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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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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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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有是父兮有是子

                            钱雪儿(温哥华)

  某日,爸爸问我是否知道麦家。

因他笔杆子太好,所撰著作的英文版被英国“企鹅经典”文库所录入。

是继周树人、钱钟书、张爱玲后唯一入选该文库中国当代作家。

我当然知道麦家。

陈国富导的《风声》,峥嵘到有剑气,但也有女性的柔媚在里面。

哀弦拨断也很刚烈,不惧迥路险且阻。

不过他的书确也没来得及看,就照实说没有。

爸爸有些得意。

为着到了年纪仍是我无知而他知,对自己的渊博仍是肯定的。

很欣慰又从容地给我列了一堆麦家的生平。

又微信转了麦家写给儿子的信,嘱我看看,我老实看了。

若是我爸爸洋洋洒洒蓦然给我一封家书,应该也和麦家致儿子的信相类,也随和,也风趣,叮咛我看书、养性、知道理。

麦家给儿子的信,的确有中务实的可爱。

特别是“爸爸有句格言:读书就是回家,书这一张纸比钞票更值钱!”像极了我爸爸平日的口吻。

我很会心,也很稀奇。

早期曾看他的《致父信》,麦家字字泣血,鲛珠落银盘似的止不住,真当泪流襟之浪浪,不能多读,读了多感遇,免不了掩卷辄长吁。

麦家算是个妙人。

做儿子时受了父子相别苦,封了笔,作悲哭。

做父亲时儿子生离而远游,倒是很愉快的,情亲语妙,能笑人生离聚,也能自嘲。

我爸爸作父亲,大多时候也是愉快的。

他不大情愿吹胡子瞪眼地演家长,倒很喜欢自降一格,和我当腻友。

我看《我们仨》,钱锾大觉钱钟书有痴气,但也和爸爸很铁。

我深以为然,自此非常喜欢钱钟书,觉得其为父之道与我的爸爸无异,亲亲友爱慈敦睦。

可爱到可敬。

琦君写“父亲爱我,无微不至,我想看他手上的夜光表,他就脱下来给我,我打碎了他心爱的花瓶、玉杯,他也不责骂”,我爸爸就是这样。

儿时我手脚笨,又闲不住。

在外是一条虫,玩不动。

在家倒又狡捷又勇剽,把房里的物件翻成一团糟。

某次失手打碎了爸爸的紫砂壶。

这紫砂壶古秀可爱。

养了经年,栗色暗暗,也心知该是珍重物,揣揣不安。

打电话给了爸爸,爸爸只问我手碰伤了没有,叫我不要再乱动,小心弄伤手,并无一点责备意。

我又不记事,独个儿出门总丢三落四,遗失几块钱事小,连手机一类也常随手抛掷了。

小时候联想有一款嫩粉翻盖手机,纱囊里包水晶丸似的。

来电来讯呼吸灯会悠悠次第明灭,像娇鸦啄落金樱桃,非常娇嗲又俏皮。

以我的性子,再喜欢也还是连丢了三次,爸爸也连买了三次,最末一次,手机已停了产,爸爸托人去原厂进,给我时并没有一句怨言。

只说下次再丢了,买也买不到了。

现在的智能手机,都走扁平化,被现代化科技卯足了劲儿切磋,面子里子都完善,款式相近,功能相类,买卖都方便。

和以前很不同。而我也长大了。

看多了写父亲的文章,总也想写一写我的爸爸。

他也聪明,也睿智,常见狂傲的时候,也多谦和的时候,有孩子气,也有脾气,爱妈妈又爱我。

虽然他也是第一次当父亲,但还是倔强地,当了个特立独行的爸爸。

君子不远庖厨

林清玄是极洒脱的人。

活得不至于梅妻鹤子,也颇有几分白鹭立雪。

即便宣扬佛学到叫卖的程度,能糊弄过去了情爱,写亲情还是很人间烟火味。

他写《期待父亲的笑》时,颇有点浓重地写“有一次父亲到凤山去开会,开完会他到市场去吃了一碗肉羹,觉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马上想到我们,先到市场去买了一个新锅,然后又买了一大锅肉羹回家”。

