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将盛未盛时,总能见着最温柔的英国。
云髻半偏新睡觉似的,连风吹着人都仿佛是粉扑子的轻柔,一下一下,拈花样的手法。
车在这样的风里,总像伴了美人游,汹汹然有意气风发之势,开得又轻又快。
蓝而明净的天汨汨流下来,压住了一曲青山,窄得像几抹翠莹莹的轻绡,是天与多情丝一把。
也压得浓乳黄的出租车近贝壳大小,太阳光铺得极厚,把车里照成日炉风炭薰兰麝,暖意融融。
诺福克本地,大家惯用“金子星”的出租车。
这次的司机也一般是长相极绅士派的英国人,一套浅亚麻西装也不显皱,衬着他略小点的矮款英国圆顶礼帽,倒很相宜。
极英式的脸孔一律是面色欺春雪那种白苍苍,虽然也不美,五官硬绷绷的。
白睫毛长而镇定,迎着光,是另一种静谧的蝴蝶,严肃又脆弱地小憩着。
虽然他说起话来,神情也有说有笑,是礼貌之内的和气。
说话时,固有英国人稍压低一点嗓子的做派,很有某种凝旒听秘语的小心。
说起目的地,他更极高兴地说,曾在圣诞日见过女皇。
说起遇着王室的经历,他现出一种向往的神情,自己也仿佛对这种穿阑街拍手笑的儿童气感到有点赧然,说话都不由有些颠倒。
原来英女王圣诞会到桑德林汉姆宫及庄园小住一段时日,前几年她例行回府邸,声息全无,竟亲民地从伦敦乘火车而至诺福克郡,后又搭了一班小的士,一溜烟轻飘飘就走了。
连行人注意到的也不多,只有寥寥几列侯客司机见到了。
这位先生便是之中有幸的一名。
他的言语中似乎很为女王一切随简的平易为豪,边说边忍不住笑。
翡冷翠的眼睛青玉样重重绿下去,也含了一泡笑。
英国人最典型的骄傲又来了。
虽然傲慢被彬彬的礼节压结实了,然而这淡色的人仿佛被雨笔露笺重新匀了彩,鲜鲜然整个人都活泼了。
在英国呆了再久,再了解英国人对王室的情节,听到这些话也还是免不了诧异。
这种隔膜着的荒谬感,很像当时看李淑贤口述她和溥仪的真实生活,某章里她格外动情地说,溥仪为了迁就她的刁蛮,不惜天子之威,对她下跪。
说的人自行涛涛地感动下去,听者却觉得总觉得有情书错投之感,仿佛脱不去那点啼笑皆非的尴尬。
司机先生又兴孜孜说了些女王的故事,整个人浅欢风日好,有得色,把车开得更轻倩了。
车速快了,风景便给搅成一团绿,是调和过得碧水悠悠天杳杳,很轻清,因为把蜜蜜的甜腻全滤掉了。
至桑德林汉姆宫外,也是见惯了的软草平莎,和一般略富裕些人家的上流庄园并不显得两样点。
只是更大,打理得又细致。
虽然看得出精心养护的痕迹,然而这片草场实在大,几乎不大像英格兰。
英格兰的地都用得极珍惜,即便不至于到小家子气,也都格得井井,紧窄之中条理尚在,是一种透着严肃意的玲珑。
又为着挨得太近了,反而有点呢呢的亲热,把英式的淡漠气冲淡了。
有点行傍柳阴闻好语的意思。
英国又一向是平原,没有照眼云山掩一掩,满地的青色无遮无挡,简直是搬了一大面的苏格兰,甚至是威尔士来到了诺福克,青冥三万顷样,宽横得吓人。
当然也有树,来加拿大见着了枝丫横生的树,杀气腾腾地长着,枯成一片时也极利落,是一种萧瑟的干脆。
