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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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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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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纪】寻常立夏豌豆饭

春从花上去,去得款款,风过竹间轻,过得芊芊,说的都是春韵,即便是挽不住的余韵,也是活水煮新茶,再拿花乳调过后那一片留香,袭人骨清。

而等到历日尘生,绿阴天老,日子过得懒懒,午睡沉得熏熏,叫人宁愿长醉不醒,则是夏了。

诗说,却是石榴知立夏,年年此日一花开,想来这长情的石榴花开在立夏,蝶懒莺慵,连蜂也稀,或许那深深的红还比宫花寂寞些。

至于赏花人呢,多半正忙着为立夏准备时新应节的吃食,江南这片,这天多半吃的是豌豆饭。

豌豆饭做法极简,胜在食材鲜洁。

滚胖的豌豆一并抹入玻璃盆,玲珑肥圆的小绿球们在清水中几沉几浮,略过一过,就可捞起待用。

糯米需先浸过,吸饱了水,莹白的长圆身子微微涨开, 芯子仍是雪白一束,边缘却发得有些透明了,每一颗都宛如好成色的包芯水沫玉,才好跟冒尖儿的一碗绿豆拌在一处。

咸肉,江浙地区称南肉,而苏北则唤之北肉,镇在冰格里是质地坚实的小方块,瘦肉部分作妃红,但多了些暗黄所以更鲜润,而肥肉部分整个已经消脂去腻成桃胶色,全然不带肉腥气,日光一照,倒晶晶然像是琥珀冻,只没有千岁那么久。

把这流云纹理的南肉搁在案板上化一化霜,待到肉质烧软,再切。

薄刃走几刀,把厚实的肉团匀成肥瘦相间的小方块,再扫入大白瓷盘,和绿豆糯米仔细拌匀后,就可入锅蒸了。

柴乾米白喜无涯,若有乡间最平实的黄泥灶,柴禾累累,慢火细细地煨,软炊出一锅如牙细米当然最好。而摩登社会,即便是野寺的僧侣使茶灶炊烟也都鲜少,何况寻常人家,都拿蒸锅坐着文火,等计时器

等饭香肉香蔬香缠绵作一处,袅袅勾人时,就可开锅了。

光润的白米饭乱点着浅碧的绿豆,咸肉粒窝在饭粒中,绿润朱光,比朱樱绿笋俗一些,也更香更具烟火气,是寻常百姓家里的最寻常夏日的一碗寻常饭。

连用明绿琉璃盏盛了,拿翠瓷勺舀一勺入口,那蔬食齿牙香也都是平易的好吃,每户人家的豌豆饭因调味佐料食材而各有差异,然而那种家常的满足也都是极寻常的,日日可近,随手可得。

甚至连这立夏的薰风带暑也是年年有,岁岁如,风光再燠,树色再稠,烟波再好,也不怕以后没有,长昼漫漫,这些风光这些欢喜都太寻常。

或许关于这碗立夏豌豆饭的唯一不寻常是它传说中的由来。

诸葛孔明以计七擒七纵降服孟获,临终时召之,嘱其每年看望蜀汉幼帝。因立约之日恰逢立夏,每逢立夏,孟获都赴成都拜见蜀主刘禅。晋武帝灭蜀后虏刘禅至洛阳,孟获依旧年年如约往洛阳探望刘禅。

孟获虽为草莽,却够忠义,只担心刘禅被晋武帝亏待,年年亲用大秤一衡阿斗体重,看其是否瘦损。武帝为显仁厚,每届立夏,皆命人煮豌豆糯米饭呈上去给刘禅,刘禅嗜甜烂食物,每每能吃两海碗。因而孟获每次称其重,都可见刘禅逐年丰肥。吃豌豆饭这一习俗也被保留。

自古文人墨客都只叹息诸葛亮出师一表费殷勤,恨刘禅材非天下君,罗贯中写他乐不思蜀,更评他‘五十四州王霸业,等闲抛弃属他人’。浮生年复年,这位年年立夏塞着豌豆饭又急急被孟获秤体重的安乐公,想来实在也不见得多安乐。