林清玄吃了冷透的肉羹,心血沸腾,觉得肉羹是人生难得,为着那里面有父亲的爱。

大概林父较粗犷豪放,又不下厨,故此一碗冷肉羹也成了至味,使林清玄到老也仍念念,就笔成文。

我爸爸常下厨,我的感慨倒没那么深。

有记忆以来,厨房便是爸爸的天地。

爸爸对妈妈极体贴,不叫妈妈做任何家事,连煮饭也一并代劳。

养得妈妈一双手极白细,不见骨节,非常柔嫩。

人虽已出阁很多年,手还是闺阁里的纤纤。

梁实秋曾取笑女人的粗手指,“春笋般的纤纤玉指,世上本来少有,更难得一握,我们常握的倒是些冬笋或笋干之类,虽然上面更常有蔻丹的点缀,倒还不如熊掌”,我妈妈的手就真正春笋一般,卷袖如剥葱。

爸爸老说,世界最顶级的厨子还是男性,所以我和妈妈不用下厨。

虽然去英国后,我到底还是学了煎炒烹炸酱,焖炖蒸煮煲,连汆烩煸炝爆和蜜卤腌腊泡也都小试了牛刀。

然而小时我听着,总疑疑惑惑,这有碍男女平等的声称是不是爸爸为了割据厨房而生的阴谋论。

长大后去往米其林几次,才知所言非虚。

不过我爸爸的厨艺是中式的好,于我而言,远好于西式的米其林三星。

家乡山环水绕,不用桃花,鳜鱼也永远肥汪汪,石斑白花也常见,提鱼就煮极方便。

爸爸做的清蒸鱼是一绝。

菜成而鱼皮不破,肉质细嫩,不能用力夹,肉会和百子莲似的散了。

汤作浓白,比牛奶轻薄,有甘香。

爸爸做龙井虾仁也很一流。

鲜虾圆熟,斩头去尾,剔了虾线,粉白软水晶似的一尾尾,盛在雨过天青瓷盘里,比白玉盘上几青螺更可爱。

入热油翻几翻,加沸水冲的龙井茶汤和几粒盐花,就香而暖地出了锅,极清,极鲜腴。

海鲜湖鲜类烧成至美,不大见功力,是食材讨巧。

较白味些的蔬菜爸爸颠几勺,也能点石成金。

最难得还能存其本味,不叫本身的甜净被喧宾夺了主。

儿时最爱爸爸做的红烧肉。

一团赤肉,轻松拉切成肥圆的小矮敦,齐齐散作一堆。

旺了锅,用滚油松松一卷,各式佐料一闷。

极轻易地,在爸爸的调理下,去了腥臭腻,增了色香味,油润可爱非常。

臊气全无,甜香袭人。

真当肌理细腻骨肉匀,是肉届茹素清修的居士,入了口便解化了。

爸爸做菜应该有些天才性,我吃腻了啤酒鸭,就改做笋干老鸭煲。

爸爸做菜极细,天目山的笋干剪了头尾,光留黄亮肥嫩的部分,火腿也要瘦多膘少,去尽了油,和绿头嫩鸭一道慢炖。

火候足了,香和火云一样烈烈,会勾人。

即便是初次料理,也一样汤醇味浓,可独当一面作招牌菜。

我吃开了胃口,一次能完食一整盅。

爸爸见我灵蛇吞象的吃相,得了肯定,很得意,于是我要吃他便乐融融地做。

我撑着连吃七天,日日饱得走不动道,终于吃倒了胃口,才罢休。

爸爸青年时也骄纵,爷爷奶奶对爸爸可谓痛怜极爱,并不叫爸爸帮衬着家务。

因此,未成家前的爸爸过得很潇洒,厨烟不起。

平日有奶奶料理吃喝,富余时依心情下下馆子,活脱脱一个清闲客。

妈妈说,爸爸是和妈妈成婚后,才学了厨艺,初时汤煎火炙都不在行,泼油添盐做一道菜,好端端都会糊了。

我倒没有印象,觉得爸爸的手艺一贯很好。

大概我出生后,爸爸锻炼得多了,厨艺三千功行满,手艺也轻巧,菜也清雅,早换了筋骨。

小时候爱《读者》,里面常有很奇异的文章。

有一篇不知是翻译的小说抑或不是。

讲一位西人母亲厨艺极好,有一罐绝密调味料,做什么也搁一把,能点石成金。

女儿极艳羡,幼时很好奇,长大后渐渐淡忘了。

虽然母亲做饭还是一样好吃,大概吃习惯了,不怎么惊艳。

等其母去世,收拾遗物时留意到这个调味罐,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方旧纸片,写的是英文字:爱。

