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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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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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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代走向荒蛮:不列颠矿石博物馆

露背的衣服病怏怏开了个口子,金黄色的阳光浓厚得几乎实体化,海浪一样拍打着脊背,一下又一下,滚烫着下手不知轻重。

这千年万年沉寂的阳光,给这天海闷得太久,活泼得类似过分热情的乡下人,没有遮拦。

一行人伛偻着背,并列沉默地走,沙石很平稳地发出咯吱声,很像远古的农民,是一次现代向野蛮的开荒。

渐渐行到了山脚,一节节的楼梯长得吓人,又太陡了些,倒竖着的节肢动物,不用张牙舞爪也够叫人冷气倒抽一口。

随行的小孩倒是异常兴奋,噼噼啪啪一路小跑。

西方人特有的洋娃娃形态小人儿,稀松的绒绒金发,奶浆白的皮肤,整个是嫩藕节拼成的加拿大小挪吒。

人小,更显得楼梯长,天阶样走也走不完,而且配的还不是月色凉如水,是日光汹汹,虎视眈眈对着人。

然而他小马驹似的,噌噌噌冲在前面,横穿沙漠也用不完的那股喜孜孜的生命力。

好容易走完了木制的阶梯,便来到一个极简陋的小凉棚,草木味被蒸腾着,虚虚掩掩会袭人。

虽然连松棚黯黯都算不上,不够断云障日,然而凉意微微已经够可贵。

而况还有半角天海公路可欣赏。

晴天,故此温哥华岛的海分外有一种温顺的蓝,被驯服过的,油画里高饱和度的平静的正蓝色,公路则是宽横的肉棕的一笔。

少了雾,山再连绵也不大鬼影憧憧,只仿佛晒多了太阳,汗津津俏皮相。

看着不大像阴雨淫淫的温哥华,仿佛是某个不知名热带城镇的一截剪影。

太暖烘烘,太好脾气了,没有给风云雨雪浸润过似的爽朗。

车子轰轰地来了,很有点类似过山车,但是更短,斩头去尾过的,也有点像孩童版小火车,因为线条完全圆嘟嘟,看着不严肃。

着深宝蓝工作服的讲解员也生就圆鼓鼓的脸,不做表情也很像臼齿类小动物,他的身材矮墩墩的,套着大直筒库肥腰身的工装倒正好。

看着非常年轻。

他正了正头顶的安全帽,让我们也选。

鸡子儿白柠檬黄的安全帽堆作两箱,把自己缩小再缩小,好装作最巨型的比巴卜糖果,假装在货箱里等着被领走。

一行人很少,只有八人,大家都极自觉地让小孩先选。

那位浅玻璃色眼珠的小男孩用一种慎重极了的表情,挑挑拣拣出一顶湛蓝的安全帽,好跟他的衣服配。

安全帽都有些脏了,泞着些些泥渍,倒也不觉得污秽,因这是大自然的污迹,和人为的总两样点。

戴着白色的安全帽,最厚最沉实的鸡蛋壳半蒙着头,结实得几乎能听见思想的回音。

讲解员站得高一些,声音很亮,又爽朗,像晴天落白雨,干雷滚滚,衬着他直葫芦形的身裁很适宜,仿佛身体里塞了一个天然扩音器。

给麾下鼓舞士气似的,他鼓圆了眼睛和腮帮子,极富兴味地问谁之前来过。

太平易的问题,被他迪斯尼员工那种敬业好客的派头撑一撑,也有趣起来。

那位小可人儿的爸爸高而瘦,筋肉练得很结实,举猫咪似的把他举高了,和讲解员说,当我和他这样大的时候,我同爸爸妈妈来的。

现在我们陪他来了。她妻子的声音愉快得要滴了蜜,当然她整个人也是野蜂蜜罐里泡大的,浑身是麋鹿一样的结实,整个人深金棕,浅色的睫毛长得像太阳绒绒的金线。

怀里母兽样的反背着一个更小的婴孩。

