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旅居生涯是从加拿大开始的。
在英国念书时不算,因为永远住宿舍。宿舍费用高,规格也好。
学生宿舍楼一律崭崭新,墙面明净得像刚竣工,漆作柔嫩的鹅黄,玻璃窗晴天是浅石青,漾漾日光成水,阴天则黯下来,带紫灰调。
楼外是奶黄色小道,顺地势而为,不算平直,小道另一边则是青密密的短山丘,弯弯延延,比宿舍楼矮,另有日式盆景似的可爱。
宿舍楼设施全,睡房,客厅,厨房,浴室,长廊,都有,只是格局紧窄些,然而格调仍是暖洋洋的明丽,住着心情宽阔。
卧室有乳酪块似的长方床,铺就象牙白羽绒被,越新越松软,弹得像一朵鲜奶油,由清洁工每周一换。那幢楼的清洁工是墨西哥裔,干活有种科学化地轻快,兼清理厨房、卫浴与倒垃圾, 为着她圆扁扁、笑盈盈的脸,我一见她就想起儿时常吃的一种卡夫饼干,叫鬼脸嘟嘟。
床沿则厚铺着奶油棕天鹅绒,和桌椅同色。桌子是方圆型的一大块,椅子脚细瘦,椅面作半圆面包状,肉墩墩的,依着乳黄的墙面,是温黄油里浸得微溶的夹心巧克力。
书桌前有大推窗,伸手就摸着湿蓝的天,英国的天矮,深一块浅一块的蓝又浓又润,丰盈成油画质地,望不到头,承着东一团西一团的白云团,似坠非坠落到了鲜草地和矮树林上。
地毯是深一度的暖棕,毡绒细、软、密,是最舒适的暮天席地,冬天更是酥酥暖,因为有地热不舍昼夜烘着。像泼了一地的热奶油兰姆酒,能陶醉人的。
当然也有不方便的。英国水质硬,自来水盛在杯里,不一会儿就有白末沉香屑样密密沉下来。女生都盛传说喝多了头秃。
于是我很勤快地买桶装依云,一列列码在客厅,滚圆白胖的软水晶,不香也不甜,胜明净,依云国内卖得奇贵,在英国又返璞归真了,价位和包装都老实。单作洗漱用也不屈才。
宿舍楼也通学校餐厅,早中午都有供应,热腾腾现做的也寡味,周作人说一烫抵三鲜,在英国菜就不适用了。颜色挺象样,吃进嘴就是白味,虽然油和糖下得重,还是像未经烟火的。学校餐厅也吃了五年,吃得像龙儿住在谷底,少不了白鱼佐蜂蜜,多添黄油与胡椒盐,还是腻。
宿舍一连也住了五年,住惯了,像拇指姑娘睡熟了花苞床,所以当时初到了加拿大,傍晚从机场出来,乘车往郊区的住宿处。沿途荒山绵延,庞庞然夹了道,公路旷野样宽横,都叫人吃惊。我的心也像秋末的日头,昏昏沉沉直往下落。
初到维多利亚,有一段住在小旧的排屋里。
那间排屋不算太糟,虽然嫌逼仄点,乐观而言,就住在乐高积木屋,客厅调色盘样够缤纷,东西也塞得满当当,玉米黄、柠檬绿、沙糖橘、苹果红都有,不过用旧了,热闹还在,只是不年轻活泼了。
床、桌椅、床和衣橱都极小,住在里面时刻要注意,不蹑手蹑脚就容易有磕碰,得有提线木偶的自觉自愿。
连窗户也是非常微缩,很紧的一小扇,或许锈住了,要用力才能打开。因为是郊区,清晨总有稚而娇的鸟鸣,湿漉漉,嫩生生,冷风卷着草木的甜腥腥的香扑到脸上,很醒神。
然而当时就是很难熬。那间房子位置偏,我又不习惯搭公车,不会转站,永远迷路,只好打的,每月的士钱多过房租。有时过了站,忽然就到了某个森林。
沙泥路上歪歪竖了木制站台牌,林木森森蔽了日,滤出碧阴阴的太阳光,像恐怖故事的前章。我抱着包站在订的士来接,心里焦灼得像坐炉的荷叶梗米粥,永远滚着青幽幽的可怖。
即便现在,我也还记得每次去卧房,两道墙窄得要夹住人,不友善得像两道漫长的凝视的眼神,木楼梯又疏又脆,算得上曲径,每一步都仿佛仙杜瑞拉走向阁楼。
冬天时,那间房暖气不好用,触手什么都是冰冷冷,如同戒严。我很快搬走了。
第一次自己租房子,准备得很慌乱,什么事都裹成一团,忙得团团转,然而非常非常喜悦,像小孩子期待第一杯蛋奶酒好过圣诞。
