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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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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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阪有桑,我有猫

                                  钱雪儿(温哥华 )

 12点45,我站在白团扇似的小洋房前,家明替我按了门铃。

温哥华的多数洋房都小,树高得像高拄杖,房子倒小得像小兜篮,门铃清脆一声,一声也小,一声如啼鸟。

油润润的日光照例是金色,沁得树叶绿得要滴下蜜来,我一心一意地等。

开门的是个黑红红的老妇人,样貌身材,仿佛一道黑离离的墨迹,黑绒面口罩下,仪容恰似尼古拉斯·马斯(Nicolaes Maes)那副祈祷的老妇人(Old Woman Saying Grace)。

我们说明来意,她叫我们稍等,转身上了山腰路那样窄窄的楼梯,不多时,又半拎半抱着小猫儿下了楼,殷殷递到我怀里。

猫咪小,长不及小手臂,蜷在怀里也只是家明的手掌大,白团团抱在怀里,比小小春罗扇重不了多少,当时我还不懂要托它的屁股抱,好叫它安心。它举着粉红爪子,指甲长得像梅蕊,不安宁地钩住了我的衣服。

我很欣赏它娟娟的羞怯,像屋角花,但又是亲人的。

它父母的照片我们已见过,一只是积润疏圆的异国短毛猫,一只是深蓝眼睛梵色布偶——短信里说是两只猫混在一起玩,没来得及绝育就怀了孩子——它却有一双云覆蓝桥的玻璃眼睛,极浅。

我不解丹青,只觉得它的一双猫儿眼,青漠漠,碧崇崇,一片秋潭水。清澈像君子的德行。

我边摸着猫儿,它在我怀里轻声地呼噜着,我第一次听猫咕噜声;最柔软的小引擎。

老妇人对我和家明说,三胎猫仔里只有它是公猫,尤其爱窜爱吵,性子不像它父母,最顽嚣,我没和猫近过身,只亲昵过一条闹喧喧的哈士奇。但猫儿比狗儿妖慧,这闹该像骤雨闹芭蕉,有点情趣的意思在。

毕竟,桀黠远好于凶丑,而况它正是小的可爱,毛茸茸的爪子也小,腻香春粉,加菲猫似的脸孔,圆纽式的短鼻子一点点大,和花心差不多

叫人想到小雨、小桥,未可折的小梅、来不住的小风、移秀色的小槛,越小越可爱。

我心动得要命,立刻要了这只猫儿。家明把塞了现金的信封给了这位健谈的老妇人,老妇人似乎有点儿不舍,拿着手机给我看小猫洗澡的照片。

湿了身子的小猫更小,苹果脸没淋到水,仍扁扁的,只剩下两只冰清澹薄的眼睛,又嫩又亮,老妇人含笑说,它很爱洗澡,洗澡时反而不爱吵闹,显出规矩。

末了她又问我们家是否还有宠物,我们直言以后要养一只Pomsky(长相全是哈士奇,尺寸却是博美大),她便说,如果我们愿意养一只狗,猫儿也能处得好,这只猫儿爱和狗玩。

怀里抱着好人的心肠那么热的小猫儿,又回头望了一眼这小洋房,艳阳天下,这篱笆墙内的一切都得意,金谷色的铁门仿英格兰款式,悬十枝五枝花,亭亭满满,三点两点姿态,倒比春日更要竞芬芳。

坐回车里,我还是不敢置信,凭空多了一个小生物,我举着它,使劲对着它的眼睛看,被琼粉金膏磨莹的眼睛所震惊——汪汪的最浅的淡蓝里有金丝裁剪。

猫的体温比人高,所以它坐在我的肚子上,隔着衣服也觉得滚滚烫,一锅甜白粥,一碗白云,一根还没调过也没长成的白羽,我和家明等在树荫下,商量又商量,决定叫它Bobby。

博比·希尔 (Bobby Hill)是我最心爱的卡通人物,最最可爱的小胖孩,有金头发和圆下巴,还有比懒腰还软还温情的气性。

家明忙着给Bobby订疫苗,打了好几轮都定不上,最后选了极偏的一个诊所,有人临时退了预约,不过开过去要1个小时。

Bobby窝在我怀里,车开在白日一万里,比叶舟还轻,Bobby也轻好得像一个午睡:它眯着眼昏昏在我腿上,敞晾了蓬蓬的白肚皮,睡得极稳,排气声浪里也不惊,我很惊喜它这样的懒慢,以为最最可爱。

我享受着这小生命轻易的信任和依赖,我有猫儿了!它仿佛还有点爱我!

平常我最怕堵车,这回却半点不着急,只觉风迟日媚,堵车也只是依依,到了诊所,半旧的诊所,有点风尘反而不那么科学化的冰冷,走到里面,明黄、宝蓝、天鹅绒座椅和矮茶几都袅袅退了色。

前台是两位典型的加拿大摩登女郎,濛濛的黄头发,曛黑的棕皮肤,身材结实,眼睛水泠泠,眼神也淡得像水,她们的口气倒是活泼又热切地,正密不透风地和一位带狗儿的客户道别。

我很难欣赏大狗,大狗固然潇洒,却没有小狗儿宫草微微、炉烟细细那种仰赖着人的可爱,杜甫也说,由来尤物不在大,能荡人心的最“尤”。

Bobby大概是闻见消毒水味,害了怕,在我怀里微微发抖,很湿很嫩地叫了几声。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引过来了。

这位带大狗的女士,体格强健,浣纱石似的略威严的面孔,笑盈盈也带点坚韧;她很留神Bobby的样貌,说它有一张push-in face(被推进去的脸)。

我分外得意,Bobby清波淼漫的眼睛和扁圆的苹果脸的确出彩,她们都好奇Bobby的品种,猜是波斯猫,又说是布偶,还说是异国短毛猫,我说了Bobby的身世,她们啧啧称奇,连夸可爱。