即便是最合乎口味最精心烹调的豌豆饭,吃来也像杂了沙墋,如鲠在喉。难下咽的不是暑热闲愁,而是一个成年人连肥瘦都无法自控的酸恨,更是一个昔日的君主对亡国彻心的感伤。

嵇康最是浪荡风流些,敞着烂衫,驾了瘦马破车向西不回头,再是醉得昏昏沉沉,也还是心智清明,只高歌,‘天道害盈。好胜者残。强梁致灾。多事招患。欲得安乐。独有无愆。’

被囚安乐县,被封安乐公,大概晋武帝也只求刘禅‘独有无愆’就心安。那答着‘此地乐,不思蜀’的刘禅,是否真安乐,真心安呢,大概是心安已到无心处的安。

一愿君王万寿,次愿干戈永息,三愿岁丰登。四愿老安乐,疾病免相荣。亡了国的君王也只是公卿,年年辜负,岁岁蹉跎,即便百岁似乎也觉太长太难挨。当然他昔年的子民无灾无难无战仍是他所求。

至于老安乐,他也只能老安乐。

张爱玲写他舅父在其幼时把小小的童女安在膝前背诗,待她一径诵到商女不知亡国恨这一句,总是长太息,把她放下地,暗暗垂几滴前朝遗子泪。仿佛读到这首诗的人都随杜牧一并怨上了不知亡国恨的痴子,然而到底这亡国之恨究竟是不知还是无能为力呢。

商女为了生计,又或屈于权势,不得不佯作不知,不得不哄客商也哄自己一副歌舞升平的安乐。而刘禅记不记亡国为臣之恨,安乐不安乐,终究都不要十分紧,重要的是司马昭要他无思无恨,老答乐。

这样想来,一碗立夏豌豆饭对普通人家是粒粒寻常寻常,对晋武帝,是粒粒当知帝泽宽,对刘禅,恐怕是是粒粒有悲酸了吧。即便他年复年已渐渐习惯这立夏的豌豆饭,也是寻常安乐老里一点不寻常的一见一辛酸吧。

然而,这到底也只是传说。中国人逢年过节的吃穿用度总爱寻个由头,力求最细枝末节也有迹可循,做起来更理直气壮;譬如端午节的粽子与屈原,冬至的饺子和张仲景,中秋的月饼和朱元璋。

被子胥弃于吴江,终投湘水滨的屈原,和他满腹遗恨怨艾衬的是沧浪淼淼云沉沉,山木翛翛波浪深,而本来楚人哀怜他而投水祭之的粽子,后人也嗅着菖蒲,结着彩丝,赛着龙舟,吃得毫无悲色,只当开怀助兴。

王谢堂前燕改了巢,终究住得是寻常,而历朝历代那些聚散悲欢,因为隔得太远,都已渺渺,难以感同。后人也只是顺应了节气,遵了旧习,诸事寻常,意绪寻常。

杨万里曾感慨,南荒北客难将息,最是残春首夏时。诉的是初夏之苦。陆游也叹息,惟有褐裘井豆饭,尚能相伴到期颐。说的是豆饭那粗疏的宽慰,也伤怀世事不易。

然而现在的首夏,也只是初夏薰风瑟瑟的普通一日,就园葵岸柳吃一碗豌豆饭,也只关乎夏趣,和千百年来兴亡离合都不相干了。

就好比豌豆饭里矮墩墩成小方块的咸肉粒。

腌制时候满裹上粗盐生生砺瘦了肌理,曝晒时候风霜苦日明里暗里都紧紧相逼,逼窄了肉身,逼出内里细细收着的脂膏,待得熟成了,又得在砧板上滚一遭,挨过刀,熬过红炉热,奉上最末一些香油,来润着嫩青豆白糯米,才能成就入口那一份温敦的鲜香。

而吃的人也只是尝一尝鲜,罢了满箸香后轻轻赞一句,‘立夏的豌豆饭,和往年一样。’

和往年一样,风味最寻常,味也最长。

       

       作者:钱雪儿

2015-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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