年幼无知,看到这种结尾自然是很荡气回肠。

现在想来,却觉得太做作些,全无道理,不大像真事。

父母做饭好吃,当然用了珍惜和爱。

若是又能持续地做着饭,又恒久地难吃下去,不见一点长进,双方也用了爱,忍耐地进食是爱,勤力地坚持也是爱。

中国的寓言故事就老实地多,卖油翁说,无他,唯手熟尔。

这句话比较贴合我爸爸的好手艺,除了天赋,大多是手熟。

不过这后天练就的手熟里,是先天的父爱和夫爱。

摇滚曰思无邪

贾平凹写父亲和酒,不戏谑,太写实了,反而有点沉重。

他写贾父“他先喝了一口,立即脸色彤红,皮肉抽搐着,终于咽下了,嘴便张开往外哈着气。那不能喝酒却硬要喝的表情,使我手颤着接不住他递过来的酒瓶,眼泪唰唰地流下来了。”

男儿的泪大概值钱些。

女孩再悲秋伤春,见一朵花萎谢了哭几场瘦一圈,也是常见事,不能够引以为奇。

男人再深情,弹了泪,总不是那么回事。

咽不回去,滔滔流了几回,事后总有些懊恼。

执手相看泪眼想来是有几分尴尬的。

三杯两盏淡酒下去,就不太掩得住,很容易就真情流露了。

我爸爸不喝酒。

自我爷爷处遗传了酒精过敏,又遗传给了我。

都说青春放浪迷诗酒,我爸爸的青春的确是放浪的,不过他迷的是音乐。

张爱玲十八岁写《我的天才梦》,我爸爸十八岁,也雄赳赳有一方天才梦。

那时候资讯很不发达,有什么声响得靠电话和报纸,慢悠悠地传。

纪实,而没有即时性。

听歌要有磁带,憨而笨的收音机也是很平实的,和人一样质朴,

然而摇滚乐还是横空出世了。

很多年轻人被这石破天惊的一下给唬住了,还回不过味来。

也有人被这一声给激醒了,像我爸爸。

很奇怪,那时候人异常天真,情感也稚嫩,不像现在十来岁就给手机和网络千锤百炼过,然而摇滚乐却比现在蓬勃多了。

从万里马王乐队,七合板乐队,白天使乐队,到之后的黑豹和唐朝,都是实打实的赤子之声。

都是雏凤声。

我爸爸受着激荡,极乐意当一个摇滚乐手。

于是求了学,得了艺,添置了吉他、贝斯、架子鼓、键盘,招引了几个小兄弟作徒弟,也办起了摇滚乐队。

因他是长子,性子又硬,爷爷奶奶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了。

从小,身边好些父辈的同龄人听闻爸爸的名字,都认得,幼稚班时方圆脸蛋的班主任还是爸爸的歌迷。

爸爸每次来接我,她都极拘谨,黑黄面皮永远浮了阵红云,像天欲雨。

那时我以为是爸爸能办乐队,不过是英俊的缘故。

因为年轻时候爸爸只穿西装,熨得极挺,皮鞋亮,领带系出棱角,头发抹了摩丝向后梳。

男性化的猫儿脸,大眼睛配着一管直鼻子,考究又体面。

我总觉得,爸爸的乐队是较口头上的。

花枪虚虚一晃,也精彩,也有诓人的意思在里面,好比米家山那部《顽主》。

略大点了,爸爸喜欢我有文化,初识字就教我读唐诗。

读到李商隐的《无题》,他非常喜欢,噙橄榄似的念了好几遍。

他问我,最喜欢哪句,我答,“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因为当时看莫里斯·梅特林克的童话,也叫《青鸟》。

