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英国前,我是最标准的君子远庖厨。
爸爸娇惯我,一向以旧式文人标准来教养,认为我能看古籍善本,还能听古典戏曲,已然够象样。
在英国留学六年,托福于校内规格化的三餐,我还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校内自有餐厅,供应早中饭,下午菜,及晚饭。
早饭每日都差不多,九点整现做,很远就闻见郁郁的焦黄油香。
主厨一男一女,都是丰白的英格兰人,有肥洁的厚下巴和高峻的鹰钩鼻,胖颧骨圆溜溜,堆两团肉橘色的红晕,很有一种乡村式的平易近人的健硕。又笑弥弥的,像随时准备拍有机谷物早餐的宣传模特照。
他们常年戴司康饼型状的半高帽,和厨师服一样雪亮的白,看了叫人很放心,虽然他们做的都是顶油腻的食物。
英式早餐免不了培根,煎得焦焦黄,极端的油润香酥,能媲美中式猪油渣儿,肥醲得坦荡荡,好吃而不宜多吃。培根多脂肪,入锅即融出汪汪一圈油,余油适合煎两枚太阳蛋,蛋白边被火燎得微棕,裙边半卷,比焦糖色深一格,蛋心还香娇玉嫩,蛋黄将凝未凝时能流心,涂面包比黄油果酱更可口。
蛋类也吃欧姆蕾,是咸味牛奶烘蛋,像牛奶雨里湿浸浸的一团云絮,柔嫩得既蓬松又滞重,拿黄油炒的,不怎么用香料,吃起来有股肥甜香,比布丁腻。
肉类还有香腸和黑布丁,满塞膏脂,极度殷勤地鼓胀着,若非盛世是绝对吃不到这样圆鼓鼓油汪汪的肉香肠的。料太足,很容易煎破了皮。吃一短根约等于吃一头小香猪。黑布丁说是黑,倒仿佛深绛紫,类似中国的血肠,拿猪血灌的,切作厚圆片,煎炸着吃,风味应该不恶,因为香料下得极重,但我在餐厅连吃了好几年早饭,也一直没敢尝。
也有素菜,像烤蕃茄就不油,扁塌塌一滩红,为了烂熟,烤前得在番茄底划十字,不知和十字包有没有关系。也有茄汁焗豆,茄汁稠得能作油画,糖和盐都重,豆是白豆,比黄豆大个,粒粒饱满,软糯得很可疑,我吃不惯,疑心这绵绵酽酽的酸咸近似古中国的醢。陆游爱醢酱点橙薤,或许他能欣赏。
煎栗菇我倒爱吃。切片固然好,去蒂整头煎更可爱,倒扣如一盏盏小碗,碗口拇指大,碗内还浓缩着一泡鲜汁。波特菇最多汁,体格大,菇盖又盈肥,端餐盘需手稳,盛着玉玻璃似的,仔细不洒了汤。吃时得嘬尖了嘴,丹顶鹤样吸尽蘑菇汤,再享用一大口细嫩紧致的鲜甜。
英式早餐花样多,够丰盛,不过再华腴的吃法吃久了也腻。有时早上单点烤吐司也很好,热烘烘两片,正配冷泡牛奶谷物粥,土司外酥内软,拿手撕开会袅袅腾一阵热气,搁果酱蜜蜜甜,抹黄油则咸津津,夹冻芝士片更香腻。
谷物早餐价廉而味美,非常平民化。我在国内只吃过白味的燕麦粥,沙绵绵的,又粗又软,比莜麦窝窝顶饱,一整碗落到肚里,比燕青的拳头还扎实。得缓好一会儿。
到了英国,我初尝谷物早餐,不由大为倾倒,几年里林林种种尝遍了各品牌,是最心花怒放的神农试百草。
我爱杂锦和果味,燕麦球和玉米片,裹黄油和蜂蜜烘得香脆,拌各色水果干和坚果,像爆米花样抓一把,空口吃最解馋,谷物嚼起来朗朗脆脆,间有果干郁腻而干果馨香,似齿间滚过一团团酥蜜的惊雷。
配酸牛奶、鲜牛乳也都好味,不过太酥香了经不住泡,像初出炉才放凉的桃酥,一着水就软化了,香、甜、绵,最体贴娇嫩的肠胃,林黛玉和贾母也能吃。不过我爱吃干脆的。
