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雪儿(温哥华)
小序
我不大爱新近的流行歌,也并不懂音乐。
虽然我也听,但只限于开车时,歌对我而言更类似于无害、易于佩戴的精神首饰,我有时有晌地需要它,为着它耐磨的愉悦。
乐评家常感概乐坛式微,我不知道。但,音乐人大概仍会对这点欣慰:尚没有人因为低估了公众的音乐品味而破产。
大多数歌,也有才艺的展示,不过于我总觉得近于演示文稿式,成熟克隆的样本化的情趣。
我最能欣赏带点废话性质的歌词,刺痛的鼓点和电贝司,幽默感相当粗俗,不追求永恒、美妙、甚至是出色,以至于令人敬畏。
一无所有,然而安慰
好些年前,海子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很风靡,我以为这首并不大能代表海子,因为过于流畅,体面得像一句赞美,太让听众都感到时髦和愉悦。
海子的诗该像“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张楚的歌也是如此,“你吓坏我了,但是很舒服”。
张楚有测谎仪式的不平衡的长相,再训练有素的造型师,也无法让他看着男性化、考究。
不过,他有不匹配体型的嗓子,干燥,沙哑,以及不过时的歌。他的才华绝对天然,对我这样的外行也照样通用。
我从前很喜欢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这首歌很容易取悦所有人。
因为它柔和地淫靡着,以一种略微老旧的春天声响,拖沓的旋律在爱和欲望里反复滚动,变成一种俏皮的轻触,戏弄也是无恶意的。
从前我没恋爱,总以为“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没有选择我们必须恋爱”说的是年轻人带使命感的爱情故事,比好青年更逼真更有趣。
值得期待的滚滚俗气。
就像和一匹漂亮的狼人在山坡滚来滚去,圆月还没到,它还不会变身,不带情欲、不太实际;动物特质的肮脏性感没有荷尔蒙味道,最多隐隐有点诱人的模糊。
最近把它翻出来听,车窗外刚好下着雨。
温哥华只有在初夏才有滚滚的清脆的雨,别的季节的雨总是友好、有序、戛然而止。
这仍是一首男女皆宜的歌,不大害臊地要大家“相互微笑”,“搂搂抱抱”,“相互交好”。
即便“鲜花的爱情是 随风飘散”,即使 “并不寻找并不依靠”。
原来这首歌一点也不像爱情,可检测的甜美和感性不在它的合成材料里。
他唱的是一种干涸的孤独,即使是在潮湿的春天,即使春花和春风都还没褪色。
张楚唱的花不是普希金《草原上最后几朵花儿》,不比早开的鲜花更可爱,即使它也容易搅乱人心,也有比重逢更难忘的孤独。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里的鲜花和孤独,大概是稗子开花式的孤独。
春天的城温暖、美丽,满是光芒的情义,能被人直视的一整块稻田,满街的人都是不懂庄稼的稻子,孤独的人站在稻子丛里,很知道自己是一束稗子,被痛苦地自问灼伤。还要一样假装着热爱和甜蜜。
这首歌里,反对生命、反对无聊、非常骄傲都可耻,孤独更可耻,美丽会枯萎,张楚是这样信誓旦旦,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地证据确凿。
我不了解张楚,也不了解音乐,但这首歌里有一种尚未失去的痛苦,一言不发、贯穿整个不大成调的迟疑旋律。
这是稻群里的稗子独有的,提心吊胆的春。
虽然张楚唱《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的时候,仿佛并不没有想谁,甚至也不是他自己。
一些负了伤的孤独、茫然、愤世嫉俗,更多是,忽然关心每一个人。