爸爸很开心,告诉我说,他以前乐队的名字就是青鸟,是西王母取食传信的神鸟。

我再大些,爱看神鬼说,捧着图解版《山海经》爱不释手。

到《西山经》有“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见郭璞注“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者,别自栖息于此山也”,总觉得分外亲切。

仿佛这西王母所豢的神兽,比云龙向北还神气些,我也与有荣焉。

爸爸又说,他乐队成立那天是四月四日。

中国文化里,总忌惮着四,音同死。

衣食住行都有黄历可考证的中国人,太向往好口彩了,凡有丁点的不吉利,便该避着,然而爸爸读了马丁·海德格尔,认可“向死而生”,偏选了四月四日。

思想成熟起来后,看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才承认爸爸年轻的时候的确有剑走偏锋的可爱。

爸爸自己不大说练乐器的辛苦。

即便我三岁学钢琴,觉得练习太严苛又放弃的时候。

爸爸也并没有谈及他当初如何奋发,并没有来旧式家长惯有的言传身教那套。

等爸爸到了中年,赌气样吹极长的萨克斯。

像一匹龙,气吞万里又如虎,妈妈才说起爸爸年轻时候的苦练。

槌、勾、点、推、柔、扫、打弦,是极基本的,弱、连、闷、滑、切、琵、颤音也该烂熟,摇把、打板还要精纯。

故此耗时费力,也和淘金似的,得千淘万漉,吹尽狂沙,极辛苦。

妈妈说,爸爸一练十来个小时都很常见,手上都是深浅伤口,给磨的,也算修行。

那时女孩都很纯,长相心思都一派天然。

不爱钱,但惜才,媚深情浅,很容易就当了果儿。

爸爸开了乐队,也有一群好皮囊的女孩儿拥了爸爸,粉面桃腮正青春,却很甘心为奴为婢,被驱使着打扫卫生都很得意。

现在这样的女孩儿,大概很少见了。

然而,即便爸爸没读过“温柔乡是英雄冢”,也不大喜欢这些平康脂粉,觉得是相同颜色,不够特别。

也并不太值得为此少练了工夫。

即便疏漏了几小时,都算蹉跎度青春,迟暮即华颠,怕误了英雄梦。

办了几十场演唱会,写了十几首歌,也撑过了几年。

爸爸的乐队到底没能长久,有一呼百应的时候,也免不了一涌而散的时候。

爸爸剪去了约翰列侬式的长发,眼里的精光也被剪了些,又剃了须。

大家方惊觉,原来他除了汤汤的才气外,居然还有几分英俊。

真当算十全的大好青年了。

爷爷奶奶自然是极开心的,奇装异服的儿子改了头,换了面,英气勃勃,分明是洗心革面的样子。

妈妈心情大概像赌石,解之见翡翠,种和水头都上佳,走出去也算一对璧人了。

现在的爸爸很斯文,金丝边眼镜衬半灰黑的头发。

略发了点福,脸型有渐宽横的趋势,比旧式美男子的国字款式更圆厚些。

炯炯的一双眼也和善了,过去被称为“牛眼”的。

今年新年,爸爸听闻文昌那边高铁将竣工,恰落地他曾经开演唱会之地,兴孜孜驱车带我和妈妈去了。

曾经的建筑很轻易地,就夷为平地。

幸好人,还未很轻易地,就老去。

即便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崔健写《红旗下的蛋》里的一句歌词:“红旗还在飘扬,没有固定方向。革命还在继续,老头儿更有力量。”

毕竟中国第一代摇滚人侯牧人说,摇滚就是活着啊。

知者谓有童心

杨绛老先生写《回忆我的父亲》,把杨父写得很有情致。

练达,通透,仍保有童心。

她写她爸爸,“曾问父亲:‘爸爸,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父亲说:’就和普通孩子一样。’可是我盯着问,他就找出二寸来长一只陶制青底蓝花的小靴子给我,说小时候坐在他爷爷膝上,他爷爷常给他剥一靴子瓜子仁,教他背白居易诗“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杨绛大概像他爸爸,清淡冲和,有人味儿,有趣儿。