那公寓说是市中心的新楼,其实也有几年了。
市中心临海,以海景房为特色,卧室和客厅都以落地玻璃代墙,好烘云托月出一湾海。女皇拥有过的孔雀蓝宝石,粼粼秘密地闪烁着,曾是维多利亚最奢侈的装饰。
阳台除了能望海,也能见维多利亚全貌。
当时留学中介说,维多利亚全然类似英格兰,我傻头傻脑全信了。维多利亚乍一看也是古城,但更荒疏,也更大,和英伦精细的腔调大相径庭。
好比一盏工笔细描肥嘟嘟带翅安琪儿的鎏金花式奶绿茶壶,小而巧,便于把玩,心向往之硬放大规格,矫作洗澡盆。也只有形似。
英国城市当然也小也旧,只是这小与旧是三问表的,兼具科学与美学,护养得最精细,简直天天巧手捏软刷细细扫净疲态,又用软缎常拭常新,陈处反而成就其腔调。
维多利亚也有胜过英格兰的,整日都是金灿灿的大太阳,从极轻薄的云絮里疏疏筛下来,糖粉一样可爱。最不爱晴日的我也忍不住要拉开窗帘, 好体会金粉细细的快乐。
厚玻璃含住了一整颗雾蒙蒙的太阳,像芒果溏心的大粒冰糖,睡在床上,好像张张嘴就能够到。是懒人吃饼最愉快的寓言新编。
公寓的一切于我都很新奇,再微小处也值得探寻。窗帘同是深紫法兰绒,底部接着吉普赛流苏,而床罩是天鹅绒是偏棕的丁香,嵌乌色蕾丝,厚而滑,连沙发也是皮质黑紫棠,流沙一样软。连餐桌椅也是深葡萄色的。
这些配置矫饰得非常女性化,是市井的美,带点轻佻和俗气,然而当时我简直热爱上了这种庸俗的妩媚,因它是我长大后第一个真人芭比娃娃屋。左顾右盼,也只有顺眼。
在这间公寓,我开始学做饭,备其工具,穿戴围裙,以做实验的态度践行五味。
我爱吃甜,很快就会了焦糖爆米花、菠萝包和蛋挞。最喜欢把着奶锅,透过玻璃盖看爆米花哔哔啵啵地爆开来,最不具威慑力的甜蘑菇云。晾凉后,浇上黄油熬的海盐焦糖拌匀,晶莹莹,暖酥酥,供足一整部电影的开心。
蛋挞和菠萝包更简易,略烤一烤就一屋奶香盈盈,香气又厚又稠,再没有那么浓厚的奶味香水。隔着烤箱,屏息看它们慢慢鼓胀,是等午夜昙花苞的珍惜心情。
那年过年父母来陪我,我做了红烧肉、虎皮蛋卤鸡腿以及几味蔬菜,素菜清鲜,荤菜油润,银舍利热腾腾、晶灿灿,过了个很中国的年。
爸爸见这小小一间屋被我打理得很有模样,又很能自得其乐,便让我挑一处心仪的处所买下来,先安居而后乐业。
加拿大买房靠中介。我照着广告牌,选了个白发苍苍的高瘦老头。
他穿呢西装,胸袋掖一道方手帕,走路步子迈得大而稳,派头像上海老克拉。在他办公室谈合同,各类年度证书和勋章满天星样挂在墙上,还抽空培训公司新人,再年轻几十岁大概类同摩登家庭的菲尔,健谈,好客,热心肠里还有点亚洲式的滑头。
看了几处房子,很快敲定了,因为正是春天,樱花开得很盛,粉红粉白。实体化的香云。
房子是豆沙粉色的,格调偏英式,比一般水泥房更方圆讨喜,又左近大学与市中心。
我乘着花期迁了居。
对门住了一位老太太,非常伶仃,比受了潮的威化更瘦弱,她记事很模糊,总以为我是多伦多来的,关心我是否适应西部的风土。大概儿孙探望不多,她的话总很多,寂寞细细碎碎,零落成凑不齐的一大把老拼图,讲话时使劲凸着两只浅玻璃色眼珠子,眼神和头发都像伦敦的雾,灰白、稀薄。
我把房子大大装饰了一番,因是独属自己的第一套房,格外任性,墙面重新漆过。几面墙都作极淡的亚麻黄,油漆是亚光的,故意抹出纹理,像亚麻白长裙在太阳下晒旧了,微微起的褶皱。
沙发,书橱,案头以及床具都是灰调的婴儿蓝。
沙发面本是日式棉麻质地的,西人概念里与粗布同类,中看而不中用,是具象化的若有芒刺在背,密密满塞的记忆海绵也无增益。我热衷躺沙发,可躺着也不清闲,简直修苦禅,深恨之,又怕麻烦,干脆厚铺一层麦色金丝绒毯子。自此相安。