张楚的歌大多都有一种孤独,打扫不干净的孤独,基于对人类的善意。
他连对女性都是体贴的,不是玫瑰和圣诞饼干那种安全、甜美,反而有着一段严肃的距离,好比路那头的麋鹿,半夜发动机的弗弗声。
第一次听张楚的《赵小姐》时,我已经听过诸如《董小姐》、《南方姑娘》、《三十岁的女人》这些轻快的歌。
这些歌都很有温存的氛围,很顺耳,轻松活泼的音节会从发脚上纷纷滑落,不具有情感上的腐蚀性。
它们或许契合很多人的理想,但我却觉得略微有些粗糙,我总对写女性的歌总有某种更深入、更扎实的期待。
真实的歌词要朴素得像块石头,没有深梦或者魔法,连真相也未必要丰满。
直到我听见《赵小姐》。
《赵小姐》的调子仍是张楚式的。
张楚尘土飞扬的声音比任何音符都尖锐,旋律沉得像静音、不大和谐,很容易被零碎的歌词轻易弄碎。
不过张楚最吸引人的也是他歌声里那微湿地易腐烂,像阁楼里尘封的箱子,打开也不见得会有多压倒性的寂寞,但一开就是扑簌簌的情绪和带霉味的黄昏。
张楚的歌词却永远新鲜,像才脱口的几句话,还带漱口水的甜腥气。
他唱一个姑娘,“还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 “能吃到东西还能休息”,“有一份不长久的工作”和男友,只为了能对男人撒撒娇。
她面孔身段美丽,不怕不如别人够风韵,只会伤心“别的裙子比她身上的好”,“ 渴望懂手段的男人”和罗曼史,但也只是微妙飘荡的一点点思绪。
她连虚荣心都是洁白的。
张楚最好的歌词都是嘟囔着的,在《赵小姐》的最末他唱,“她知道这太危险她会吃亏的,最后她的纯洁战胜了好奇,她决定只上街买点儿便宜的东西”。
“赵莉赵小莉赵莉莉“是满大街都是的小姑娘:没有完全触摸过生活,关心明天的天气胜过书本,再素不相识也像重逢的老朋友。
张楚对于女性不存在审查着。
他白描、速写,然后气喘吁吁地随口唱着,不陌生,不熟练。
渐渐模糊的哲理性里,有一种始终无法长大的史前的温柔。
张楚的歌或许不是笨拙,也不是忧伤,他只是在唱一曲又一曲自己的练习曲,好让他的歌能轻轻吻别其他人小小的寂寞和孤独。那也是他低声的安慰的回音。
越是悲怆,越想嬉皮
何勇的歌总有动物气息,好斗,令人不安。
有时我甚至害怕去听他的歌,因为非常响亮、非常持久,每一句歌词都像尽职尽责的呐喊,叫人分不清是百无聊赖,还是痛苦难当。
王小波曾写,“什么样的灵魂就要什么样的养料,越悲怆的时候我越想嬉皮“。
何勇大概有点像王小波,一样是深思熟虑的说不清,所以他会唱,“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 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钟鼓楼》开头的三弦里,有北京城的老灵魂。
何勇唱,“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 他们正在说著谁家的三长两短 他们正在看着你掏出什么牌子的烟”;这种京味的从容与迂腐,牛天赐、赵子曰都有。
“小饭馆里面辛勤的是外地的老乡们 他们的脸色也像我一样”,这脸色被泥沙俱下的时代冲了又冲,骆驼祥子、鼓书艺人也有。
工业化、市场化卷过慢悠悠的老城,烟尘里的吵闹是人世间庸俗势力的大合唱,对动物生猛的青年人而言,越有秩序越乏味无聊。
然而《钟鼓楼》用了清淡的木吉他与三弦,连副歌后的笛声也不焦急,平滑,古典、惊人暗淡的温存,在何勇无休止的愠怒歌声里流过花盆、鸟笼、鱼缸、蛐蛐罐里的时间和耐心。
何勇的歌是有点玩乐性质的坏毛病的,也有提笼架鸟式的摆点儿谱的小脾气,小怪癖,所以意外得很有灵魂。
《姑娘漂亮》就是这样有些讲究又有些讨人厌的歌,它太不委婉了,所以鲜活得毫无设计感,甚至直白得带点仁义。
何勇到底是很牵挂漂亮姑娘的,说不上爱和喜欢,但总是念念。