我不大像我爸爸。

我四平八稳地长大,连乖张也是有乖巧先打了底色的,是三毛笔下典型的塑料儿童。

平常没事就赖着看美国动漫。

英雄的宇宙多元又浩瀚,我很愿意把天下三分月色都拱手让了,困在漫画格子样窄小的空间里,图个清闲。

我爸爸倒不是这样,他的幅员是极辽阔的,有虚有实,天地一沙鸥。

爸爸很爱旅行,汉人唱“忽如远行客”,是为悲歌,我爸爸见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倒总是兴味很浓,非常乐意去家千余里。

我大了以后读颜谢的诗,总觉得谢灵运能写“空翠难强名,渔钓易为曲”,但并不快乐,再疏散也休戚,很辜负山水雅媚。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爸爸去旅游,则是宜情共乐,最少一年也要一次。

每每都做足功课,去了倒仿佛老相识,有故地重游的轻便。

英格兰雾沉沉的阴雨天他也能会心,加州海岸浓到醉眼的金太阳弹到身上,他也高兴,亚太的山水再与江浙相类,他也很能欣赏。

今年六月又准备去法国,法兰西的夏潮热,弱风慢雨都斯文,无力屠得暑气,爸爸再畏热,应当也玩得开心。

张抡写春在壶中别有天,为着心游物外。

我爸爸的心大概如明月,天下风景都好,都无碍。

爸爸每年都来探我,前年一家三口一齐去美国,爸爸极赞赏美国的天,因为高而阔,蓝得又轻又润,真正天如水。

天明澈得像原始的,然而地上的建筑人物又完全现代化,是大都市的井井。

是一种愉快的冲突。

游历十余天,都很随意,并不累,权当散心,唯有一天爸爸极郑重,因他要偕我与妈妈去往湖景墓地拜谒李小龙。

的士司机是印度人,英语说得又快又含糊,给他谷歌地图的定位也找不到,急得满头汗。

爸爸倒很镇静,气定神闲指引了方位,果然找到了。

李小龙的墓地并没有比墓园里的其他装潢得更气派,只多了几束花,花也统统敛媚,皆是含蓄的颜色。

也都还柔嫩,即便太阳大也还很鲜妍,都是拜谒者新放的。

爸爸站着,默默了许久,又说“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

一点灵犀千里月,爸爸始终觉得李小龙很伟大。

爸爸也一直有少年侠气。

即便现在岁数大了些,还是意气潇洒,并没有被琐事消磨掉。

他少年时,痴迷李小龙,身体力行,练了武,也修了道,又从住持里得了“无为”的名号,更力图精进,把自己放逐去一片孤岛,好潜心寂寂。

山人修道,也不总辟谷,灌流水,开新田,是很常有的。

爸爸不会农事,成日烫青菜果腹,为生计,也得适当猎些野味。

于是弄了一把弩,又有一匹黑墨墨的忠犬。

很容易就过上了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的生活。

如是修了数月,人给锤炼得很机敏。

经是不用诵,但运水、搬柴,也算苦差,而况再苦修,烟还是断然不能戒的。

与爸爸正恋爱着的妈妈,便定期乘了客船前去探望。

据妈妈说,愈是荒芜之所,连蚊子都格外庞然,孤岛上的蚊子各个手掌般大。

我听了不免悚然,想到诗经里的《硕鼠》,疑真疑幻是某种超自然力量。

成婚后,我呱呱坠地,学道腥膻不戒的爸爸,终是戒了烟。

爸爸本就爱吃甜食,戒烟时常拿白兔糖来抵着,长年累月,越发嗜甜。

白糯的水磨年糕,甜又瓷实。

片成拇指厚,撒了糖,点油略煎,香压幽兰,又甜又黏,爸爸极喜欢。

猪油润的甜豆沙,浸满糖,作深紫红,被雪白绵软的糯米包严实了,饰着各色果脯,浓淡不一的甜聚了一处,甜得发了腻,是爸爸最爱的零嘴。

可代饭,一次一整碗。

受爸爸影响,我也极爱甜,甜得牙都倒了,也还嫌不够味。

