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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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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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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卑诗省之洲

                     钱雪儿(温哥华)

古人结婚要肃肃羔雁、泠泠琴瑟,我和家明只带了一张纸、一只猫。

卑诗(BC)省法定结婚需保险,挂卑诗保险公司(ICBC)旗下,政府认证处有售,前一日我们十里一走马,向东区的洛歇城(Lougheed Town)购物中心的伦敦药房 (London Drugs)疾驰。

初冬一贯是空天如古壁,微云、遥峰,不下雨,西风也似水浓,吹面茸茸的湿冷。

洛歇城地段偏一些,更冷僻,不过疫情时当然冷处偏佳,行人越少越妙。商场大,我们又是第一次来,东走西顾地到了。

伦敦药房其实是个百货店,播与食,器与用,百货都通,也卖药品。前门用水晶亚克力隔出一间小门面,宽窄如渔舟,上悬卑诗保险公司几个大字,字下坦坦平平端坐个泥黑面孔的印度人,瞪出巴哥犬那样惊惶而恳切的凸眼睛。

他见我们来,招呼着问我们,是否要申请结婚证——他海军蓝的绒布旧口罩下,可疑地漏着松懈的脸颊、额头和鼻子——我不由地盯了他一眼,用了点力气的,他觉得了,赶紧把疲软的口罩面抻一抻,盖住了不合时的宽鼻翼。

这位印度前台乡音不十分重,措词也谨慎,相当负责地扭转了屏幕好让我们读仔细相关问题,譬如结婚历,护照、身份信息、出生地和父母信息。

家明一条一条拙直地答了;他越答我越想笑,按理说也没招笑儿处,因这前台问得呆板,家明又回得老实。

但,大概因为空间太不私密了,往来都是稀稀拉拉的购物人,细细碎碎扯着闲天,叫这本该凝庄些的场面变得有些滑稽——好的滑稽,生活情境喜剧那种会心一笑。

法律文字一向经济,即便规矩立得曲尽细微、如丝经纬,也还是清省。我和家明快快读完了,签了字。

西方文化很容易把肃穆的事都淡化掉,越穰穰,越简简。

还记得我初到英国,大商场旁就是极大的一方墓园,但很幽芳,各丛萃喧阗,不说也因为是大花园,还偶遇过高中同学在这个墓园的雕花木长凳上,肉粉色女孩,花颜和金发都和琉璃那样透明,在太阳底下边休息着边享受着手头的三明治,如在春池畔那样意惬。

当下我非常震动,惊觉不可思议。但西人就把这些看得很平常,类于渔人泛泛,燕子飞飞,不特别地肃穆或神圣化。

这回申请结婚证,又叫我震恐一回,原来加拿大卑诗省,除三代直系亲属外,人尽可婚,表亲堂亲不论。

《妾薄命》和《钗头凤》都是鬼影憧憧的中国老故事,读来只像皮影戏,浮图无颜色,不逼真,也不吓人。

此刻在端平的现代婚姻保险书里又乍现了,像是风流鼓板、音韵宣清里横生的一道野哭,开化文明的两岸还传着古时候的猿啼,惊鸟也惊弓。

这婚书(marriage license)说是婚姻保险,也并非”保险”。功用在于新人礼成后由证婚人和见证人签字,寄往维多利亚(Victoria)省政府待审批,该算是婚姻申请书。

一百刀换薄薄一张白纸、几行字,收在大信封里,和洛阳纸差不多珍贵,家明西子捧心似捧在胸前,当晚更庄敬备好两只钢笔,同信封一道,放在一楼楼梯口,免得忘了。

结果,他还是忘了。我常打趣他,别人是锦绣肝肠,鸣琴手段,他是木头人、豆腐心。

次日,我睡得好,家明迷迷糊糊3点就醒了。他说担心天气,睡不着。

温哥华的雨季确是滞雨通宵,到窗如寒鼓。

不过,我一向爱冷沉沉的雨天,落地的亚麻厚窗帘沾着雨脚,也成了水精帘箔,透着溪烟那么浅的雨声,好做清阴阴的梦。比白噪声更耐听。

我每每妆成再戴口罩,必会过敏,渐渐也懒慢、少画眉。

这次也没用着眼影、眼线、粉饼、口红一类,一切从简,除了贴假睫毛。近年流行的仙子毛最精细,得攒攒簇簇一根一根黏,不比金针彩线、粉笔丹青轻易,我手生,比对着贴了十几分钟,才竣工。