前屋主留了一墫梳妆台,极大,极英式,料子也是维多利亚时期常用桃花心木,薄薄刷一层清漆,四脚呈设特兰矮马蹄状,盘螺旋花式纹,至骄矜地略往外翘点,是旧时代窈袅的富丽。
我没见过墙般大的梳妆台,被唬住了,且梳妆台除了藤萝纹细缠的圆心镜,底下全是一格一格的方抽屉,简直像中药房里的百子柜,一般齐齐嵌黄铜锁,一般地累累。不过更窄长些,是闺阁淑女的线条。
我很不识相,拍案卸了铜锁,改用贝壳核的工艺珠。
每一颗都有一球冰淇淋样大,滴溜圆,荧荧有晕光。又给梳妆台盖一层水蓝灰的乳胶漆,正好配白森森的工艺珠,像海女儿的妆奁。旧貌换新颜。好品味的人大概要扼腕,我却以为得意作。
另一项得意作是我的即兴画。因是老式装潢,房顶吊得高,显得墙面宽而光,好比少妇水葱样尖尖的十指少配了首饰。
于是买了深深浅浅几种蓝,都是莫兰迪调的灰暖底子,拿白颜料兑了,举刷子画了一整个下午,得画作三幅,当壁画挂在卧室和客厅。这几幅画,晴天比阴雨天动人,被毛茸茸的日光摩挲着,隐隐有水一样的清透,老让我想到蓝田日暖玉生烟。后来卖掉这间屋子时候,据中介转述,下任屋主看中了这几幅壁画烦请留下。我很得意,有生来第一次在美术界飘飘欲仙。
我在这间房里住了两年整。春夏是樱花灿灿,芳菲红粉如烟霞气,从窗外汨汨直涌到屋里来。
冬天则有壁炉。
壁炉烧天然气,火是真的,滚滚烫,非常烈,炭火、石灰矫饰得异常逼真,看不出端倪。是冬季最实用的工艺品。
我之前没用过真火的壁炉。唯一印象是花轮和秀大叔拿它烤棉花糖吃,我当然跃跃欲试,被男友劝住了,他怕不安全。
然而冬天的壁炉实在可心可意,全能弥补彭渊材五恨,比无骨鲥鱼,不酸金桔,温性莼菜,有香海棠,能诗曾子还要可爱。我很爱对着把炉火调到最大,着夏裙,半窝沙发,铺一面软缎吃乌梅渍西瓜。手里捧着的西瓜,熟一些是西瓜绯,生一些则是珊瑚红,壁炉里的火永远是雀跃的火红,我的心又亮又快乐,和快乐王子一样是宝石红。
毕业后要工作,我迁去了温哥华,维多利亚的房子也闲置了。我是对住所最挑剔的人,辗转找了几所高层公寓,才一锤定音。
近五十层公寓在国内不算太高,在温哥华已很可观。整幢楼都是内敛水泥灰,配深银灰的落地窗户,说不上是意式还是美式,时尚与美观都循着科学的尺寸,很克制。
这楼对面就是一大所中国广场,来来往往多是华人脸孔,广式五仁月饼样黄澄澄,即便面无表情,光是看一看也觉得亲近。买蔬食也很便利,走几步就听到人声,像小米粥稠稠滚起来,七嘴八舌说的总有乡音。日日都像过小年。
虽然我在那栋楼住了三年,装饰至简,模块化的灰白黑堆在一起,现代化得半日式半法式,朴素像修禅。
在维多利亚,装横很费了一番劲,满屋子水光潋滟的蓝,像沧海月明,而我住在贝壳里,是海的女儿。
这回客厅摆了圆水床,权当沙发,正对着电视,拿一方意大利云灰纹充大理石小圆桌摆电脑和书,富余处放零食。我是夏天搬的,温哥华的夏天比维多利亚热一些,大概云少,断断续续都晒化了,不够蔽日。
幸而公寓有中央空调,永远呼呼灌冷风。冷空气重,云烟样落到肩上,时刻都是深山沈沈的清晨。实际上,温哥华的清晨确是银山滚滚,像雾都,楼层几丈高,日头将出未出是仙境际云霓,傍晚则是星宿落簷低,是都市里的一味野趣。
可惜我不学没骨山水画,不然光是阳台外漫漫长卷得以临摹,都已值回不菲房租。
灰木纹桉木地板常年都是凉的,一格一格宛如水泥灰冰淇淋,冬天不讨喜,夏日却可亲。
诗经说七月流火,温哥华的七月则反之,酷暑得最盛,我常贪凉赖在客厅沙发床,太阳光直射进来,也给冷风冻成一丝一丝的,像极细金丝椰蓉纷纷扬,我自觉像一球椰香糯米滋,腻腻地白和凉,躺在雪柜日久天长,不用担心给热化了。