小时候我吃得多,四肢长而细弱,肚子和脸倒雪白滚圆。

是形容未成的白藕节拼成小人儿,像哪吒,不过就是年画里的哪吒也没有那么肥圆的脸和肚子。

哪吒的爸爸,是吹胡子瞪眼睛的李靖,教条又刻板,非常丧气。

没人陪的善胜童子,只好闹了海。

我爸爸,则变了法儿和我一道玩。

汪曾棋在《多年父子成兄弟》中写汪父是孩子王,“春天,不到清明,他领一群孩子到麦田里放风筝。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我们那里叫‘百脚’),是用染了色的绢糊的。”

儿时,爸爸也常领了我放风筝。

还特意选极浮夸的款型,不是几米长的五色班龙,便是尾翼拖出去十来尺的彩凤。

这类风筝异常难放,宝相庄严,又沉。

即便天公作美,呼来几卷风,小孩气力有限,不得法。

每每这时,爸爸便辨仔细风向,卖力地奔几阵。

好容易风筝作鸿鹄飞天,爸爸就喜滋滋把风筝递了我。

我人小,拽不大动,风筝又堕花一样直落下来。

爸爸只好再如法炮制,再放一把风筝。

如此反复,春日的风筝还是爸爸玩的多,总以爸爸得意的喟叹——“雪儿,看我们的风筝多大多高”——而结束。

每年开春,爸爸都会购入与往年不同的风筝,一概是很鲜艳的颜色,红黄绿搅在一起,是鲛绡见了日头。

看着很刺激,能醒眼睛。

我爸爸一贯很喜欢这些五光十色的小玩意儿。

陆游感怀,“虽惭童心在,终胜尘事缚”,我爸爸倒还是乐陶陶的,一颗童心活蹦乱跳,有时痴黠得很可爱。

爸爸现在仍喜欢航模,航拍,旅行总跨着极笨重的单反,不讲究构图,但架势很足。

苹果手机出第一代时,爸爸也赶趟着买了。

那时候苹果手机还不大出名,识货者鲜,稍有见地认得的,我爸爸总是颇满意,引为知音。

小学时,看卫斯理全集,看到《红月亮》一则,非常新奇,又看倪亦舒的《朝花夕拾》,写七十余岁的卫斯理照样闲不住,还去月球宁静海开会,更加向往。

爸爸便买了一架天文望远镜。

鎏银的天文望远镜,三足鼎立,很神气,线条节制又流利。

我和爸爸早早等在阳台上,越是心焦,天黑得越慢慢,到底也冉冉地黑全了。

镜头里的月球很近,不光滑,是一球很暗淡的银丸或是银炉,剔尽了灰,有斑斑的深黑暗痕。

不怎么好看。

不死心,又凑着月圆月缺再看了几次,月球也还是又不平整又憔悴,不是远望时皎皎的样子。

仿佛忽然看清了灯下盛装美人浓饰的脂粉,倒宁愿自己看不清。

天文望远镜也就此搁置在了阳台,走过落地窗前。

看夜色里的它通身闪银光,也是一颗异星,看仔细了,比月球可爱,但也一样不实用。

爸爸也深觉看了就好,并不算浪费。

再有所求,也还是立时即满足。

总觉得爸爸比我更期待过年,放烟火是新年头等大事。

吃了团圆饭,看过春晚,夜色朝光耿耿寥寥,爸爸便带着我从车库抬了坠石样沉的一箱烟花。

去偏些的公园,烟花连发,有剑气,发匣即冲天。

艳翠明红,光彩相鲜,声响又大,常是爸爸捂严了我的耳朵才能放胆看锷边辉。

放过了烟花,才算正经过了年。

现在为了环保,也为了安全,不让放烟花了。

我求学又工作,人在异国,有时不能和父母一起过年。

每当这时,总很想家,怕爸爸身边没有烟花,也没有我,不像过年。

慈父亲亲而仁

莫言大概对管父之严心有余悸,当然也是感激的。

还是作文一篇,以《父亲的严厉》为题。

虽然笔法很春秋,得要先抑后扬,才叫中国式传统父子情给烘云托月出来。

莫言写,“父亲的严厉,在我们高密东北乡都是有名的。我十几岁的时候,经常撒野忘形,每当此时,只要有人在我身后低沉地说一声:你爹来了!我就会打一个寒战,脖子紧缩,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才能回过神来。”

