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

（温哥华）

从前慢， 慢行远。

踏莎行慢，踏雪行慢，路上、墙外都是行人，车马不多，渡船要唤，经行的每一步都相熟，长日比春流更偏长，不用催行桨。

从前入江湖有南帆，塘畔悠悠会横信马，小雨潇潇不阻行舟，沿途有渔翁放网、牧儿乘牛，行客都是乡亲；登途的游子常有相思，也常见归乡人。

从前向山岳有北骑，挂鞍长林，睡处有风烟暧暧、霄露霮霮，黄鹂会语，山月有待，人在迢迢的风尘里，意在匆匆的风尘外。饮马修川，马蹄下有风尘霜雪，也有春郊绿，海北天南，马上可看一路花好、也得见微雨花成泥。

从前日迟迟，花袅袅，云冉冉，自行车轮徐徐走，路转堤斜也不争道，车轱辘一扭一扭辗不起香尘，骑车人抬头是正堪折的绿柳，扑面是细细清风里的蝉声，比肩有同骑密友，笑弹冠、说采薇。

自行车后座能载爱侣、笑闹和体己话，前篮存得住风光好、前程远。

后来，轿车快，快如宝马嘶归，一霎儿便是人远，溅不到霜树红深，唯余尾气来扰扰。高铁更快，咻咻流光电急，冲散了百亩花气，顶撞了千里长风，万里斜阳也只能像老骥，喑喑追不上，和垂垂夕照一并老了。

从前，日当午，夜来霜，日夜春夏都分明，容得人宁宁行、行行慢，不必终日驱驱，后来科技三丈高，日月拿来做车轮，奔名竞利、光景如梦，叫人甘作徒奔忙。

从前慢，慢乐游。

扬州慢，流水慢，木兰花也慢。

慢风流过桃杏，香中慢船画，桥下漾了一篙深的菱歌，比菱花还甜净，声声慢。

游人不怪东风误，慢山行，长望月，叹秋风，闲夜泊，有极长的长日共斜风、细雨、高日、长烟消磨，等得起乍雨乍晴。

从前春游是桩正事，要浴乎沂，风乎舞雩，直咏到发鬟松慢、春服袖慢垂，方情愿乘兴而归。

从前曼游多为景，缓缓徐步行歌，看梨花澹，看柳丝长，一方小院也有乾坤，携笔和墨，足够挽一刻良辰。

后来人间乐事更多般，游涉虽有乐、不及摄影风味第一。

去年今日，今年今日，都是一般的快门，停滞了争暖树的早莺，框实了啄春泥的新燕，定格了人面桃花欲语、翩翩兄弟多情。

后来，游嬉的人，留的不是诗与酒，而是喧喧车骑与单反、手机。

胜景如旧日，照例有人登宝钗楼，访铜雀台，游朋相伴，随意可行尽天涯海角。

山雨如烟、如百重泉，衣袖和手机都怕湿，录不了千山响杜鹃；单反比瑶琴重，沉沉水精宫里，难有力再逐胜游。

山前湖外，舟放中流，能叫人放情志、放怀抱，却放不下手机和单反，良辰美景，悉数作留影处。

记不得山原绿遍、川满白，幸而有相册几沓，相证泛泛旅迹。若他年，重到当时风景处，旧地重游怕不识，只记影像不记路，不能再似从前、暂为桃源闲一驻。

从前慢，慢交谊。

红尘还没那么软。信沈沈都有人等。

从前长笺要有凭。

银钩小字遍十三行，新墨冰清、信纸有梅溪香，封卷的稠米浆细白，密寄的嫩邮戳娇红，一封封都要珍存，收在抽屉里整隽如方整了襟，才配得上等了又等，时时的开看。

从前短讯不怕殷勤、怕情难寄，字字需锻炼，问讯的是巴山雨、中秋月、梅花开也未；电话不及书信慢，但音信千里，也是裁过的清闲话，寥寥家常里剖出一段衷肠，声声真、句句珍重。