也才知道知道英国的树是经了怎样地怜惜,才能出落成树在江南的体面,是洛阳城里东风养出来的,秀气中有文人气打了底。
于是走一走,又上了车,径直驶去庄园心腹处。
离行宫不远,便是极大一座树篱迷宫,修饰得非常齐整。是最衷心的巨人护卫,站得太久,整个太墩实,半身都渐渐沉进了土地,又太沉默,薜荔莓苔借了势,都噼里啪啦长到身上来。
往里走一走,也不过是最标准的英式树篱迷宫,章法都规矩,也少有讨巧的款式,四平八稳,于漫步当然是最适宜的。
不过为着日头不大能直晒,故此空气格外湿几分,篱木终年被夜来清露浸着,更是滴滴翠,草木味给泡着,郁郁得更浓,简直像青凉伞上微微 雨,会敲打人的。
行几步便折回,往桑德林汉姆宫方向去。
桑德林汉姆宫漆作暗下来的浓乳黄,年代过得久了,也不增烟火气,只是更黯淡一些,看着似乎有点来者不善。
轮廓是较厚实的教堂建筑风格,但更收着点,少了太秾丽的尖顶和砖红,有些乔治亚风格。
到底也和普通英式建筑差别不大,虽然哥特式和巴洛克式的影子再淡一些。
是最轻的野云笼着行宫,依稀透几分旧时代的审美和风度。
因为太阳实在好,天是少有的空翠,几乎轻清,因为云浆沉淀下去了,高悬着越发觉得天极远,是另一边的辽阔。
某种程度上压矮了行宫, 并不怎么见得天威在颜咫尺的肃穆感。
而况一进行宫,几位导游便围了上来。
有老爷爷身着管家服饰,系温莎结,人虽然老了,风度尚在,并没有太憔悴,轻声说一口牛津音,虽然略含糊一点。
诺福克这块离牛津远,西区伦敦音倒还常见些,不免令人对老爷爷的身世添点好奇。
内里照旧铺平了极厚的地毡,残红半褪,隐隐有濛濛的黑晕,是满地跑着火尾巴闪黑尖儿的小兽们,融融火光似的毛茸茸,呢呢吞没所有足音。
内里的装饰倒是最全须全尾的维多利亚风。
重饱和度的揉蓝染碧被厚乳白格得异常完整,衬着浮雕式的暗纹。
很类似维纳斯诞生那块贝壳,美得不大稳定,又有点隔阂着。
家具的款式都很风流,是放大了具体化的贵妇人下午茶世界,再没有那么流丽的扭索纹,太温顺地缠在一起,托出相框稳重的方圆形状,仿佛为了艺术受一些煎熬也很甘心。
桌椅沙发当然也很矜贵地被叶蔓与涡卷纹撑着,样式对称,瓷器似的,连笨重都精雕细琢过的。
橱柜大多立着芭蕾舞形的腿,微微向外撇一点,姿态柔美,叫人联想吴娃双舞醉芙蓉一类,是裙摆下躲闪的俏皮。
行至伊丽莎白女王的闺房,也一律是很鲜妍的明色,未经调和过的,然而被房间女性化的柔媚给温存着,也仿佛不是刺激。
只是天气养花红日暖,成了旧式古宅院深深的娇憨。
女王总也有纤细的水晶少女时期,英国又实在太冷,格外需要这些自有生命力的小东西暖一暖。
一面墙面上满悬着椭圆形的相框。
一式一样是月脸冰肌,微笑定定的被含在嘴唇上,花苞似的,星眸不转,被微卷的鎏金花环圈严实了。
被冻住的,琥珀里的时间。
向导这时颇得意地说起天花板,积雪样白且厚的天花板,满贴了中国瓷,瓷是好瓷,仍能见着温温玉色。
据向导说,这是中国朝廷献英国王室的贺礼,来时声势极浩荡,运了一大船,飘洋过海而来,耗费人力物力才成就这一整墙面的奇珍。