莫言很能写极捣蛋的孩童与青少年,又淘又熊,非常浑,是泼皮的精华给浓缩压小了,叫人错愕。

大概他信笔所至,总拿几份儿时的趣事充数。

故此写得很烂熟,又很鲜活。

能叫莫言这帮野孩子胆颤的严父应当是极严格了。

那时候严父多,也是文化使然。

吴龙翰写“山色俨如严父面”,可见古往今来,严父也都是铁青一张脸,位明堂也阴沉沉,不好亲近。

想来也很怪,古中国成家立业都早,完婚生子也早。

言笑晏晏的青少年得了孩子,脸便过了铁,板得铁硬,又拉得老长,怪吓人。

儿女好容易捱到也成了人,还得升堂拜严父。

传统文化里的严父是坐在神龛里的,感情上非常清洁,只有忠义礼孝。

虽然老了也忍不住有点真情流露,可是大半辈子就那么俶尔过去了。

也只有硬挺着,继续当一个粉饰的民间最常见的神明。

有文化的严父更可怕了,动辄就写《姬旦家训》、《庭训格言》,又或者《颜氏家训》,诗书礼乐、仁义道德一层层唠叨过去。

读得人头大。

我爸爸该算慈父,因为他很宠爱我,其他长辈说我爸爸娇宠了我,也有点道理。

但我更以为,爸爸和我的关系是汪曾棋老先生父亲那句名言,多年父子成兄弟,虽然我不是子,是女。

爸爸当时也曾想要儿子。

若生女儿便叫“钱雪儿”,生男儿就取“钱龙”,因他没有兄弟,长大后有的也不过是小兄弟,不算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

苏辙也说,世人岂知我,兄弟得我情,兄弟与父子,为了同根的缘故,大概总能知己的。

我出生后,爸爸妈妈都极宝贝。

妈妈说爸爸对我,是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大概因为爸爸觉得男儿慷慨,堕地志四方,宜粗养,女儿则娇嫩,得细养。

至小,我上下学都由爸爸接送,历任知道我的老师们很感慨地,封我爸爸是鲜有的模范父亲。

爸爸无志于官衔,推了所有应酬,每餐晚饭都和我一道吃。

孔子说,食不言寝不语,但这一套在我家恐怕行不通。

到了饭点,爸爸便边吃边给我说一则哲理故事,很随和地和我讨论,问我意见与感悟,我荒腔走板胡说一气,爸爸也都很鼓励,并不加制止。

我小时候和女生不大玩得到一块,因我手脚较笨拙,又没耐心,细致些的玩意儿例如跳皮筋、翻花绳都不会玩。

光喜欢独个儿窝在家里,吃零嘴,看书。

看的也不是正经书,是老师归为闲书的一类。

爸爸也不以为意,他也爱看,家里集了一整面的书墙,我垫着钢琴凳,自己乱翻乱拿,渐渐都看完了。

爸爸只叮嘱我,下次拿书由他来拿,不然不安全,我总忘。

对兴趣爱好,爸爸对我没辖制。

他唯一不赞成我看电视剧,深以为电视剧看得多了,于智力发展有碍。

我长大了回头再看现如今的电视剧,一律是装疯卖傻,无虑无思,无所事事之人恋爱大过天,非常不现实,实在是误人子弟。

爸爸到底把我调养得和一般女生不同。

我爱看书,唯独不看言情小说。

琼瑶、席绢、张小娴之流都乏味得看不下去。

亦舒还好些,看多了也仿佛千人千面,歇一歇再看还好,成日地看也成嚼蜡。

事实是,我从小看李卓吾评本西游记,比《庄子·说剑》“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更过瘾。

