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雪儿(温哥华)
很偶然看了【山水情】这部水墨动画电影。
这是一个很清淡的故事,古诗文里最不具情节性的一小段。
一位落魄老琴师被渔村少年的纯良善意所感,因此慷慨将毕生琴艺解囊相付。
聪颖的少年苦学不倦,师徒二人于湖光山色中相处甚欢,教学相长。而受幼鹰辞母所启,老琴师携少年弟子驭舟而行,放旷极乐,寻山水清音。
及离别时,老琴师以古琴相赠弟子,悠然远去。少年弟子遥望琴师背影,心有所感,盘坐松石清霞里,弄幽弦而不能已。
这种好心少年得好报,师徒如同忘年友的故事单薄到没有起承转合,直通通一路从头可以猜到尾,几乎所有读过点书听过些唱词的中国人都于胸中烂熟。
不比张良拾履,是两个红尘万丈里炼成人精的老者和少者,相互试探,待气不气,将信不信的攻心计,再反复听熟了也还有一波三折的紧张性。
老琴师和小渔郎,只是苍茫人世里,最最寻常的两个凡俗人蓦然地碰了面,忽然地结了短短一份缘。
一个是独抱孤衷,一个是泛泛随波,彼此什么心思也都没怀,对人对己甚至对这人世都没存什么较量,聚散也都只是偶然。
【山水情】里的老琴师和渔少年都没事先刻画什么性格,两人的身世背景都是空白的。
这白无关忧晴忧雨头先白的抱负,也和酒醒长恨锦屏空的寥落没什么干系,而是云生北岭横空白的留白,白得透出鸭蛋青,是山光水色掰碎了揉烂了再洗过一遍的极淡天青色。
不知名的渔家少年看山看水,无思无念,只解带月归扣舷,日月栖云外都从一杆桨上悠悠而去。
渔家儿女的衣服是土布随便扎一扎,用度不讲究,吃食亦从简,赖为生计的渔船也小而窄,不比绿竹叶大多少。
然而他的时间是大匹大匹的,足够用一湖的闲去漫漫消磨。
这住着竹篱茅舍,行船远岫烟波间的渔家少年,比张良那种海样深的血仇志在天下的好男儿更近乎中国式的道。
老琴师也似乎更随遇而安。
到了渡口便登船,病得沉沉昏了过去被纯良渔家少年收留了泰然卧床调养身子,厌厌病绪稍去了些,就对着隐隐青山迢迢空水奏琴音自娱。
渔家少年采药归来,爱听,听得入了定,老琴师便罢了手,指指古琴,示意他可学。
少了拜师的繁文缛节,也不存在人情客套,消息试探,受了好意也坦然,既然喜欢便学,教得也自然,老琴师和小渔郎相处得也欣然。
所有都是坐水恬自流,到可如何如何,便如何了罢。
因为极顺,整个电影极短,长不满二十分钟,不仅情节缺失,连台词都全然省略,只用古典中国乐作配,洞箫韵呜咽,筝笛声萦系,细细将行云样的故事结构穿针引线连成一片。
然而即使连成片也不是金缕线那样精工,丝丝入扣是绝没有的,至多只是丝锦,也不够紧凑成衣,勉强可做书笺,上染水墨画。
【山水情】里最出色的也是水墨苍苍。
只用了冷色如石青,赭石和墨色,连藤黄或者花青也用得极节制,偶尔淡淡染一点朱膘,也只为了中和一下全卷森森的冷郁。
连偶有的活泼也极具有隐士意味。
习琴时候,小渔郎褐衫短打,盘膝安坐绿竹青蒲下,奏琴音铮铮,撑惯了长杆的手也姿态柔腻,手腕翻连中有看山看水看不足的赤子之喜,连水中小鱼虾也受鼓舞,随音而动,悠悠然少了警惕心,和侧耳细听的垂钓老琴师,一动一静,一沧桑一纯真,相映成趣。
用琴声送别则更是隐士作派,水气渺茫中,小渔郎被润润烟云浸得忽然开了窍,思及往事,信手弹来都是清韵。
如何赠琴日,已是绝弦时。这种儒道相补的格局比魏晋风度还更豁达,更接近隐士。
连曹雪芹所倾慕阮籍也只是心怀天下而无力改之才当一个以隐世为旨趣的闲人,终日喝得酩酊,弹琴长啸。
他的寻思百计不如闲有不得已的痛苦,不得志全来酿酒,一杯一杯地喝,一夜一夜地醉。
而小渔郎的终日看山不厌山,是因为他的天地就是山水,即便多了古琴,解了离情,也还是无牵无挂的一颗心,和山水云雨一体的。
白居易曾经这样评隐士,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
【山水情】里的小渔郎和老琴师大概就近于中隐,随遇可行乐,山水也好,朝市也好,丘樊也好,都能致身吉且安。
2015-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