太小了,脸上蒙着蒲公英似的淡粉白胎毛,力气微弱到连眼睛都不太睁得开,只能微微眨一眨,以表示他已经被注入了灵魂。

白生生的小男孩虽然也像个小玩意儿似的被逗弄着,但他是更大型的娃娃,会咯吱咯吱笑,作为对他父母及讲解员对话的呼应。

另一旁跟着母亲来的女孩子,形容已至青春期,身体随着思想一起壮大且不太稳定,她竖着深亚麻灰的头发远远地看着玫瑰红脸颊的小男孩,阴影给她的脸镀上了一种质疑的表情。

她摸着自己鸭蛋黄的安全头盔,并不去答讲解员的问题。

或许她觉得自己成熟胜过小男孩与解说员,已经能用热情以外的态度回应这个世界了,并不用如此喜形于色。

她站得这样镇定,连解说员夸张形容车的鸣笛声堪比巨人雷震的吼声,也没有动一动眉毛,只是歪着头平稳地听,小猪眼里有审视的光。

青少年的生活,即使仅仅是静止地站立不做动作,也仍旧飞速又蓬勃地生长着,比春草更悄然也更迅疾。

坐上车,硬铁皮的车非常凉,给矿里森森的风给湃得微冰,和乘地铁时微温的反感相反,反而有点洁净的意味,像还未被使用过的,崭新的心情。

硫磺,铁锈以及翻涌的泥土味被矿洞里风卷过来,总觉得是什么奇遇的开端,连气味都刺激又新奇。

位置很小,一道蜜奶黄的小窄条,是童话里小座椅的款式,椅背倒不矮,直愣愣托着人,但也只能容下两位成人。

踏板很坚实,灰闷闷的泥锈痕里,雨后微型新蘑菇样一顶一顶最小的小圆帽,每一枚都是一个按钮,按全了才能通向地底奇幻世界。

也没有设什么安全护栏,大概车的年代实在久了,用了又用老成了古董,反倒成了景观的一部分。

四口之家稳稳地拥着,端坐第一排,小男孩非常紧张地捂住了耳朵,等鸣笛。

鸣笛不特别长,然而为了矿道是桶形,又并不短,回音四面八方涌过来,几乎有嗡嗡感。

是千万只地底隐形的蜂蝶,久不见人,把人都做了花,亲昵昵扑过来采。

小车咚咚地开,有震感,然而为着是第一次下矿,注意力全被四处的石壁吸引了,也不觉得不适。

石壁作暗赭色,汨汨渗着水,被莹莹的灯火色矿灯照着,明暗深浅都是天然,根本就是一副巨型五代山水画。

虽然褪点色,也写意太过了。

因为矿洞开采的痕迹并不是流云纹,比较类似块状开采,兼有云絮状的闪孔雀绿暗纹,大概是硫酸铜时日久了析出的形状。

大片湿莹莹的凹凸浓淡赭色块里,这一点点神秘的兰翠,有小心翼翼的漂亮,被鱼鳞状铁死亡一扭一扭格着,更类似美人鱼最纤巧的尾巴微光里微微一漾。

是暗海里阴沉沉的好看,然而不安定,仿佛有危险性。

深深的山腹里埋了极小的海,是山神凄凄一滴泪吞进了肚里,和胸中的块垒落在一处,都消不去。

讲解员忽然变了声音,用一种近乎戏剧化的悄声,说要关灯了。

像一瞬间落日,黑夜沉甸甸把黄昏一口吞尽,矿洞里的黑比黑夜更黑,因为只是甸甸的盲人的黑,并不像清夜有蓝紫调和过。

讲解员的安全帽和游客两样点,多了一盏极小的灯,加上光晕也不比鸭蛋大,悠悠地暗淡着,是被碾过的短蜡烛将熄。

他又胖大,所以更像安康。

不过他的身子倒很有一种和外形不大匹配的轻巧,很灵活就闪到了一壁矿墙下,拧开了一只煤气灯,照出了大开的保险柜。

保险柜四方形,郁郁嵌在石壁重,也不小,足够放下几本大英词典。

里面列着蜡烛似的直筒,也一样有芯,纸卷的芯蛇信一样拖长了,虽然和胖而长的筒身一道被旧得发黄的塑料纸紧缚着,仍旧有点异样。

讲解员圆而短的粉扑子脸,被黄得泛赭红的灯光熏着,并不现全貌,配着他笑呵呵的高嗓子,很有残酷童话,黑暗迪斯尼之感。

他也很知道,甚至享受这短短刹那的恐怖。

你们谁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放在铜像里的。他的短脸孔被光影托起来,忽然类似起远古被下了魔咒的浮凸面具,对着虚空振振有词,很有股杳杳度微茫的望孤帆神气。