翻来覆去不敢看到第九九八十一难,非常珍惜。

红楼梦就无味得多,戏中人情爱悠悠怨恨重,是很有兴味的。

观者就难起劲儿了,只草草翻了几遍,人物和时间还是看了《红楼梦魇》才理得清。

初中的假期,爸爸为犒赏我得了年级第一,就抬了三箱古龙与金庸的武侠来看。

我大受吸引,舍生忘死地看掉了整个暑假。

我很爱突发奇想,大概骨子里向往成为杂家,也立志当作家。

然而整个人过于惫懒,到现在还一事无成。

十来岁的时候也以为能当导演,读了几本《电影镜头设计》和《场面调度》,非常昂扬地,立下了鸿鹄之志。

爸爸便为我买了单反和摄影机,我扛在手里,着实也兴奋了几天。

新鲜劲过后,又嫌这黑匣子太笨重,干几年很容易就得肌肉劳损的职业病,也就此作罢。

爸爸在喜好方面是极其纵容我的,我从没见过其他家长对孩子有我爸爸那样的安之若素。他实在很能沉住气。

我常想,大概我爸爸有强烈的弥补心理。

他年少时候乐团的理想并没有被爷爷奶奶所支持。

所以他得要笃定地支持我,不论我的理论够多么荒谬孩子气。

故此我不按格律来写的五言七律,爸爸也很赞许,拿了他年少时候购入的《诗词格律》给我看。

我不爱补习,秤砣样镇在家里小说,爸爸也并不反对,家中书柜里又默默添了几列史蒂芬金的《写作这回事》与《短篇小说写作指南》。

我去了英国后,发觉英格兰的淑女其实比中国女郎更豪放些,四季都穿得极清凉,不化妆不示人。

我很愿意入乡随俗,也邯郸学步,把自己描画得非常浓艳。

那时还不懂佳人得要淡脂粉,太红白该嫌,黛眉需浅。

爸爸不爱看我把脸涂得搓粉滴酥,特意带我去书店拿了好几本化妆书。

并建议我闲来无事在家中,可用几个小时练习化妆,好令鲜妍脂粉薄。

爸爸买的化妆宝典比辞海更厚。

每页都似迷你的海报,翻起来爽脆刮辣,更兼有服饰色彩搭配。

很国际化,具艺术性。

真正会化妆后,每每再读围城,看到钱钟书戏言,“那女孩子的年纪虽小,打扮得脸上颜色赛过雨后虹霓一三棱镜下月光或者万紫嫣红开遍的花园”,总很羞惭,觉得说的正是当时浓妆腻粉的自己。

爸爸一向很开明,和寻常父亲很不同。

他其实不大在意我的成绩,唯有英语和语文得要位列榜首,数理化之流再糟糕些,也心宽。

偏偏我又觉得实用科学家居功至伟,本也立意发明创造,好叫民生实惠,于是勤力学好科学。

可惜高中时数学退步,就此偏离科学梦。

初中时遇上的班主任管理上异常铁腕。

班级本来是很小的社会。

可她爱用撒切尔的雷霆手段,班级平均分不到年纪第一,便要一人犯错众人受罚。

我闲散惯了,很是看不惯,不爱多做作业,也深恨拖堂。

爸爸觉得了,于是问我,要不出国读书算了。

后来,我也就出国了。

先到英国,又到了加拿大,山高地阔也不觉得畏惧。

反而天清日润,整个人松快了。

虽不到十六岁,但身边也是全盛红颜子的女孩儿们,并没有因此就学坏。

爸爸对我也仍是没有特别的要求,只是每天都和我说,爱你宝贝,要照顾好自己。

龙应台写《目送》,朱自清写《背影》,也情深,也心酸,大概旧式父母把感情藏得深,甸甸压了许多年,破开一点口子,是晴风破冻,感情汹汹全泄出来了。

爸爸妈妈每年都来看我,到现在也还是叫我宝贝,有时也叫我雪儿。

白居易写“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这里的重女轻男是有缘故的,并非无端端。

而我爸爸对我的爱和栽培,没什么缘故,也没什么前因后果。

无端端,就非常爱了,就因为我是他的女儿,仅此而已。

以此文祝爸爸父亲节快乐。

健康,平泰,如愿,如意。

(青年文学家)杂志于2018年8月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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