有时透过落地玻璃看窗外苍苍的天和茫茫的一团热太阳,像是雪柜玻璃匣子外的另一个世界,离得很远了。
当时我爱看硬科幻,熬夜看海因莱因,他在膨胀的宇宙和异乡异客里都提到水床,于是我在卧室也用了水床。
水床满灌水,滚圆,浮凸,既凉且韧,睡在上面略动一动,就颤巍巍地晃,像鱼睡一瓣莲叶。然而又坚实得不可置信,极稳地托住人,很适宜造仲夏夜之梦。不过冬天也冻不醒人,拿电暖毯隔一隔,寒玉床顷刻化作暖玉温金。
不过冬天的确不够暖,大概是中央空调的通病,最和软时候也只似春风,捂不暖人。
说来也怪,这间公寓最暖处竟然是卫浴,地砖净而亮,乌鸡种翡翠色,砖下垫了地热,调高温度,微微会烫脚。洗漱时、洗澡后,赤了脚,有种实实在在的心安,像穿了袖笼温过的贴身软缎芭蕾鞋,情感上妥帖的奢靡。
粗糙处也有,西人的设计和国人两样,我很容易就磕磕碰碰到了,身上的淤青永远褪不完,像受梅花烙。
高级公寓都配餐厅、游泳池和健身房,虽不及宣传册上标榜的第一流,也还不错,但我爱蜗居,鲜少利用这些设备。电梯最常用,可能是编程问题,很慢,娇小姐头几次幽会样总着摆架子,少不了的姗姗来迟。
电梯口的信号尤其差,等电梯时连手机也玩不痛快,只好凝神等。越松弛着耐心,时间越凝固成蜂蜜状,缓缓如木心那首从前慢。
再后来,我又搬了家,迁到爸爸妈妈替我选购的一幢大房子里,卖掉了维多利亚那间小屋,真正在温哥华落了户。
游学好些年,乔迁之喜太多回,虽然这回是自己家,好像也没太大分别。我照常地生活着,完全没生出改造新房的冲动,也懒得另漆颜色,觉得亚麻黄和麦色的家居也合心意。只多添了几样家具。
有时我会梦到英国时童话格调的宿舍。梦见冬雪在矮山坡上积得高而厚,能浮云端,明晃晃,干酥酥,一脚就是一尺深的雪洞,会有左近的小朋友们拖着花花绿绿的滑雪盆,像牵着彩虹矮脚马徒步上山顶,再惊呼着滑下来,十分欢悦。我在梦中也被他们的雀跃感染,闻得间空气里那种类似圣诞布丁的甜腻腻与乐融融。
有时我也会梦到自己在某间公寓房,是很生活化的梦,按部就班和平常没两样,只是窗外有涛江烟渚,或许我不在高楼,而在游轮的一隅。
不过我从没梦到过这幢房子,虽然我已和它很熟了,倒车回库也只需一把,不用倒车影像或后视镜。
近来有一天,男友浇水回来后同我说,家门口小庭院的开了花,四瓣的,很白,很多。我很惊异,因为统共才浇了几天水,印象里前院的植被小小一片,个个手掌大,绿得黄怏怏,长势萎靡。我不爱花花草草,向来懒得管,连去年冬天苦寒,下了几次雪,雪花片片大如席,也没上心。
没想到它们竟很顽强,几类杜荀鹤笔下的小松。虽是异乡的草,品格却是古中国的。我出门去看了看,篱笆墙隔出的四方土地上,密密长半人多高的几大株,极空翠,算得上玉树生绿叶,绿叶参差,大如猫爪,小似猫舌,一概郁团团,玲珑可爱。
花更盛,大开大合集成几大簇,像玛丽·卡萨特那副窗台上的丁香花,舍生忘死地蓬勃着,要和日月争辉的。单朵看则素净得多,通通是薄薄四片梨花白,花瓣尖尖,濡湿一点点,反而有霜花样的剔透。
我不懂花,看久了也说不上是白丁香还是金石榴。
我妈妈一向是很喜欢花的,她尤爱能斗艳的花,得既丰润又端庄,还得妩媚得不怯场,娇怯怯而瘦岩岩那种她看不上。我认为她那一套审美很有趣,尤胜日本花道所谓侘寂之美,由不得谐谑她,若向花中论富贵,蟹爪兰劣我妈妈。妈妈以为夸赞,很受用。
妈妈应该会喜欢这些花吧,我想。
五月的阳光温软如晴波,风一阵阵漾过来,冲得身前花色胜雪,身后屋子如新,我忽然就特别着急,想告诉爸爸妈妈,我们家的花开了。
作者:钱雪儿
2020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