是山海藏宝图,被下了咒的,我做着口型,假装自己蓬壶旧隐。

解说员特意端着灯,焰焰的光像滴了涩雨,暗如灯花,他凑近了“爆炸性杂志高危”的字样,高声地读。

是炸药啊。小男孩短促地惊呼,大概是听出了小男孩声音里的害怕,他立时开了灯。

矿壁上平平放了深朱的木箱,在矿洞里浸久水气,拨灯书尽那种黯淡的红笺色,好像泪痕丝丝还未干。

淋漓的大白字,被一格一格的条栏截着,不大工整,虽然是平平写的,却总仿佛有点浮凸着。

据解说员说,这些炸药危力不小,要先砸出一条够深的坑,然后纳入炸药卷筒,摸着黑举着蜡烛点上火,等它爆开。

听了有点恻然,即使我也只能想象。

黑黢黢的地底世界里,黑暗俨俨地包过来,无休无止的阿刻戎河裹住了人,举着蜡烛的矿工能见者的光亮总是和爆裂声相伴。

每一声都像盘古开天辟地。

然而他们也不是巨人,对深而巨大的矿洞而言,他们是人形的炸药筒,错落着挤在满溢了硫磺气味的长坑中,飞速地消耗生命力。

另一处则摆了两样机器,满绣着湿漉漉的赭棕痕迹,像是泥塑的,钻头很细,又长。

被讲解员握在手里,像是他双目炯炯捧着一头刚出土的巨型瘦蜜蜂,榨尽脂膏后肚子瘪瘪的,针头还是一样,自有股煞气。

讲解员言之凿凿这些十九世纪的老物件,直到现在仍能用,一个机器负责横向钻孔,另一个则负责纵向钻孔。

这些钢铁蜜蜂,极扎实地咬入矿层,汨汨地吸着金属与矿石,震天响地吮走山神的血脉。

讲解员略示范性地开了机器,凿了十几秒。

为了黑暗,短短的时间被拉得更长,声音大到实体化,是人为的雷霆,长着有啮齿动物的牙,错错落落刺咬着人。

即便停止了,太阳穴也一阵一阵尖锐的跳痛。

声音非常大吧?讲解员摘了厚耳罩,大概也未从余音里恢复过来,说话声音特别响,像是远古的人住在不同的山头,得提了气呐喊,声音才够滚滚传到另一边。

他接着说,之前很多开矿工人都是极年轻的男孩,不到二十岁,便已经耳聋了。

众人听了脸上都有点不忍。

那位胖墩墩的青春期女孩,别过了头,摸着她细亚麻的马尾,没有说话,两颗实心玻璃灰眼珠有余烬的颜色。同情心的颜色。

凿下的矿石是累累的小碎块,需要运送,两个矿工每天得用工车云十五吨这样的石。

暗土黄的小车,结结实实地立在轨道上,证实解说员的话。

它是古董,也是长老,年高德勋,也还能用一用,能干得动。

大家都没说话了。

快出矿洞时候,见着远处茫茫白圈像是日出,光亮渐渐盛了,雪月交光的炯炯。

日头底下的风也一样可亲,软熔熔地吹来很远,闻得出金黄色太阳的干燥,愈闻愈是草木气方苏,更有人间样。

出了山洞,清风暖日醍醐一样灌结实了人,像是忽然开了窍,耳聪目明,只想纵酒山南千日醉,看花剑外十年狂。

然而能醉酒总需酿酒人辛勤,种花、铸剑都要费尽人间东风、万斤铁,都不易。

淘金有千淘万漉的艰苦,开矿也一样有吹尽狂沙的艰辛,能成事都个人有个人的辛酸,而我也已工作了月余了。

欢迎您下次再来,或者带着您的孩子来。解说员还是一脸迪斯尼招牌式的笑脸,小眼睛眯缝着,好像是愉快,又好像是怕太阳太大。

我看着他慢慢地山路上走,那种软和的弹跳性仿佛不见了,大概是他的胖裤腿和沉靴子太笨重了,于平地上走总不大相宜。

很奇怪,这一路我只看着他的短圆脸蛋矮身子,脸颊鼓鼓,健康又快乐得可以做谷物早餐代言人,却没发现他的背影是这样疲倦,连他的圆滚滚也近乎河豚生气了的一种自卫,不大具有什么实质性,像是虚张声势。

我忍不住看了他很久,他很像一匹不快乐的熊。

作者:钱雪儿

2018年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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