我边听边忍不住微笑。
因这些中国瓷中少有青花瓷,或者西方人嫌素,太单调了有孤寒意,大部分白地绘粉彩或者珐琅彩,极丰腴的朱碧与藤黄,非常富丽。
色地开光绘珐琅彩的几枚几乎有艳光,隔得远一些看也依旧熠熠,更有打磨得极圆润的串珠线脚与花叶饰,肥厚的几笔鎏金,是养得最好的兰 花叶款式。
像豆寇初肥,可爱又无知,光想着贪欢。
大概乾隆皇帝是很能够知音见采的。
这间屋子,不特别大,嫩洋红和浓奶绿,被大面积的稠乳白稀释了,淡化了冲突,反而像嫩汤茶乳白,软火地炉红,有一种中国大家庭式的暖熏熏。
更有旧式大家庭风的是迎宾厅。
不过既身在皇家,大概不怎么需要亲迎客,但亲疏友人也总需一聚。
故此迎宾厅连着客厅,格外得宽绰,满地幽暗的老酒红,深得泛紫色,一直通向二楼半悬的小戏台。
视觉上加重了景深,即便白日憧憧也仿佛烛明香暗画楼深。
小戏台真可谓小,只适合身段比较玲珑的演员,略魁梧些的几乎挣头挣脑地放不下,格调十分欧式,有法国贵妇人气。
再给深而腻的深玫瑰天鹅绒衬着,总觉得像一整个紫红香雾蔼华堂的新世界。
虽然没有演员们高声讴歌意大利歌剧腔的颤音,光看着,也还是令一种坠粉飘红的堂皇。
自带莎士比亚时代的余音。
小戏台围了一圈方圆,作皇室孩童玩耍的一方小天地。
散落着些旧玩具,稍落漆的小红马,包几道重白边。
烫金红的小盔甲,是缩小版的英式铠甲,虚爪俱全,形容还未开,也有火烧红把手蜡银灰置地的剑与枪。
单是摆着,就很有一种勃勃的少年生气。
虽然似乎太玲珑了,很像是童话里失落的几样玩具,仿佛是老明信片里的。
或者根本是《女妖和瓦西莉莎》的红色骑士装备,不大像实物。
王室的王子再少年意气些,人到中年,总是未老先衰似的,先秃了头。
即便还没发福,也和安徒生童话里那个身骑白马风流相的王子在形象上不十分匹配。
近扶梯的大墙上满缀着勋章,嵌在朱紫的深缎墙面中,很有金银满柜的灿灿。
大小不等的英雄章,名目各异,据向导说,每逢有战事,皇家子弟必先身先士卒,以鼓舞士气。
家族历代,包括国王,百战沙场碎铁衣者有,不复回者亦有。
健儿战死为的是封侯,已是贵族身的皇室子弟也仍要战血磨长剑,亲自挂甲。
倒也不为少年重边功,是为了子民的爱戴,也为着皇家的体面。
再看着这满目的金银缣彩,缎面暗沉沉有烂醉的朱红色,像是醉生梦死。
然而所有授勋都来自于醉卧沙场,是另一列版本的列肆茱萸席。
很有一点情感上的奢侈。
这间老宫殿,前尘滚滚,虽然打理得很明净,总也积了几层王室秘辛的余烬。
然而它仍是历久弥新地立在那里,天苍苍,野茫茫,有时候客来客往。
欧洲王室第宅多有新主,再厚的功名也都被太漫长的时光磨钝了,人们已不大习惯有君王凌驾于自己之上。
花残杜城醉的法兰西,即便贵为拿破仑亲王,也只是尘痕洗故裘,唯有借着商业性纪念才能乍现昔时的辉煌。
乱世与太平更迭得太迅速,普通百姓随波逐流,并不太需要招架,甚至也没怎么过来,回首都算百年身。
作者:钱雪儿
2018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