他在《头上的包》中有“我痴情望着漂亮姑娘 头上又留下许多记号,”在《聊天》里又有 “这些都是朋友 还有那位姑娘 总是欠下感情帐,”哪怕在《非洲梦》里他都要顺带一句,“那里有一个聋哑的姑娘 她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姑娘漂亮》里的姑娘, “要汽车,”“要洋房,”“不要故事,” “要香肠,” 她简直又造作,又势利,漂亮得可恶。
但是后来她“钻进了汽车”“住进了洋房。”
但是后来他还是痛苦地爱她,即使嘴硬,无能地愤怒,“我交个女朋友还是养条狗。”
《姑娘漂亮》里的姑娘当然不止于是姑娘,也许是青春,也许是理想,这理想是新古典主义的,有古希腊、古罗马那种感伤主义的质朴和刻意的反对。
这位痴情男青年,“只有一张吱吱嘎嘎响的床”,和舌头“任你品尝”,他有旧瓶装新酒的轻狂故事,却“知这个夕阳也披不在她的身上”。
何勇关于西游记的新故事很不集体主义,可西风冬渐、吹散师徒几人的结果,却是离间了那股空前活泼的童话精神。
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藉口,他自己拿来说寓言太堂皇,要拉着金蝉子、美猴王、猪悟能、沙悟净公一并欲海沉沦。
可我仍是很喜欢他这种干脆的负面细节,乱糟糟的,低级趣味有声有响,令漂亮姑娘这种类于邪念的魅力更准确。
自私、庸俗的姑娘全靠争取,因为她精神上自洽的成熟是快死的暗红色玫瑰,不新鲜,但越近于花凋越甜越催情。
抢不到的漂亮姑娘,不成佛的师徒四人,真正的好东西从来不靠分配得到。
对比使事物变得美丽,憎恶却仍然被诱惑,才算真正的美丽。
她抱着娃娃,他还把她想的姑娘最漂亮。
这不是贱,这几乎是爱情。
何勇的《麒麟日记》里,所有歌都似乎在反对所有的奉承。他嗓音很大,对仪式和正经的要求很低,他的针砭时弊里不讲道理只讲有趣。
这些歌激发了后来人大量克隆,却很少有谁能完整地捕捉到那种怨怼、混乱的善意。
他的歌有种旧日热乎乎的氛围,没头没脑,对社会的关心有点像闲人无事可干所以讨论国家大事,说得好听的责任感、毫无歉意的敌意和真心通通搅在一起。冒犯、扭曲又有点儿动人。
何勇说,“其实我的愤怒里是有爱意的。”
我相信,他口白式的歌直率、偏激,有发掘旁人精神上“毛病”的恶趣味,但不因此就盼着他们倒霉。
何勇的提醒尖锐、无礼,玩世不恭里是卑鄙的城市与平等、友爱。
某天,我看了《摇滚中国乐势力》演唱会。
何勇披挂着海魂衫,戴红领巾,他绷着脸,可是那股神情又像丑孩子脸上的微笑,浪漫化了所有他懂得和不懂得的事情。
《黄金时代》里王小波写,“我要爱,要生活,把眼前的一世当作一百世一样。”那时候的何勇就有这样的生命力和猛。
这种小学生似的动人,在于不肯向人类学和社会学妥协,宁愿在互相监视的城市里,故作天真地坚信思想和勇气与远大前程挂钩。
何勇的歌奇特、可爱,令人费解的不是它当时的大胆,而是时至今日听着也很能消磨旅途。年月并没有改变它的响亮和幽默感。
这些歌真应该遇到真正好的听众。我也真希望我就是。
生活喝酒 字斟句酌
我很喜欢北京,老北京的“茶食”最粗糙,个儿大、经吃、一个就饱;老北京人“玩物”最多门道,鸟要遛,蝈蝈要成双,蛐蛐要斗,金鱼专有鱼把式伺候。
北京有不打马虎地过马虎的日子,费心费力的闲,北京人不大积极,却愿意生活过活了。
《北京北京》里有北京的另一面,商品化的大城市,北漂才看都见、半遮的另一张脸。
汪峰的嗓子太好,甚至比号称铁嗓的郑钧还好,所以他的歌声太满,醇厚、自然地不太像真感情,“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 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儿死去 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 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儿失去。”