Bobby不能像我一样理解人世间的赞美,不大受用,只是缩着头,用呜呜暗溜的眼睛四下张望。

医生是个犹太人,棕皮肤棕眼睛,瘦得像一把黑漆弩,他给疫苗检查室打造得像一块玻璃硬糖,小、规矩、和善而又冷冰冰。

我和家明问了些如何照顾Bobby的问题,他细细清清地答了,且答得庄重有斤两,犹太人的友善是净净冷冷的,在医院处倒衬得他专业几分——时值我和家明看《致命女人第二季(Why Women Kill: Season 2)》,到此地才理解兽医缘何能得高分量的尊重,概是大褂和口罩烘出的“心正药真”的气质吧。

Bobby很怕打针,也还是打了,打了针他一直啾啾的,称体重也是纤纤作细步,半瘫坐地不敢动,不过Bobby不是顶娇细的长相,再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因为加菲天生的皱眉脸也有像个生闷气的小胖儿,也许是虚弱,看着却完全是眼不饱睡不足的憨。

我和家明记了医生的嘱托,抱着Bobby回了家。

Bobby不怕坐车,照旧是躺倒在我的膝上,白绒被金刀剪过的团团,融融曳曳,皎皎地睡了。

家明到了家就忙用洗衣机给Bobby洗新床,我负责清点他的猫粮、罐头、猫砂、小衣服、软毯子,赶不及先为他洗澡,便把他放在维密的快递盒里,剥了一个猫罐头让他先吃。

Bobby在掌中一捻,在纸箱里显得更小,比圆圆的小字还小,我抽空看了又看它,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实在是可爱呀!

原来猫仔进食极慢,醺醺地吃,吃得极小口,上海旧弄堂里好姑娘的偏娇,吃一会儿还拿爪细细摩挲脸,权当洗一洗。

整顿妥当了,我再去抱Bobby,发现他原来一直簌簌滴着泪,横波漫漫,眉攒攒下两行泪痕,挂在他圆敦敦的小胖脸上,最最气苦而滑稽的泪盈脸,我扑哧一声笑了,转念又想到他才两个月不到,却离开了妈妈,永远住在这里了,不由对它怜惜地摸了又摸。

医生原建议每月洗澡一次,但为新冠故,我和家明必得当天清洁好Bobby:胆瓶温泉水,一握春如洗,宠物香波也调得香香——猫猫界的华清池——好引君入瓮。

小瓷盆温温玉色,Bobby很乖,很柔顺地任我和家明洗着他。

Bobby果然不怕洗澡,只是绒毛浸湿后,Bobby忽然地怪丑起来,他的头原来极小,身子又瘦胜丑石寒松,Bobby不知道自己由妍变丑,仍脉脉地喵喵叫,小嗓子比雏莺还甜还怨一些,我越看他越觉得他类于某种变异的啾啾白猿,丑可骇山祇,时人嫌不取。

我深深地纳罕Bobby的丑。

我当然是喜欢略微丑一些些的猫儿的——像甜豆沙汤要好吃得薄薄搁点盐——不要顶漂亮的,太端庄流丽的我不喜欢,太刚健婀娜的我也不爱,时下最火的纯种布偶是红颜美少年,太有风致,反而不贴心。

我要圆腻腻的猫儿,加菲的扁脸孔,大头,短脖子,塌鼻子小到快看不清,微霰落粉粉只有一点点,温顺而耷拉的苦眼睛,整天泥人皱眉样、不带火气的烦恼,最好还要懒,只喜欢在怀里、壁炉前咕噜着,方才天下可爱无双。

Bobby也是大而扁的圆脸,脖子比春宵还短,肉乎乎的身子比裘轻比马肥,水眼睛素辉荡漾,稍稍有些颦蹙——一遇水忽然地瘦损成了尖脸的小玩意,叫我吃惊不已——幸好他虽丑不悍,即便成了嫫姆,还是西子一样柔弱,也算安慰。

我边审视他的瘦且丑,一边看家明轻拢慢捻地梳洗他,家明一向手轻,把他伺候得像杨贵妃,溜溜清声全不用力,洗这燥墨瘦字般的丑东西,仍是千千万个耐心,如洗一团晴雪。

Bobby真的好丑,他原来这么丑。我喃喃和家明说,家明很了然地安慰我,猫咪没有毛都这样的,吹干了又可爱了。

挨到擦干身子,Bobby被风筒对着,热飕飕被热气扑着,他终于不安稳起来,在轻软的毯子上微微地瑟缩着,我拿手试了试热风,不大烫,只是温温热,不知他是嫌热还是受了冷,于是摸了摸他的脸颊。

Bobby立时拐着小短脚摇摇挪到我的胸口,把头轻轻颤着搁在我的胸前,滚圆的肚皮随着呼吸急急起伏着。它的脆弱有点儿把我打动了。

我继续摸着他,家明把Bobby吹干了,Bobby俨然蓬松成一朵积雨云,越吹越腴腴肥、酽酽白,他果然又好看起来了,轻圆似花乳,在我怀中安安拱着,敞着粉肚皮儿浓浓地睡。

我揉一揉他桃花红透的嫩耳朵和小鼻子,又弹弹他蓬蓬窣窣的胖尾巴,很满意;咱们有猫啦,家明搂着我的肩,悄声和我说。

是呀,钱钟书有猫,陆游有猫,丘吉尔也有猫,而在暑已微的七月末,我和王家明终于也有了猫。

    2021年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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