我在案头常备着几袋。谷物早餐都是厚纸壳装,四四方方,满绘七彩卡通人物,一点不留白,仿佛肚里装的是一大截童话里的彩虹,所以童真得这样隆重。
剥去争奇斗艳的纸壳,内里都是半透明密封袋,玻璃糖纸质地,一包一包码好,各个满腹经纶挺了肚腩,碰一碰就悉索不休,非常自来熟。当然我的确也和它们熟络极了,觉得它们比酥饼干、甜面包更得我心。
英国的面点都甜。
英国向来丰饶,凛冬也是和气春暖,终年世味如蜜甜,惯得英国人愈发嗜甜,下糖得如下雪,还须得燕山雪,白花花一大片才过了瘾。我已够爱吃甜食,慕名去瓦莱丽法式蛋糕店(Patisserie Valerie)还是被腻倒了。
我体质略像鲁迅先生,爱吃而吃不胖。然而常年沾染着英国的甜点心,居然也丰润了,整个人暄得过了头,英式松饼那样异常圆白,白粉粉一大团脸蛋,像照月饼模子发的,滚滚圆。有一阵趁着胖回了国,看街上的行人一律精精瘦,伶仃成扁平竖直的黑黄线条。像欧洲旧石器时代洞穴人像画。
英国也有体型清瘦的。我大学时几位同窗就雪清玉瘦,脖子和腿一般鹤长,于饭菜很不讲究,多爱枕曲藉糟,身体力行酒德颂的程度都够格作刘伶挚友。
我相熟的英国女生里,有一位叫爱丽丝的,成日只吃意面和土豆,半速食,省心力,当然也省钱。
她单爱喝琴酒,但逢周末总需一醉淋漓,仿佛缠绵极长一场相思; 和一般英国青年一样。其实也没有什么酗酒的好缘由,大概也贪理想上的实惠,喝净了的酒瓶仍湛朗朗,光辉烂烂,不是月光杯也能装空梦。
我不喝酒,也在厨房见多了空酒瓶, 总忍不住得奇怪,愈烈的酒愈是瓶深轻简,透净如新霜,非常娴静斯文,派头俏丽的度数则低得多。
他们也喝苏格兰威士忌,李清照吟杯深琥珀浓,约略像英国威士忌,也是幽森的澄澄黄,加一格冰吃。
冬天暖气郁葱葱,还胜暑气,还得多加三两格。
意面品类多,连写法也不同,林种花样好似面条在山西,有蝴蝶面 (Farfalle),猫耳朵 (Orecchiette), 也有字母面 (Alphabets)。模样大相径庭,味道还是如出一辙。
不过最平简还是条意面(Spaghetti),是茁实的细长条,近似挂面,淡盐水滚几道,再浇一罐装蕃茄肉酱,肉香被热气荡荡暖过,不用罗勒叶也郁郁。口味额外普通,哄小孩倒还成。
土豆则更从简,拳头大一整个圆实,冲净表皮,一破两半,包锡纸松烤箱,英国人谓之夹克土豆(jacket potato)。熟成后,罗裙、鱼纹、远山之皱全印在微焦的表皮上了,拿两片实墩墩的半圆,汉堡式地夹酸奶油和芝士,腻腻香,温温滑,这返朴还淳里浮着点矜春态度。
英国人爱土豆,类同南人喜米饭,北方人中意面食。
仰赖这股衷肠,英国土豆品相最多,至简的小超市也必呈着七八种,风味殊异。
紫土豆比紫薯更颜色深沉,能乱真紫泥,粉糯糯,甜味淡得像余墨,胜在香清。红土豆则是浅几格的淡紫红,艳粉娇红衬着,再圆钝也有几许俏丽,不甜不面最黏糯,宜佐其他味重的食材焗来吃。
黄土豆能充阁老,资历最长也最得欢心,微波炉或烤箱一烘即食,面得蓬松松的,口感算是土豆届罕有的轻腻,英国人常搁淡奶油捣碎了它配沙拉。
土豆再有隽味,也经不住一日三餐地熬清受淡,不得已的清简不至于寡了欲。
舍友爱丽丝是典型得出了格的英国美人,金丝猫款式,淡眉浅唇,肤色发色都冷淡得像篮关雪,唯独一双冷眼睛是烈烈的精蓝,勾人想起蓝田玉、蓝桥月。
