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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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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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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偶书三则

                                 回乡偶书三则

我还没回国,山核桃、番薯干、尖柿饼就已被妈妈备足了。

我的口味很像遗老,偏好老味道,婉曲回环的洋派零食太芜杂了,吃在嘴里不大清爽。得芟繁就简才有真味。

山核桃要从临安买,椒盐的最存其本味,干干脆脆满口脂香,近似新炸猪油酥,不过完全吃不腻,顷刻干掉一罐。也有奶油味的,调和得更醇和,滋味更扎实,但味太厚,饱满得像香膏,反而不如咸香酥一味得趣。

尖柿饼得是富平大尖,白霜盈盈,极薄一层,捂住一整颗芳甘浓美,香糯糯,甜沃沃,蜜煎煎,是热恋情人缩小的一颗心。

尖柿饼和山核桃的好,是文细些的,讲究门路,好得有来历有出处,好比选妃。

番薯干就算草莽英雄了,英雄不问来路,好吃即可。

遂昌番薯干,我自小吃熟的。

乌鱼子形的一整块扁圆,裹在透明玻璃纸里,半点不花哨。沉稳稳一方最大不过巴掌,古朴有唐墨品相,颜色是烂烂明霞的暗暖橘,晶莹莹像日暮沉沉。

吃尽嘴里一点经络也无,软和和,润滋滋,不加糖也像蜜浸过的,潮湿湿的,香味厚,甜味浓。

周边农村的番薯干,就硬实些,都是瘦筋筋的长短条。

脸色深沉一点,是缩紧的橘褐,拿在手里可以看得见茎和蒂,有头有尾,一块极完整的番薯标本。吃起来像孟郊的诗,不大香糯,吃得出筋骨,耐嚼,有回甘。

干外婆家的番薯干就属此列。

日晒得久,糖分都收进去了,削得也随意,样式做法都粗拙。最适合拿将熄的炭炉煨,温炉积薪,炉灰白漫漫,整个的像一片雪花,大如席,因为是燕山的。

番薯干久久煨着,醺醺膨起来,很奇异地蓬松了,口感类似受了点潮气的麻酥糖,酥却韧,较似油炸的番薯片,不过不腻,只有暖烘烘一团甘香。

妈妈另外有一个朋友送的番薯干,也一律糯美香甜,是实体化的甜言软语,颜色比寻常的嫩些,是年轻几岁的绛橘红,表面湿甜漉漉,粘手得像个大蜜饯。

今年的番薯干都特别甜,但颜色也更艳,装在透明分装袋里分外有一种精神抖擞,看着吃着心情都好。配一盏枸杞茶同吃,绵绵的阴天也很晴明。

妈妈说,今年雨水少,太阳大,才养得番薯格外甜。

农政全书写,甘薯是明代由陈振龙父子自吕宋(菲律宾)偷渡回国,因甘薯产量高,广种耐瘠,能解家乡福建山多田少,粮食不足之困。

吕宋当时由西班牙统治,把甘薯当作奇货可居,严禁出境。陈氏父子筹谋久,取薯藤绞入汲水绳中,又在绳面覆以污泥,过关卡重重,始得渡海。

甘薯引自域外,闽地人称之番薯,视之救荒好物,自此在九州大地流传开来。

1593年的初夏,陈振龙父子谄屈诈诡,好容易当了一回盗火的普罗米修斯,这火种至今仍是漫山遍野的欣欣然,蜜蜜甜,馥馥红。

温哥华当然也有番薯吃,更有番薯干买。

超市里最常见是一种日式的番薯干,包得很素,甜味也素,吃着不香,还粘牙齿,像僧人做早课回来,披薄衣就冷粥吃了一阙剪字木兰花。

好看是好看的,各个通透,均染作嫩橘色,也有淡紫云英的,一颗一颗系数艳晶晶,和水信玄饼有异曲同工处,百分百和风,很好认。

每每见着这种冰冷板硬的日式番薯干,总叫我想到南橘北枳。

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国内外的番薯干同根不同味,也是水土异。大概也只有被驯化了千年,土生土长的中国番薯干才叫我甘软得安心,松甜得喜幸。

