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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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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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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是四月的残酷

                                   钱雪儿(温哥华)

四月当有匆匆晓的天,很新的睡觉,春风得秀细,正如凌波女的青腰。

不在有秋千的柳巷,推窗也应看得见青梅那样小的远山,偎着大路绿悄悄。

这是江南的四月。

极之有韵度,湖是平的,春水是滑的,薰风吹花不落花,百卉千葩都艳都贞娴,赛姮娥。

四月在温哥华只能算小春天,还没长开,形容尚不算情脉脉的淑女。

温哥华的四月,有太多黄金缕似的太阳光,顶顶喧嚣,淡云根本障不住,把亚麻裙也照得像金甲,而况这里的春雨最泪斑斑,时不时就急珊珊来个七八场。

温哥华的四月至多是个撮着眉尖的小姑娘,与绿杨俱瘦,还不懂指挥东风叫小绿间长红,对偎花识面、相月论心更生疏。

直至二月才多几寸新晴,三月又不够水暖,四月夜来雨尤其多,虽然没有听雨的小楼,也没有多到可以卖的杏花。事实是连桃花红、藕花红也没有。

樱花倒是很多,也不在深巷子里,从树上蓬蓬满堆到满街来,动不动就误入花深处,完全不用寻芳,碰头碰脸走几步都是。

一片街区的红雪霏霏,茸茸短粉,比春雨濛濛,比春草还更萋萋。

因为樱花太多太繁华了,锦烂样铺落了满地的香粉,好像也只有烂漫,和断肠沾不着,是最轻便的花谢花飞花满天。

我和王家明去拍照,靠紧了樱花树,真能觉得花气活活泼泼会烘人,那红粉像被酒醺过的,阳光被一帘红绣筛了又筛,垂地竟像会摇的烛光。

仿佛是香闺里的摄像,拍出来素颜也如施了淡妆。

樱花是温哥华的四月花,不知是因它多还是因它美。

樱花单独一枝算不上孤标俊格,梅花同样没有青条绿叶,但不如它开得如此满如此讨巧。樱花是整簇儿的丰肌弱骨,甜嫩得有些做作,比不上梅花非雪凌霜。

单论一朵樱花,也没什么形状,秋耿瘦影是一点素心,几片花瓣半开半拢着,近似淡云轻霭,描得太轻飘了,一单瓣一单瓣都还是虚笔。

樱花之美或许在于它融融、团团,不大看的清。

毕竟樱花不媚也不香,胜在窈窕、纤柔。

中国文人最爱写桃花,见着晴日暖风就奉承是桃花天气,深红可爱浅红也可爱,陶渊明爱桃花源,张旭爱桃花溪,柳永爱桃花径,连心疼菊花的黄巢还要祝它报与桃花一处开。

写樱花就不如桃花那样畅快,李煜、李商隐写樱花都是离恨,不如桃花宜家室,梅蕊会闹,杏花会香。

最爱樱花的要属日本人,年年都过樱花祭。

大概中国地大物博,叠萼奇花太多,桃李浓丽,芰荷清净,霜后菊黄,雪里梅高,寒暄凉燠里迤逦四时,爱也爱都不过来。

日本没什么故邸,山川薄,芳菲少,樱花虽无繁枝,也能装点繁华,很有些艳色清德,宜于堂前瞻玩。

日本有首民歌,江户末期的,“弥生の空は,见渡すかぎり (暮春三月天空里 万里无云多明净)”。虽是儿歌,却仿佛不太适合卖花童柔嫩的细嗓子,得要有点风尘的沙喉咙,中森明菜唱《秋櫻》那种,无处避春愁地低低唱,才般配。

这首歌的底子有些脏粉红,听得出傍野烟也能发的悱恻,很和式,哀而不伤。

樱花大概不算快乐的花,晴天看也像含露,那粉红是被雨湿过的,有胭脂泪的颜色,近看远看都是晴霞混香雪直堕下来,说不上是烂醉还是惆怅。

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浪漫樱花》,关于色盲青年跳舞教练和中日混血女郎的邂逅。

盛年的郭富城还梳青蛙头,演技木一点,更多青涩味道,非常少年客,张柏芝真正是含娇欲笑,顾盼里有光彩,在樱花树下走,全然是现代化的美女妖且闲。

那候他们都是最浓纤得中的年纪, 把小妞电影演成歌舞片,看着也很愉快。

虽然它也叫《芭啦芭啦樱之花》,到底和樱花关系不大,是年轻人被歌声吹乱的旧心绪,以当代的眼光去检视当时的悸动,再惊艳总也有些平淡。

这电影没什么脂粉气,剧情也不费铅华,细节处理得至简,印象不大深,像风淅淅里融妆了的少女的脸,有一种模糊的深意的可能,只还记得她教他女孩是粉色的。

真正类似樱花的爱情故事,大概还得是“蝴蝶夫人”式的《樱花恋》,完全成人化。只看得到风月有情,旧游如梦,浓妆里金粉腻腻,用酒盏来猜谜和猜心。

马龙·白兰度的五官鲜艳太过,妍明得不像美国男人。他极端散漫地演活了一个空军少校,操一口懒洋洋的黑人腔调,非常享受又随便地,投入一场不大用心的罗曼史。

被爱上的日本舞女是高美以子演的,香冷像昭和版章子怡。虽然倔强,东洋式舞裙里裹得却是最中国式的偏一偏头,低眉顺眼,睫毛一丝一丝都是金线飘千缕。

这片子太上世纪,过了流行,看的人不多,然而非常精细,像看美人收罗衣收香奁收宝镜,节奏慢下去再慢下去,慢得有风韵。除了结尾收得太急,太满了,是话剧内容还要再戏剧化。

堪比索人题艳诗,让旁观者有点肉麻。

樱花式的爱情大概不适合大团圆,小团圆也该是“花红易衰似郎意”那样,是个未完的分号。为着樱花多半不结果,结了果也是恒酸不可食,即便有红实长圆,大小如指也不过是诓人的。

张爱玲早年写过一篇小品文,叫《爱》。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就这样就完了。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我总把这故事里的桃树想成樱花树。毕竟桃花红得太娉婷,粉香腻腻又如甜言软语,回味起来处处都是凭据。

樱花却没有香、没有声音,也没什么味道,只有一点漂洗过的化雪颜色,像跌进一个虚无的梦,不知何处是前期。

每年赏樱,我都会想起,这个最有樱花调子的小故事。

想到樱花有多娇柔便有多残酷,汹涌像海啸,热情很快地来去,几乎是长一点的枝头雨,踪迹只在风里,不在回忆里。

爱樱花的人只有远远见得那片花月两模糊的藕粉,才隐约又记起一点点当时稀里糊涂的爱意,虽然已经很淡很淡了。


2021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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