我偶在厨房煮速冻饺子被她撞到了,就见她一双蓝幽幽的眼睛,像腾一团冷焰火,一点不友善。熟了才知道,她是给谗的。
普通英国大学生在吃穿上花销俭省。中国留学生能在双亲前怙恩恃宠,经济的宽裕是本地英国学生远不能及的。英国学生多半负着政府的学贷,日后要从工资里慢慢还,他们的生活费用不多,或依赖打零工微薄的薪金,又或是靠家里疏少的支持。对金钱不敢挥霍,打算得极之细水长流。
《神仙传》有白石生,靠日日吃煮白石成了仙,白石烹熟了口感大抵像牛油土豆,不难吃,也经不住日日吃。我了解后,煮饺子、馄饨作堂食加餐之余,也邀在厨房的舍友尝尝。
英国也有中超,偏老字号的会冠名某某行,譬如荣业行,粤人开的,尚保有古音,听着古雅,装潢多是偏媚俗的现代古风,不如客家山、唐茶苑清趣地道。
不过英人看来仍旧是余韵流风有奇趣的。
那时中超货品不大齐全,网店设计得又琐陋,预订送货还得靠电话和微信,现在大概早旧貌换新颜了。
除了话梅、海苔类解馋的零嘴,我常订饺子、馄饨之类的面食,拿小奶锅一焖,配小盏浙醋,已然够味。
我还爱屯些盒装嫩豆腐,拿滚盐水烫过,鲜莹莹尤其可爱,使茶匙一勺一勺舀着吃就很满足,不用炊鲜漉清。
清水湛湛滚起来,陶瓷炖奶锅里的饺子也雪雪白,笼中包子晶晶白,一样是朗朗地胖,肥溜溜、圆满满得像一球球的白日梦。热气一重接一重,腾腾香香能蒸肌,这烟白的水雾为我在异国的厨房间暂时殖民了一小方中国。
那时我偶一下厨,都是最切实地若烹小鲜,完全没技巧可言。
英国舍友却不觉得,连我清水下素面,拿猪油、糖、清酱油略调一调味,他们也尝得一座皆惊。我忍不住地得意,总以为是自己厨艺精进。
我也摸索着做了些家常菜,以简驭繁地,类似蛋包饭、秋葵炒蛋、皮蛋瘦肉粥,不需要做菜的功夫,然而到底算菜。这些菜不腥臊,容易做得新润,哪怕隔夜了也成不了残秽,调味即便有参差,也绝不至于难吃。
不过即便是水煮虎虾蘸奶油芥末,倒也比普通外送的油焖虾鲜紧。
当时中餐馆重粤菜的口味,下芡水和味精不惜血本,菜品历来稠、黏、厚,越吃越觉得面前是一整白漆,暖洋洋,鲜活活,咸腻得异样,吃着糊嘴。
上课时,我总和同学堂食。
西人最重晚餐,英国人尤甚,色香味难俱全,英式晚餐勉强占两样,即便是嚼蜡,也是迪普泰克巴黎(Diptyque Paris)的香氛蜡。
英国正餐的好看有种野素感: 胡萝卜、西兰花类只焯焯水,仍旧澄鲜、挺脆;鱼柳、薯块被黄油煎过,心里还嫩得像凝酥。鱼柳薯饼金金黄,配红萝卜、绿花菜,很有菊美橙香的意思,撒胡椒盐吃。
然而,至多算澹味,长久地吃容易疲乏人。
我不爱猪牛羊,单爱鲜甜的。
食堂例菜有菲力不得已也吃了,菲力少肥白,煎得时间得短,厨师腌得时间却更短,短如一溜烟的俳句。肉心是微粉的肉红,当得上香肌细腻,也尝得出腌渍葡萄酒味,但还是味寡。后来我吃了原味琥珀糖,立时想起学校中看而不中吃的菲力,也不多糟糕,只是吃着有种磨人的萧索,第一口就一叶知秋。
英国餐并不短了油、香、软、酥、脆,可即便是现做的也像罐头食品,腾腾热气总不是油盐酱醋香。
酱料当然是科学配方,吃不坏人,虽有厚味,吃着却像是画饼,只能疗饥。
那时我饮食极甜淡,吃惯了调味无聊的英餐,总嫌老干妈、沙爹酱之流味重,喝细面、清粥只夹一箸橄榄菜就足以,舌苔和皮肤都薄,在薄日光能透了明。
初去加拿大,我按自己的口味给王家明做了一餐饭。黄油慢煎海鲈鱼片,配罐头豌豆泥,仍是蘸胡椒盐。他默默微笑着,小口小口尽数吃了,沉慎地说好,我只以为他食不言是拘束。
