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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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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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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的粥

                              钱雪儿 (温哥华)

按温哥华时间,一月二十日才是腊八,黄历说它“大寒。”

温哥华今年或许霜雪晚,深冬反而算佳时,屋里暖气长日熏人,难得再见重衾、脚冷、松窗铁碾。屋外没有枯蓬风,也无打蒿艾的雨,物色风光简直是一大面晴窗,只望得见春日妍暄。

然而腊八粥还是要吃。

中国的节多,挨挨挤挤着,赶着趟,过了又过,简直是是家家户户、大大小小的吃食串起来的,这世世代代吃食的传承里有平平常常的蓬勃和兴隆。

值得认认真真地热闹一回。

江米和黄米是隔夜泡软了的,莲子、板栗、菱角、桃仁、杏仁和松子都新洁,把流短而略粗的紫砂文旦壶堆得半满,仿佛珠玑满斗,得加几方冰块,用寒素压一压这富溢,再开小火慢煮这古拙。

炖腊八粥,不讲火候,只等时候。

不过煮茗用的活火大,易焦底;心急多搅动,又难汤清、色嫩。厨烟漠漠里是都静里偷闲的功夫。

粥是中午边熬上的,盎盎浮香炖到傍晚。

揭了锅盖,湿烟荡荡扬,粥面早颤巍巍凝了一泓酥黄的油膜。

煮粥时候黄冰糖未下,粥香很幽嫩,几乎算清和,并不会叫人馋都坐不住,只觉得蔟蔟新英香入肌肤,把自己沁得像古人,“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

等红蜡样的晚日越坠越深,染粉了微雪似的层云,腊八粥也软糯、甘馨了。

王家明一到家就欢呼好香,急吼吼洗了澡,腾腾热冲来厨房,又急又热,像一碗大火快煮的水米,或是刚匠成的牛盖莲子壶;他从前是省游泳运动员,练得一身火体,阳气盛如当昼暑气,隔一尺都能受他鳞鳞的热辐射。

我正拿玉捣锤破开石臼一大团的黄冰糖,顾不上他。

王家明等了又等,狡兔似的站不住,股子顺了一大块黄糖丢在盛沙拉的椰子碗里,又贪心淋一大勺稠粥。

椰子碗栗色暗暗,被琥珀似的滚粥暖成自生香的半扇春瓮,滴滴娇以为回到了热带,又撮得精神活过来,烫得端不住。

王家明拿手指捏着,尖着嘴吹了一通,深长了脖子喝了一大口,直说好味道。

我拿汤匙也吃了一盏:江米和黄米熬得快化了,轻嫩如松花,禁不得抿,栗子、松果、莲子很面,不用嚼也香沾齿,融薄薄一片冰片糖已经显出十分的鲜甜。

中国人吃点心,最象样要味如饮茶,太甜难当正味,太洁又不芳馨,甘、苦、杂才是正经的茶点三味。

我做的不是最正统的腊八粥。

少了甘涩的薏米仁,和淡腥气的黑、黄豆,口味宜于孩童,甜得像童年的午睡。

我很奇怪王家明居然爱吃腊八粥,当然他也能吃赤鱼白蟹、黄柑绿橘类的最老实的中式口味,但他最不爱吃粗粮,是什么不健康爱什么,永远吃不腻油浸浸的汉堡和薯片,还渴酒似的谗奶茶。

他于吃一道不像传统的中国人,却能体会最古典的腊八粥。

自古,中国人就爱颜色光洁的饮食,青睐白螺盏、黄金徽和官样银缾铜碾,也能用柳花碗、荷叶杯;再不然便是膳茶粥,饭蕨薇,不事豪华,不过吃要有格。

饭囊酒瓮虽美,格却不如蒙山紫笋高。

苏东坡是闻名的爱吃、懂吃,还自矜“天下风流笋饼餤,人间济楚蕈馒头,”文人吃东西不仅要高格、还得有出处。

中国人最愿意为来由一吃,是最易得的士大夫风雅。

腊八粥说是“佛粥,”纪念佛祖在十二月初八悟道成佛,食之长福德,又叫七宝五味粥,因它有七宝之美、五味之香。

其实和古印度的杂拌粥差别已然很大;杂拌粥不过是烂煮了奶与谷物,乳糜又寡又糙,符合野僧家的就地取材,吃饱了也像斋戒。

杂拌粥的富贵版本,约近于西门庆陪应伯爵、陈敬济吃的早粥,是“银厢瓯儿里粳米投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 浓浓艳艳,美味香甜。