别处的总不够乡土,欠一味乡情。

其二 六名七相

日暖暖,水淡淡,家里的君子兰开了。

几道革质叶,比别种叶片要厚些也更浓,像黛绿调得稠了,生翠深深,非常丰腴。几片叶左亚右叠,团团交映,护严了四朵兰花。

兰花作一种橘粉玫瑰色,娇柔得非常新派,几乎是拉斐尔油画里的颜色,又软又明丽。

花瓣比一般月季薄一些,但又比水仙肉感,拢住纤柔的花心。

风致当然楚楚,但一点不香,幽幽几点绿肥红瘦。

白居易赞美女,气如含露兰,心如贯霜竹,想必古式兰花是香幽幽,冷清清的。君子兰倒不香,矮墩墩的阔叶极扁,简拙老实。

原来君子兰不是中国的兰,是现代舶来品。

日本园艺家村田先生以两盆君子兰为礼,献给爱新觉罗溥仪。自此,这南非野气勃勃的植物一路横生,竟成了满洲的宫廷之花,流入寻常百姓家,也还是身价不菲。

其实君子兰和普通兰花长得迥异,兰草薄素韧,香清且烈,不似君子兰肉厚兼皮实。然而普通人见了君子兰仍要觉得格高,毕竟即见君子,胡云不喜呢。

中国人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可见尊姓大名被看得极重。

家里另有一盆红掌,喜洋洋,朱艳艳,一簇一簇,全是腴润的红,兴高采烈每天都像是过年。又不用打理,不似君子兰养着章程诸多,身娇体贵。

据说红掌又叫花烛,忆昔岁除夜,见君花烛前,元稹的诗也美,可惜太娇了,在大众口味里还得逊君子兰一格。

君子兰一字君子,叫任何草的木讷都变敦厚,任何花的鲜妍皆成内秀,好则更好,不好只算守拙。

给君子兰取名的人,功劳该和可口可乐命名者一样大,放在如今,可堪是营销鬼才。

其三 不是膏油

在温哥华常吃周黑鸭。

鸭舌和鸭胗本是边角料,是烹调时去芜存菁的芜,然而周黑鸭里的这两道,冷吃也热辣,最能喷香,皮肉骨悉数被香料卤透,弹紧紧的,很耐嚼,反倒成了菁华。

绝味也好,鸭脖香辣鲜咸,是卤中飞燕,脂膏净除,样貌纤长,口感纤细,适合整一段不斩,握在手里丝丝缕缕地吃。比红肥锦缕的更好味。

回国我最贪吃钱姐姐的酱板鸭。

钱姐姐不是全国连锁店,本地才有,贴合当地人口味,不如前两者辣躁。辣得发汗也是温柔汗,只算轻汗微微透。

她家酱板鸭卖得俏,鸭皮介于浅木棕和深枣红间,充满弹性,紧裹住一整只的咸酥干香。

轻轻一剖,酱鸭香啵的一声,森森徐徐喷出,是现代版的纵死侠骨香。内里作淡玫瑰粉,香料下得不重,刚好去腥,不喧宾夺主,只衬一衬鸭肉原有的清鲜,一口就能尝出是活鸭制,别处不能比。

据说做法也较别处繁复,除又腌又卤外,还得几熏几烤。坐过火,油脂脱尽,又柔韧又弹软,肉不松散而骨已全酥,整只鸭无处不惊喜。

李时珍写鸭肉最补虚益阴,大概看重它的营养,古时民生多艰,很多病都是少温饱熬出来的,所以强调温补。软烂柔韧,鲜美香甜的最好,油润最能解饥。

陆放翁示儿写,肉食吾所鄙,或许是文人自清,也可能不爱猪肉,他喜欢吃鸭,连情境艰苦时候,要大蒸苜蓿堆盘、家园瓜瓠,还期冀它们烂熟如蒸鸭。

当真是肉可弃,鸭难舍。

百科全书说,鸭子皮下脂肪厚,故此肉质鲜嫩,国人爱鸭,大概就钟情其油重,吃来腴润,蘸细雪样绵白糖吃,有富足感。

中国人爱油,苗头向来很盛,连眼神也饕餮,绿得可心意才算绿油油,辫子黑油油的大姑娘壮实讨喜,土地黑油油则更是喜兆,不用瑞雪也能丰年。

油头粉面是体面,蜜里调油有笑面,烈火烹油与鲜花着锦是一般的有门面。

当然了,油汪汪,肥润润之物,入口凶猛,能唬人,烤鸭之香直逼蹄膀,但肥滑得太腻口,好吃的只是胆固醇。

所以消瘦些的酱板鸭才更叫人惊艳,就算是皮与肉间连结的脂肪层,也净化成紧实晶莹的琥珀色,不腻人,反而成了咀嚼间的乐趣。

近几年,油腻一词新用,多以形容不讨喜又不自知的中年男,据说此词因冯唐而大火,后又有去油一说。

我们这一代在富足里长大,蜜和油吃的见的多了,品味自然也从元轻白俗,转向郊寒岛瘦那派了。我以为是好事。

作者:钱雪儿

     2020年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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