也许是汪峰控制太好、无瑕疵的歌声,又或许是学院派、顺滑协调的音乐,这首歌能打动人,但只限于电影院奶油爆米花“嘭”的一声,直抒胸臆,不偏不倚。离神秘“就像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
虽然这首歌打磨得很精细,具备现代流行乐所有明面上的深沉的甜蜜乐趣,但听久了会有一种格式化的懒和空虚,少了点潮湿黑土地里生出来的险恶的趣味性,反而像放在阳光下太久了,心事里的暴躁都变得有些无聊。汪峰的歌都这样。
音乐当然没有优劣之分,指摘音乐的流派与商业化,是市侩行径。
然而《北京北京》比之《晚安北京》的确有些可惜,《北京北京》像是《晚安北京》和《再见青春》生出来的孩子,顺应自然,被时间结了账。
《晚安北京》是“我将在今夜的雨中睡去 伴着国产压路机的声音 伴着伤口迸裂的巨响。”
《北京北京》又是“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 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 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 我似乎听到了它烛骨般的心跳。”
《再见青春》则是“我将在深秋的黎明出发 伴着铁皮车厢的摇晃 伴着野菊花开的芬芳 在梦碎的黎明出发。”
汪峰的歌有自己的格式、惯用的韵,任何一首都不会难听,但过量的技巧化,会显得一寸一寸不那么有意思。近于工业化的雾霾天,无法再由风和日头去算时间。
“国产压路机”到“铁皮车厢的摇晃”再到“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 更俏皮、性感、城市化,但也更有思想上的无害。这种变化有些势利,两个“将”被两个“似乎”谨慎地取代了,增加了痛苦里的弄假成真,也符合了汪峰语言上的逻辑、身份上的优雅、很难再做定位的感情。
但,类苔藓、水生藻的生命力,带邪念的痛苦,会刺痛、灼伤人的情感也很淡很淡了,再没有“听着隔壁提琴的抽泣,喝着世事煮沸的肉汤”这种自得自乐的空虚和嫉恨了。
一个对自己的感情的浓淡都无法明辨的人,不管他是烦、是累、是老了,他似乎只能从领导者变成追随者了。
当然汪峰后来也有了主流的名气,未必如日中天,起码不再是边缘化。
后来邓紫棋翻唱了汪峰的《北京北京》,我从来没听过这么行尸走肉的摇滚,简直是忍受摧残,甚至连夜店味都不是,因为再矫情的粤语歌也不过是表演给自己,不是千方百计对不相干的旁人作秀。
邓紫棋的奇装异服像是服化师恶意的玩笑,她的歌也差不多——熟才生巧的打哈哈。
她的歌声里没有走石,胸里也积不住飞沙,这首歌该有的只是荒野,悲凉、飞鸟一样的忙碌和狭小、低等植物似的原始和顽强——一样都没有。只有俗,比皮裤还俗。
后来汪峰大概不会很在意俗不俗,也不那么介意大众爱拿他发歌、上头条、娶妻生子开玩笑,打趣他的诗意和肉麻,即便如此,他的歌和音乐人身份越来越有持久又良好的商业性能,非常取悦周围的人,不易于引起任何冷淡、居心叵测的仇恨或负面关注。
也许他是对的,以前不入眼的事,现在未必觉得没意思,艺术的路遥不可及、捉摸不透、走不通、追不上,看着自己的努力落了空,又如何否认别人做得对呢。
汪峰当然也不俗过,鲍家街43号乐队的时候,他和一众伙伴看起来还年轻、还时髦、别致而又有知识分子的男子气概。
我很爱听他的《李建国》,他应该也很喜欢张楚《赵小姐》。
所以汪峰会唱,“他爱喝冰镇的可口可乐 他爱穿时髦的便宜货 他喜欢看七点钟的新闻联播 他喜欢听邓丽君的流行歌 你一定在那儿见过他 他的名字叫李建国。”
