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 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
这句话说得很和缓, 可是担着一个世纪的日月, 实在是有分量. 钱钟书写过一句'意深墨浅无从写', 杨绛却总能用很平常的话写出所思所想, 不露声色的, 像玉石自己蕴起了光, 要摸一摸才之其润与凉.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写民国女子张爱玲, 说她无论见了什么想到什么, 心里略一过一过, 总没有写不出来的. 这种本事, 钱钟书必定有, 还胜过几筹, 大概杨绛也有.
只是杨绛不止文风, 连整个人都是素淡的, 世人都说贤妇恭淑或读书人温润, 可还是有距离, 她的才与德在人前都是蹑手蹑脚自己收敛起来的, 不狷也不狂, 只是柔和静.
也许和有文革那番妖风苦雨免不了关系, 但我想, 更多的大概是, 她对外人事物格外有一种慈悲心, 不忍因为自己的德与才与之有了距离, 而难加亲近.
她说自己只是'心静', 实为自谦. 王安石在<君子斋记>里道, '故天下之有德, 通谓之君子', 孔子在<宪问>里也很感慨, '君子之道者三, 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大抵和林徽因家的猫儿打架还写了<猫>的钱钟书更多的是文人天真的痴气, 再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也还是脱不开盘古开天的混沌, 大气, 可与俗世隔膜, 而在连<洗澡>里写文革割尾巴戴帽子场面都照样言辞轻巧醇和的杨绛先生反似更具君子气.
当然对于普通人而言, 要学杨绛的才识或是修养实在不大切乎实际. <儒吏>记, '赵普曰:<论语>二十篇,吾以一半佐太祖定天下', 半部论语致太平, 而处世为人, 能修得杨绛两三分的态度精神就足够了.
<菜根谭>说'浓不胜淡,俗不如雅', 杨绛的人生哲学观与之贴得很近. 她在访问时回答, "我每天从床上起来, 就想'今天不知又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即使没有大的意外,我也能从日常的生活中得到新体会", 已是随在皆青山绿水的意境了, 因为心地上无风涛.
现在很多所谓的心灵鸡汤, 往往善用长篇累牍的排比句, 看得累死人, 绞干了脑汁把针尖芝麻般大的日常琐事往深里大里写, 自己一方小悠游愣给是编排得似极可观, 贪心到恨不得把天地日月星的道理都浓缩成豆腐块样丁点大. 即便看时会被那慷慨陈词的昂扬抑或以小见大的高姿态所激而有感, 但那感想也不难长久, 只当下轰隆一声旱雷, 事后也许能记起些激荡的情绪, 但所谓哲学性与实践性其实收效甚微.
杨绛说得极浅, 用心过每一天, 把时间掰开了揉碎了, 对人世有一种新生的喜悦, 像吃芝麻酥一样细致地过. 怎会不对外人及自己怀一种慈悲的谦和呢.
人世这样好, 生命却不像水木荣枯竹石消长一般反复不息, 因其唯有一次, 所以也更笨拙更不知如何从容地享受风花之潇洒雪月之空清.
思及前事遗憾太多, 对来日又顾虑太重, 今日草草而过更是浪费. 整个只是来不及. 因为过得不仔细, 是猪悟能吃人参果, 气躁心浮, 来不及尝味道便囫囵下了肚, 太可惜.静了心, 才能念虑澄澈, 从容气象与粗糙的快餐式生活根本相悖,意趣冲夷的日子人人渴念, 但它只能从闲中来. 我想这大概是杨绛的生活哲学了, 像儒也像道, 要做到却也不难.
杨绛译过英国诗人兰德的一首短诗, 是诗人七十五岁高龄所作, 可杨绛给译得不见沧桑, 照旧很淡, 连其中不争与不屑也并不是傲, 而是自持与满足的宁静.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冥冥之中这首小诗似乎和杨绛相吻合, 她的生命之火长而暖, 因为平和. 古希腊神话中天神普罗米修斯为人间带来了火种, 这火把一交由到人类手里, 就天翻地覆改写了历史.
李碧华写<生命是个面纸盒>, 抽抽用用忽然就见了底再没有了, 这是港式的新作派.
以杨绛而言, 生命大概像一团火, 人们在大自然中举着火把行走, 偎着这光和暖度日看风景, 有人求其轰烈而短暂, 烫伤了手, 看糊了眼, 如井底蛙平生只能见一线天, 有人珍惜地用, 借着这轻而亮的光, 看雪夜月天,春风和气, 意味无穷.
作者:钱雪儿
2015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