西门庆是道地小财主口味,乍富的新贵(new money),重排场和享受,饮食务必丰盛、厚味,好能解馋。

到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这里,祖上殷实(old money)的琏二奶奶治贾府、裙钗齐家、四更天就要早起,吃的是奶子糖粳米粥,白潋潋鹅脂一般能滋养人,最文细、温补。

腊八粥是实打实的民间风味,贾宝玉给黛玉胡诌故事才说起腊八粥,耗子精煮腊八粥要偷香芋,可见他俩平日没尝过。

红楼梦中人要弄风月,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不好看,自然吃不得果子杂拌粥。要吃得精巧有闲情,譬如碧梗粥、燕窝粥、红稻米粥才够甜淡高雅,配得上这情切切、意绵绵。

腊八粥是居家过日子的粥,体贴百姓的口味。

有麦豆及诸蔬果添香味,一团团的暖和气比花气袭人还可爱,专帮人抵御冬深夜夜霜。是粥品界的低屏软褥卧藤床,温温软足够慵人。

腊八粥的食材和做法都独一份,因时、地、人而制宜,不拘泥,求的是中国式的圆满、顺当,不仅仅是寺庙里作功德、增华饰。

中国的宗教和别处不同,百姓喜欢入乡随俗的信仰,得纾了尊降了贵够本土化,能随和着各地的胃口,贴合了各人的心意,才能流芳。

连腊八也是中国的节气。他乡没有。

中国人爱喝粥,千年前黄帝烹谷为粥,自此粥文化源远流长。

富人吃粥,为的是利膈益胃,薄粥快美、馨香,入口而化,不消气力。

病人吃粥,信的是医食同源,助药力,《扁鹊仓公列传》载有西汉名医淳于意用“火齐粥”疗齐王病;陆游也力荐养生粥,自诩“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

但,陆游也写,“薄粥枝梧未死身,饥肠且免转车轮。”

陆游诗才高,而气运不好,历高宗、孝宗、光宗三代,然而不展英雄意,念念王师北定不得,唯有燕饮颓放,贫居苦学,留了许多“关河梦断、”“饥坐戏咏”的诗。

放翁要算旷达,吃不饱饭尚能自慰“本来吾道合长饥,”饿得狠了,间或也酸一酸“无食方知日月长,”自嘲“雷动空肠惯忍饥。”

捣香筛辣是地主恩,鸡犬事刘安的好事不常有,读书人欠诗债、农户徒有薄田,稻米流脂粟米白只在朱门和唱词里,普通农家仓廪丰实的时候大概不多。

普通百姓不能落笔诗衮衮,写不出“二升畲粟香炊饭,”又沾不到朱门肉食,难分得社肉,更少有酒肉疗饥的好时节。

多在茅檐下,坐蒲团,袖手喝滚热的稀粥熬熬饥。

冷粥还更凄清,堪堪似惨云远岫,阴吹寒株;白居易清明日送韦侍御贬虔州时吃的便是“留饧和冷粥,”痛慨“ 南迁更何处?此地已天涯。”

读再多书,明再多理,吃粥也不是叫人开颜事,寒门的粥好比羞答答、静悄悄的一碗清贫,咽下就是衰鬓萧然。

一九五五年,胡适曾赞张爱玲的《秧歌》,说她“写月香回家后的第一顿‘稠粥’,已很动人了。”

《秧歌》里村民穷到天天、顿顿喝稀粥,丈夫金根为庆祝上海帮佣她回乡的月香狠心熬了稠粥,青天白日都关着门,生怕人看见,一家人阴沉沉地兴奋地享用一锅稠粥。

现在的人用惯了白生生软香稻米饭,烧鹅、烧鸡、红烧肉只算便餐,煎煸鲜鱼、炖烂羊肉、炉烧鸭儿随处可吃,细巧菜蔬只为解解肥腻。

早餐的粥是养胃的好习惯,腊八吃粥也更为讨个好彩头,而况科学角度而言,粗粮清肠瘦身,炖果脯口味柔顺、好消化。少有人会想到从前“大寒”时候,雪塞青天,白日不见,正是这暖暖一口腊月八日粥支撑了穷苦人再多挨几程饥冷,好过年。

腊八粥给了中国的贫民、寒士、不大富裕的人一个由头、一片温暖、一份饱食暖衣的期待。

一直以来,中国人就是靠这一点点的温暖,一桩桩的由头,把日子一年年过下去,辛辛苦苦、朝朝暮暮、祖祖辈辈、家家户户。

2021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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