这首歌很接地气,他偏偏不作惊人之语,不假装浪漫,反而可爱,就像于坚的诗,“我怕你仪表堂堂 风度翩翩 我怕你客客气气 彬彬有礼,”愈是马马虎虎,愈是泰泰然然。
我有时不明白,会唱“他走在那大街上那么潇洒 他站在镜子前觉得是自己那么傻”的汪峰,也会唱“此刻我站在我们世界的废墟里 思考着那黄金般的回忆之殇。”
即使我喜欢媚俗,《亲爱的,今夜你在哪里》到底也有点过分了。
鲍家街43号乐队不算顶级独特而有趣,它胜在年轻人一种前卫、虚心的态度,譬如《没有人要我》就向《姐姐》学了习。这样的歌清新又熟悉:没有尘土的大路,迎面有金色的风,哪怕它很快会消散,迎风而去的时候总归是快乐的。
汪峰一直审慎、保守地自我商业化,这当然是所有音乐人都可能受到的束缚,无论他们的表现如何。
但他对自己的振聋发聩到底也生了疑,毕竟人是很擅于自欺,无益的苦难、虚掷的华年最容易美化成崇高的经历。
他那首还算新、但其实也是老歌的《名利场》仍模仿着《垃圾场》,但彼时的他大概已没那么“未眠/孤独”了吧。
汪峰不懒,他的歌也保有些枝枝节节的惊喜,他竭力把音乐做得聪明,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
音乐人、文人走向商业化,就像下了海,赌的是心智和心术,与辛勤和心怀的反倒关系不大。严肃悲壮的浩气换不来名气。
也有人愿意气魄宏伟,心开目明,就像我听不懂窦唯的新歌,却也明白他格调很高,歌里有水晶的光辉,值得从前放假的黑灯的夜,值得静静坐着,值得双膝如木,值得支起耳朵,不笑,不逃避,不屈服。
与众不同,一种时髦
刺猬Hedgehog后来终于火了,尤其是《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
衔接没有那么涩,鼓点也沉下来,句子更严肃、更有道理,然而还是一样有趣。事实是,近年来刺猬Hedgehog后来对他们歌越来越有一种正经。
音乐和人一正经起来,就不会太坏。
《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不是最耳目一新的歌。
更甜、更醉、更漫长的开场,然后赵子健急躁又自馁的粗噶声音来了,“我那些残梦,灵异九霄”开了篇。
赵子健的唱腔自带一股木质的干燥和磨人,但并不刺耳:钝黄油刀从骨瓷餐具上松松划过——忍受范围内的日常的烦人。
也许因为它到底算得上时髦,故而不能以过度的感情去看待。
诸如“我那些烂曲,流窜九州”、“视死如归仇,毫无保留”等句子,看得出日式庭院的美学,歌词看似精巧,修剪整齐的比例感。不如何高明的现代诗。
听《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需要些容人的态度,汉语言文学专家乃至神经过敏的人士恐怕不大能习惯。
朴树的粉丝大概也无法习惯,这首歌的许多句子仿佛要把朴树的《永远年轻 (forever young)》存进银行,极尽耐烦地吃他的利息。
朴树改了《新男孩(new boy)》的词,在《永远年轻 (forever young)》唱了又唱,“时光不再 已不是我们的世界 它早已物是人非 让人崩溃意冷心灰”。
这是朴树还有其他旧日的新青年缓慢受槌的过程,同理还有李宗盛的《山丘》。
只不过朴树还要腔调他不至于糟糕,仍喊着,“我向你招手 让你看到 我混账到老”, 李宗盛的态度更稳重、矜持些,他只悠悠低低唱,“向情爱的挑逗 命运的左右 不自量力地还手 直至死方休”。
朴树好些出名的歌都是绝对轻巧的,必须用耳语而非大喊大叫来吸引人,比如《生如夏花》、《清白之年》、《那些花儿》。
可我最中意的,恰是他高歌、痛哭与狂笑的歌。
只凭情感去瞎碰,像是春天最深的一场雨,下得湿人心。
不过《永远年轻 (forever young)》是一封写都太满的信笺,装在牛皮纸都寄不过回去,里面有太多谜题一样的是非、只存在英国迷宫里的线索和岔路。
