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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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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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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世俗人和蹩脚诗

                              钱雪儿(温哥华)

我不爱丘山,最适俗韵。

我喜欢土、粗、杂的江湖菜,捧场通俗小说和商业片,惯听周杰伦和李宗盛,常怀中国人最俗鄙的志向: 极多的爱,颇多的钱,还有甚多的健康。

我现下的工作和志向并不兼容,所幸在疫情期间,起码利于康健,也很能对付了。

作了大学助教(Tutor),做的是俗手伶工式的活儿,再俗俚也和问学攀点亲,日子倒过得还像学生时代,清虚得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

我成天啃教授布置的大部头,俗眼受累,全提不起劲儿再品读些艰深之辞。

闲暇单爱看 This Country(英村脑残故事),小成本BBC英剧,谈不上剧情,光是几个玻璃眼珠淡皮肤的英国青年促狭的嘈嘈切切。

我很珍惜这样的俗喧,像乡音可亲,

封城的日子长,长得像小睡,令人手慵不能弹,腰慵不能带,头慵不能冠。

我向来很懒得写新鲜玩意,看书愈多点,愈觉着自己雕虫篆刻,这段时间更是终日昏昏,连几个字也懒得敲,只爱卧在沙发上翘翘脚。

这学期,英语诗学的教授维纳(Vinay)仍是品评雪莱、赏鉴艾略特、挑剔赫里克、亲近梭罗,时不时来几段商籁体怡情之余,居然布置了极冷僻的诗歌来压轴。

疫情势如洪水猛兽,带回家考试(Take-Home Test)风头正劲。

我初时以为维纳挑挑拣拣,特意寻首艰奥些的,好令学生糜费时日,填填开卷考长逾一周的宽裕时间。

几位学生看通篇的聱牙诘屈,克化不动,来我这里叫屈,要我点拨。

我遍寻谷歌和校、市在线图书馆也找不着所谓诗人梅尼·庞布里安(Meny Pontbriand),也信了并非学生要偷工,便给他们解一解。

这诗叫《顿悟(Epiphanies)》。

诗写得很绕,头尾韵是基本功,当然琅琅,不过散文诗断句长,最不排沙简金,读来拗口。

大体是众高危青年被囚,狱中寂寂昏昏,单给幽窗一小扇,正对图书馆,别处风景没有。

某周六,这一伙青少年自小窗贪看图书馆如常,时值子夜,却见此生最盛烟火,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绿艳闲静,红雨乱落。

众人无不振撼。自此花有清香月有阴。

数年后,监狱长收旧人感谢信一封,甚为得意,忍不住温哥华新犯赋诗一首言情。

说,今日你或许不懂,但我所给将与你的身体共存,无异于你生母基因的传承。

这诗全不用典,监狱好比书斋枯寂,小窗则是青灯有味;烟花乃是顿悟:读书多了,才能“上下观古今,起伏千万途。”

这诗歌调子是拜伦式的,不过仿得俗劣,和古雅精洁还隔七八个鲍勃·迪伦。

古诗我独爱李白,李白的诗像壮年人,真精满,五脏实,英雄气滔天,现代诗我倒还没见过比朱尔小朋友的《挑妈妈》更楚楚的。

我读了又读,仍是觉得这诗既俏皮到糟糕,却罕有一味真诚,料定这匿名的诗人便是维纳,借此诗对学生告别,鼓励他们人间浪漫游之余,仍别丢了这学期高频的阅读。

况且诗里提及的两个年份和维纳的教书履历也全对得上。

维纳教书、行事都是湛湛清池五月寒,既不英爽也谈不上浪漫,从不和学生讲情面,必读书目繁杂,分数也卡得严;却崇尚拜伦,对那首她举步娉婷(She Walks in Beauty)大为倾倒,以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看倒比不上 “美人卷珠帘,”更不如“云想衣裳花想容。”

