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雪儿(温哥华)
我家不实行儒家教育,偏西洋化,父母对我的叮嘱基本不含道德训诫的热忱,更近于和气的有商有量。他们如此说,不过希望我知足常乐,心气和泰,暖雨吹晴风似的,让日子沾着闪着太阳光。
但,我当然是计较得失的。
中国人很爱对比,又爱对仗,很容易把“得失”和“成败”、“荣辱”挂了钩。因此“得失”两字,就含着结果的“利害”、又有人物的“短长”、还牵了品格的“优劣”。
单纯的得与失或许只是得意和失意,但在汉语语境下,还有不得已与失态,“得失心”也如七情六欲一样难掌控,不由人不听凭朴素情绪的驱动。
我的得失心一向很重,从小我就是个憋着劲儿的小姑娘,爱赢,爱出风头,下棋、考试都爱争第一。
我巴不得一夜长大,一轮一轮月亮地数着过不完的日子,好跳入完全不一样的未来。最近我受了些挫折,被“失负”这场萧萧微雨淋了,雨脚半收,我在凭栏处,发觉我站在自己的未来里,并没有照见自己为着成长而格外别具的新变化,我从前的梦想还如小时候对着明月那样远。若有不同,也只是我大概不打算实现它了。
偶有一点失败,我总愿意悲观,又着急质疑自己,怀疑可疑的的与无可怀疑的,好摸索出零星的不大相干的答案。
于是,这几天,父母又和我说,“别太计较得失”。
他们关于“得失心”的话并不总是那么素净的,也可以很生活地哲学化,甚至于花哨地诗意,也可以是“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这类名言美句。
他们的教育是清通的,只是这通,于我而言,只在我时运亨通才会声入心通,若是我心情不济,这通只一过耳,却无法到心。
“别太计较得失”这话我听得太熟了,仿佛晌午深深地困着,却被一个最亲热的腻友对我喊了又喊,等人睁了睁眼,那声还在耳边,心却还是糊涂的。
钱钟书说,“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
若“别太计较得失”这句话也是我平平的日子里一只小狸猫,不然就是它随我懒甘当睡猫不肯“喵”,便是它潜身的伎俩太高,比徐积《花下饮》那只还胜一筹。
直到我偶然看了陶渊明的《祭从弟敬远文》,看到“心遗得失,情不依世”这句,这“喵”然一声姗姗才来。
我总以为得与失是因,是果,是凑巧的必然,甚至于既定的偶然,原来,陶渊明以为得失是天道自然,“心遗得失”才是性格。
父母惯同我说的“别太计较得失”,非是劝诫我少思虑,而是要我多一点“心遗得失”的心性。
我蓦地觉得,这几日沉沉的午觉总算醒了,情绪和思想上湿漉漉蜷伏的疲惫和失落,都给这句话晾晒得和煦了。
得与失的过程当然最能实践出一个人的品行,斫玉分金的好光景和独落众人后的惭羞,比风月宝鉴更能鉴得出毕现的人性。
我是最普通的人,并不以为因成功而轻狂、因失败而怅惘要算不合理,可也很愿意修修身修修心,像从容得像法国哲学家的思想、清楚得像中国文化人的文章。
中国人对于“得失”探讨得多了,“得失”多于人生本就是个子话题,犹如靡颜腻理的美女出了名,迫着人要常常地想,念念不释地谈,千方百计寻求一个标准的答案。
陆游在《雪夜作》头两句气魄很豁达,词意又开明——“雪重从压竹,竹折有奇声;雪深亦莫扫,小窗终夜明。”
原来,放翁门前的爱竹因雪而失,入耳所得却是断折的竹声清奇;深雪皑皑又积了许多冷,龙茶与羔酒相伴,反而能灯光凑雪光,宜于开卷。
这首诗当然算通达,虽然末尾一句,还是依依的“有志事竟成”。
极少数人会想明白,得失只关乎心性,因为生活里的盛衰从来都不自由,得失常相逐,“心遗得失”并非随缘或物我两忘,仅仅是
得失未必是种子、花、果,很可能是一阵风、一霎儿雨,唯有极端丰富内心和“心遗得失”的修性,才能摆脱这些生活表面的相似。
顾城有首诗,“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花会开,会落,可能会不结果,也可能会花气袭人,但还是要种,因为没有被日头辜负的花,也没有被日头辜负的人。
种花的快乐不在于花,而在于种,在于相信每天太阳都照常升起。
别太计较得失,心遗得失。
2021年6月19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