太多不可见的烦忧、悬而未决的疑难,还有过度的思虑,让这支歌听着不大痛快,即便中年人的知识和情绪都需要宣泄。
《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就轻率得多,更幼儿化的一份习作,好比可口可乐不算太象样的饮料,可它给人一小会儿的高兴。
类似的歌还有《生之响往》,“人文关怀 总在悲痛至极后到来”。
这些歌的不满是和颜悦色的,甚至不百无聊赖也不悲伤,带着青年人玩笑的口气,但不是吃喝玩乐的味道,而是神色和气,心宽体胖,才有力气激昂。
例如“黑色的不是夜晚,是漫长的孤单”这种不明所以的歌词,像在背诵顾城的醉酒,不明所以,但是轻松、安全和简单。
纪弦有句“一道干涸了的河流的泛滥”,这是他们滑稽、欢腾、无逻辑的高兴的歌曲。幸好它的旋律算过瘾,锋利、清新、坦坦荡荡,年轻一代自己平原上的篝火与夜。
若要评价刺猬Hedgehog的歌,是它们够痛快,风驰电掣、熊熊、不大健康。
儿童逛公园的过瘾。
若是以一句或一段而论,很难昧着良心给它六十分往上。
我还记得他们最早期那张《快乐的懒孩子(Happy Idle Kid)》,夹过多英文,不免诧异他们英文里极重的北京腔,蹩脚的拿捏,让人怀疑是否存恶作剧成分。
这张碟收音不大好,装饰着容易察觉的漂浮的鼓点声,然而氛围很清新,唯一一点点深沉都是自然赋予的。
我还记得柏油公路这首,有姜饼人辛辣的甜度,舒适区里俗气的诗意,抱着热巧克力蜷缩在法兰绒毯子下看做作又叫座的商业文艺片。
刺猬Hedgehog唯一不算摇滚的,大概是它并不能振奋人的精神、或令人明白些道理,不过它的曲子有律动,有光有影,不冷不热,奇怪地一种异常“宽敞”、“现代”的品质。
有段时间,我一直听《最后我们一起去海边》。
“当我们踏着海浪 微笑着谈论死亡 明天是怎样 我们再也不愿去想”和“永远年轻 永远热泪盈眶”都是很俗地滑过去,搭配调子而已,而不是思想性,连鼓点和电贝司都意外地随和。
他们的摇滚里没有野心、胡思乱想,非常清爽、亲民,也没有许多非必要的繁文缛节。
摇滚未必要像鲸,也可以像锦鲤、甚至于小金鱼,庭院的人工小水池和装豆浆的洋瓷缸都能养,都能游得开心。
刺猬Hedgehog宜于过去空白的年轻人,和乱世、忧患没关系,温淡的刺激性已经足够,像黄油啤酒、柠檬生姜茶、抑或是拿铁咖啡里偷偷摸摸加一小勺的干邑白兰地。
纪弦有一首不太有名的诗,《不再唱的歌》——“当我的与众不同 成为一种时髦,而众人都和我差不多了,我便不再唱这支歌了。别问我为什么,亲爱的”。
刺猬Hedgehog的歌便是如此,一点独特,一点时髦,少年有更纯粹的自信和自我,更易于点燃的火焰。
结语
我对音乐所知甚少,多数音乐是体面的,时髦门店里新烫的头发,能展示美学品味、也是精力饱满的一个特征。
有些歌有雄伟的开口,却非常人性化,准确地说仅是人与自然;有些歌不试图给任何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气质的缩影,有趣的是,听它的次数越多,就越喜欢它。
音乐在所有人所熟知的法律和文明之前就存在,不靠人类的建立,这或许可以注脚为何窦唯能写《无地自容》还回归了无人声的自然。《山河水》像是北爱尔兰的悬崖上有一幢孤独的小石屋,创造里有最少的人为障碍和责任。
我不懂音乐,但喜欢歌里的新鲜,从一个月亮开向另一个月亮,也好像永远不会厌倦。
还有一些歌像一件二十五岁以前的衣服,无法洗涤、缝补、无替代、又无法经常穿,但穿它的时候,你会安慰,自己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变成另一个人。
2021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