很久后,他才问我,是不是英国菜就是这样,水煮,白味,没有咸香。
确实只有中国菜才有爽利的镬气,光是一丈高的奇香也足够先声夺人,何况五味调和得很饶沃,浓缩了一整年的团圆和丰收。
即便是一个人吃着中国菜,也照样声色满满的不寂寞。
王家明也盛情请我去他家玩,小试牛刀做一道清炒花椰菜,单配一点黄糖和日本人拌饭吃的海苔盐,再点一点芝麻油,足有一大盆。我们拿来配贝果和披萨,当小菜吃,也吃完了。
我和王家明都爱吃,但是吃得不嘉巧,食厌精,脍厌细,不耐烦挑刺剔骨,做中餐都手生。
然而温哥华的中国超市实在太琳琅,和国内并无而致, 各式厨具与食材济济楚楚,是一种最温柔的威逼利诱,引得人不得不下厨。
我和王家明大包小包搬了几趟,配齐数种厨具,屯了一冰箱食材,十足十跃跃欲试。更发现电子菜谱比师傅还详实,字字句句都谆恳,没处留一手,草草扫几眼也极易上手,不会酿就差错。
至今我还极之宝贝两口珐琅锅,大的暖杏黄,小的青瓷绿,正是橙黄橘绿,坐在瞳瞳的明火上,做菜也像做诗。珐琅锅内胆一律是玉乳白。
大些适于煲汤,也能做一锅体面的腊肠煲仔饭,养得出焦脆的黄锅巴。
小的我常拿来熬东坡肉。
带皮五花猪肉粉粉白白一团,是唐代佳人面,匀成麻将块大,一方方的肥泽可爱,使米白粗棉绳十字结缚紧,入滚盐水烫至一成熟。再支油锅,赶几粒冰糖哔哔啵啵下热锅,冰糖莹洁,小里娇,一遇热油就生了爆竹脾气,噼噼啪啪闹成一团焦糖色,仿佛一场最热闹的对雪烹肥。浇几盏凉水化糖色,比风吹梅蕊更闹些声响,满锅的嘁嘁喳喳不止,姜蒜、生老抽和花雕酒就性行调顺多了,煮开了冒得泡也很温驯,汤汁收得浓了,肉也红酥酥,细点油酥样切得窄窄的肥葱,喜庆像正门的年画。
东坡肉半肥瘦,鲜润得像水胆玛瑙,肥处反而更艳,盈盈有俏色,入口也细润不油腻,反而成就精华。
学成东坡肉后,我蓦地触类旁通,极敏捷地学会了红烧狮子头、糖醋小排、宫保鸡丁和土豆炖牛肉之流,很快实现了居家版白雪翻匙稻饭香。
王家明尝我做的菜,初时恭默着“好吃”,顶尽心地悉数吃了,过段时日则喜洽洽评说“和外面一样好吃”,又几月,怡怡然神往“比外面好吃”。
我掌勺时,王家明还是厨界白丁,专为主厨打杂,气派倒堪比飞卫,指点纪昌苦学射样增我进益。
新近王家明升了级,很辛勤地,苦练做菜,以防我熏多了油烟要长痘。他在家常光身系丹宁底瘦白纹围裙,不需卷袖也为口忙,朝朝洗手窝进厨房作羹汤。王家明下厨不像我。
我总锐意标新,以求冒险性的趣味,他是拿实验室的修谨来料理饭菜,一顿比一顿似模似样。
不过王家明擅长的有限,非他疲懒,乃是我口味刁钻,只爱龙井虾仁、炒莴笋、糯米藕一类小食,别的不入口,他翻来覆去只纯熟了这几道,做别的还欠些火候。
某日起来,他乐陶陶端早餐盘给我吃,眼巴巴待我夸赞,我敦敦实实被喂了一口八宝饭,含糊盛誉他似钱钟书。王家明忽地扭捏起来,说他又不爱看书。我和他解释,忧卿烟火熏颜色,钱钟书是欲觅仙人辟谷方,他是新饭炊粳雪白香,还更胜一筹。
王家明极满意,又闹着学新菜色,好坐稳主厨位。现下我只顺手做些点心,再少掌勺,自诩的厨届任侠,成名于英格兰,隐退在温哥华。
作者: 钱雪儿
2020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