后来网络快了，快过的卢马，快似一箭风，太快了，快了耳目，轻了心事。

交友少不了美图，好探一探佳人的鬓边春与少年的金镂鞍，电脑和手机越番越新，真真切切幻出襄王梦、黄金钗，视讯和照片足够情渺渺，不用再猜眼波、娇恨和幽怀。

网友相见不相识，只看眼前光景、得酒娱情，不问客从何处来。

从前，交情见得慢，恩义都如陈酿，历久方醇和；后来论得快了，声情也似流水，有期而无定。

从前慢，慢学文。

从前展读慢，一句能吟十回，一章可读三遍。

从前翰墨更鲜洁，晴窗比衣裘都暖，床头漫漫经书十年看不完，书迷纸癖不用治，品读宜自笑、自愉、自吁、自省、居高声自远。

从前万卷有起脊，简编可卷舒，淡墨会生香，浓墨任淋浪，书案不生尘，纸上有风骚。书比玉骢还娇，七月七日要仰卧曝日，晾得满院都是佳句，光风滟滟洗过去，一寸寸光阴一分分都如金。

后来电子书正风靡，掌上小小一块便是书囊无底，读者一目三十行，属意常在剧情；小说主角情节起伏千万途，观众上下动液晶屏，观不全古今。

小说快读，讲坛快听，都嬉嬉快，听书有教授潇洒高堂、风流态度，把历历福祸细细捣碎、好让学子饱一顿珠玉屑。听书亦能见往事，还一还观书债，然而文章如名花，亲嚼才有齿颊香。

少年尚弄文墨，学子能背楚骚，只是万事不到耳，谋科第、不用温故而知新。壮年要计家身，五车书里种的是千钟粟，快读、大颂的是工具书，好营华屋，谋良田，粗读而尽信，怕赶不及机会方来。

从前慢，雕文慢。

从前诗书不懒，一字要千改、方会心安。

从前握笔不怕天地窄，笔下自有风雷、霹雳、江山万里，浩然文章，能把九州行遍。

从前作诗如磨宝剑，凛凛风霜才有匣里煌煌，有笔如刀，刻得出星文动，百纸会铮尔，殷殷夜有声。

从前笔下有风云也有及时雨，笔阵如穿杨叶，会修锋，文赋里全是平生奇策，不怕诗书负人，投笔迹也能独扫千人军。

后来下手风雨快，快笔所未到要争功名纷纷，文章声价凭的是君侯识谁轻重，再求龙文笔力，功用狭了，底色竟是千金，寄情、思卿都不是天与，只算空响风雨。绣笔会冻，罢书推脱为难呵，春风再吹笔端，词赋也专为竞绣，拿银笔还是凡人白话，难挥扫一句凌云。

后来笔耕丰年更少，声色蔚起，昼夜全是朱紫贵，世路不静，淳风也不静，翻翻书难免闲罢笔，般般放不下，事事难休，笔砚肝肠都长闲，多一味疏慵。

后来忙日苦多，萍踪昼夜，急行难成稿。偶尔有逸气兴来，一肩负点斯文气，气类相求也只在微博和朋友圈。常是应酬里，往来金杯向是比文赋还深，醉时拈笔调和的精神，快写的都是世俗，强学的干名利、多少输了江东襟抱。

后来笔头工夫费劲快，到底不如善舞长袖，赋的是权衡、律度，淋漓尽了丹青，分明是，中间有富贵两字，谁肯独占清贫。

从前慢，歌乐慢。

昆山腔慢丽，中州韵远悠，调用水磨工夫，拍捱慢冷板，条条不断、拍拍慢。

三弦琴缓，缓三尺停云霭霭，曲笛声长，长一声吹断明月，戏彩堂深，翠幕里春昼、秋夜都深，唱念做打的功夫深，说一说长相忆都要练十年。

从前戏马台前，管弦歌舞慢。

从前台子要搭，花联叶缀，才撑得住笙歌争奏、音韵清新。行头要绣，融蜡粘花羽，点缀有珠玑。戏本里的人要请，娇香淡，娇容净，脸上有细画弯弯月，胭脂雪里是春愁，竹一带，梅一派，唱不遍花月。