维纳这诗是仿着浪漫主义的散漫和鲁莽,古怪也是轻浮的。

彻彻底底拜伦风格。

西人的老态像化石,一过五、六十也像八、九时,要知年纪得考古。

不过维纳的长相年轻时大概也是拜伦那路的。老了就成了北欧神话里先知的脸,只剩下最宜于素描的深轮廓。

榛树绿(hazel)的褐眼睛,森森如锦官城外的柏树,也是古物。

长脖子长脸的样貌不耐老,框不太住松弛了的亚麻色面皮,须发也是灰白的,薄得像刚落了场早春雪。

我很难想象这辞严气正的老头儿会让学生解析他本人的大作,以一点文趣给学生送行。

他上课最清正,轻微有点法语口音,“嘶嘶嘶”地侃侃然,吐气很轻,像崇岩、幽岫、水清石见,也像是饿的。

加拿大的文科教授一贯是薪金有限,但足够饱吃饭了。

温哥华这边暖雨晴风,地理位置是头筹,适合养老,不过文科教授不搞实验、拉不到投资人,不比理科教授。而且北美这边是读博士就能当教授,功名取得便宜。

不像英国那边,垂鞭方略,金印如斗,必先在涉猎的行业中做成翘楚,不曾是射虎将军,落雕都尉都不够格隐退当师傅。

我自英国去加拿大读研,见文科教授都朴素,用度廉平有古人风,西装革履的少,形貌最随和。走在街上就是不起眼的小老头小老太,不见得腹有诗书气自华。

也有穿西装的,是个林姓台湾教授,才不长,貌不扬,西装也是终年是同一套。灰黑羊毛料旧得发了白,鼓了包,窝窝囊囊着已不太合身。

这林教授教文言文,上课说嘴,课后收礼,逢开新课必卖弄门生送他的云母屏风。

人是极健谈的,很热情,办公时间(office hour)和学生私下聊天会关门,很能闲聊;虽然西人教授收礼犯法,办公时间锁门也不合校制。

有人说他乡愿,我不以为他是德之贼,也确实觉得他格调不高,学的是俗儒。

然而某个假期,看那林教授照样灰扑扑一身旧西装,牵着他恇怯的两个小女儿在商场慢慢走,在玩具店前踌躇着;他学成得晚,女儿年纪够当他孙女。

我忽然谅解了他的俗恶和课上那套俗下文字。

别的老师多是抱素怀朴的好老头儿,也可亲,和气致祥地做学问。

中国人爱说做学问,小到梁漱溟德八个境界,大到张载的横渠四句,学问能诚意、正心、格物、致知、明理。

普通人说文解字,做到教授已算拔尖人物了。

然而我似乎也不认为老师、教授乃至校长算抢不到手的香饽饽,也未觉得助教算好职业,从不肯学生叫我老师,叫Cher即可。实至今日,老师大概更偏于服务业,教书匠都算不上,离育人就更迢迢了。

小时候我很向往当文人,所以爱读李白。

才华当然得如银鞍照白马样雪亮的当胸一剑,叫人飒沓如流星,看书自然也是痛快的,像是少年学剑,势要凌轹白猿。

大了才知闲吟闲咏不甚中用,击筑剑歌的不是书生,百无—用才是。

从前再艰涩也横了心读《永乐大典》,后来连《山海经》也懒得再翻了,最多看看《扪虱谈鬼录》和《雅舍小品》类,找点闲散趣兴。

我和自己和了解,认了才疏德薄,专心安居乐俗。

新近入了浙江省散文学会,我的心情总有些微妙,我一面不以为当文人有甚好处,一面警戒着自己别乐淘淘,免得露马脚、出洋相。

文青、书生这类词太酸文假醋了,大凡一个人爱卖弄断章破句,必叫人难受。我自己偶尔浮点学究气,也忍不住自憎。

言必据书史不能通马桶、补车胎、排电路,也不能让杭州建成地下通道,又不能叫中国人造卫星飞天,和研发疫苗更不搭界。

太平盛世少不了工程师、科学家、医生,却很能少几座儒林、几个书袋子。

然而,我老想着维纳蹩脚的诗,和他传教士式的自得和自信。

他从何笃定起诗书确有用、学生必感怀呢?

维纳与其他教授一般无二,也苦读许多年,也教书许多年,又是西人,写诗和做人居然有中国知识分子的通病,满脑子幼稚的清高。

不过清高是需要孤勇打底的,我钦佩他的刚心勇气。

我对文学总像爱而不得,这份喜欢从响亮蹉跎成漫浪,并没让我成了名,赚了钱。

读书百遍甚至还没我一张脸来得吸引人。

我一开始装得很清高,勉强热爱一切俗之所排,后来又装得很媚俗,以为慢脸娇娥、身段纤秾就足矣。

这世上有取士明君,荐善忠臣,不乏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也有的是中年听雨、穷将入骨诗还拙,但更多的是风尘碌碌、身体尚健者。

冯骥才写《俗世奇人》,世不是剑惊出匣的俗,人也不是石破天惊的奇;种种奇人到底是凡桃俗李,攀不上王冕老梅,独独在多多的俗格剩一点忘情。

就像六瓣的栀子花有“碰鼻子香,”是花里的粗缯大布,然而汪曾祺老先生偏赞它:

“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莫因诗卷愁成谶,且做痛快栀子花。

2021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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