朱唇翠袖，脂粉滴滴，头面下珠光钗影辘辘转转，看不清微红生眼尾，飘飘衣袂掩不住一颗樱桃樊素口，不唱金屋梦冷，但唱人长久。

从前小旦扮相要久，双眉要画成风流，又学姮娥歌舞，腰身不是饿瘦，是人如春风微微动。

从前小生要月里来，左右是仙郎清似玉，行是调好的宝瑟，唱是待拨的金猊，口里念的是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都是慢，拜舞珮锵锵也慢，是广寒宫殿的鹧鸪词。

梨园常能拾得玉镯，断桥通款曲，见得仙子凌波微步，更有贵妃醉颜红，颜色胜过芙蓉，霓裳惊破，吴歌扇新，处处姻缘长。

从前千年也是妙年，武戏还要文唱，才配得上盈袖香袅袅、石榴裙娟娟。

后来流行歌快，快如三伏天经了急雨，快如回风四起，拦不住的得意，仅是蝶狂蜂闹，调子凝不成香蜜。单单顺了季，不为谁而新作，先成曲调未有情。

后来都是新丰歌管，次第逐腔改定，凑插几句，正配当当洋琴，市井都能同欢。

寓文于野，一双耳机，随处随时可听，拍子比舞遍胡笳十八还急，急如飞花掠岸，流莺傍檐，连歌词也学人无定。

后来电子音不会倦，随处唱遍一百州，也清柔，也昌雄；即便这高歌几曲，不是唱与从前旧知友。

从前慢，慢饮食。

从前炊烟慢，茶烟袅袅慢，镬气慢起处，是妈妈爸爸揭起围裙儿，一阵油盐酱醋香。

从前行厨慢，家里木杓铁锅，一饷烹饪，佳肴自有父母操持，不用理寒食。

从前晨光流得慢，案上有早粥，宿火煨成靡靡莎、鲜鲜白，一家人团坐对朝阳，同桌同一啜，心肠和肚肠都热。午卧檐曦也慢，圆砂钵里清汤渐渐香，夜谈窗霰也慢，小火炉中有板栗哔哔啵啵、渐深黄。

从前饮食都居家，长辈自有一套条例。

春宜食甘，有初生新笋，江南二月天整月的甘鲜；冬不宜咸，腊鱼、炙羊都烹得比东风软，少少盐如薄雪，吃了长精神；夏要增辛，脆皮鲈香、鲫鱼汤滑辣光馨；秋可加酸，满把黄的蟹螯正配姜丝、荔枝醋。

从前不馔鸡兔，烟火气百蔬也漫漫香，即便菜把青青，一铲子豉香盐白，满盘有光辉。至简一味蕃茄蛋花汤都讲究，打蛋听妈妈指点，清汤里蛋花如吊兰低映，香葱点点碧似鳞，流匙软滑，入碗入口都溶溶。

后来快，金乌到夜快，富贵使人忙，哪有闲时节。

后来多靠外卖救饥救渴，饭菜都随缘。塑胶盒里，多琳琅款式，也多脂膏，更多四季辛酸苦，相去日远，愈吃愈恹，衣带却不缓。

宵夜小摊贩，五星豪华餐，席里都有酒美酒酸，随意杯盘草草后，灯火明照人声沸沸前，醒了酒才听得到熹微里的采薇。

常记起，家常烟火透帘栊，晚风里吹过父母唤吃饭三四声，饱饭黄昏后，还一道散步消消食，闲绕过小溪，风淡水静里，家人慢慢说家常几句。

后来偶尔也有备好的便当，却不知和谁一并共享；后来不顾反的游子，眼睁睁看着岁月忽然就晚了，唯有努力加餐饭。

从前慢，叫醒人的是晨鸡轻唤，蹉跎也像浪漫，白日很长，韶光轻易不老。

后来风急、雨急、芳菲急，繁弦急管、一劲儿催昏晓，催到大厦高楼、三更灯火也嫌短，再难归缓缓。

后来急鼓初钟，越催越快，城里十二月，少的是清闲人、没事汉。

后来急急前程，平生碌碌，毁誉利害在心，生怕来不及，渐渐快记不得，从前慢。

2021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