家明也醒了,岩岩裹在睡袍里,斜倚着墙,笑微微看我吹卷头发,梳斜了乱批在肩上。我抓他过来,定在梳妆台凳,挖一坨发蜡在掌心,借体温微烘,待融融得香、软起来,才好把家明一头既硬又多的头发搓揉成型。

家明有顶标准的卿卿少年的脸,《晋书》本传和《世说新语》容止篇白描嵇康清俊的辞藻,夸他也不见得突兀。我满意地端详着这个被我降伏住的萧萧美人,款款自去贴甲片。

我平常只涂点晶莹的淡水红,显红玉纤纤些,贴甲片这还是头一遭。

贴好春葱指甲,的确显出一双又细又长的荑嫩手,只是连轻拢拈也费事,左右碰着,怕钩衣袖。我只得当个贵妃,由家明替我穿了衣裤鞋袜,还嗔怪他服侍不周。

家明一面替我端饰,一面又要管鲍比(Bobby),急出了一身薄汗。

鲍比见我们不爱理他,又换下睡衣,猜到我们又要出门,一直喵喵长叫着,也不知疲,左旋右转,咕噜咕噜贴人走动,用袅袅的白胖尾巴绕来绕去。家明用一箪鲜细的热鱼饭才哄得他淑静些。

谁料竟稳不住他,才开车库门,鲍比伺机一溜烟钻了过去,趴在了车底——他惯来黏人,但从前我们出门,也知道止步于门口,并不太逾矩。

我们连连唤他,他也细细、粼粼地回应着,却意意思思蜷在车底不肯出来。

我们无奈,故意离开车库一小会儿,他才轻轻探出头,轻巧巧几跃,来人脚边,我一把抱住这8磅重的小兽,抬起他的粉爪子看,已成银鼠灰——车库有烟尘,地面又不够净洁,鲍比得洗了澡才能回里屋——那唯有带他一道结婚去吧。

鲍比一向半点不怕我,却敬畏家明,上了车,他一双雨霁烟蓝的眼睛留意着这男主人,溪光似的溜来溜去,怕家明责罚;我拿无香型湿巾纸替他擦抹,他轻软地喵了几声,见家明专心开车,终于松弛下来,仰卧在我的白皮草上,亮出光圆的白肚皮。

这个丽质盈盈,巧笑嬉嬉的猫猫儿,已六个月大了,慢慢懂事了些,专爱近人,也哀哀咍咍学着使唤人,他大概也知道今天是个与众不同的日子。

我们请的见证人是家明的前上司,本是当地分公司的一把手,近来高迁去了多伦多,也抽空出席了,家明怕他们一家候得久了,把车开得飞快,传烽火那样急。

幸而风雨停了,晴景初升,薄日烘云,车再快些也没事。

温哥华的冬偶尔是有这种娇嫩的天气的,到下午才日出,倒似春日迟迟的清晨,卵色天结着晓霜,一路淌着冰蓝色的淡阳光。

到了山腰的海滨小屋,我们下了车,越南叔叔一家正在路旁看海呢。

我是第一次见他,有些地区的越南人,看着倒是广东、广西的样貌,古朴、矜肃,一张脸就是一笔篆刻的隶书,虽是大领导,却是理工技术型的,没有什么补衮工夫、调羹手段,说起话讷讷的,烟暖风和得不宛转,不带什么场面上的官威。

他的妻子是藕花簪水的素脸,橄榄皮色,生一双李若彤的眼睛,黑眼珠如冻墨,娟娟、深深、不媚笑语;刚健含婀娜的身段,全裹在长款棉服里了。

她也不上妆,纹了两道青黑色的剑眉,碧崇崇、寒凛凛,不是新近流行的羽毛、野生眉,而是十多年前的款式,腾着点杀意,纹得太刚强些,不然也是很端庄流丽的人。

他们还带了一双小孩,卑诗省规定小孩不用带口罩,所以看得真切,一对姐弟,统统是梅凝笑脸,柳弄青眸,小孩的眼睛亮,几乎是萤灯闪烁,鹅卵石黑里闪水青。

他们刚下课,素净的英制校服,是英制的灰蓝白,考究的沉闷颜色,被繁红嫩绿的防风衣压住了。

大概很新奇为了参加婚礼可以请假半天,他们很快乐地和我说话,轮流着走到我跟前说,你好呀(hey),你好呀(hey),童声很嫩,像细乳、清泉,他们潭鱼吹水沫那样,不停歇地走上前和我打招呼,来回七八遍,把我逗笑了。

我们一同按了门铃,门慢悠悠开了。

来的是个老大爷,叫斯蒂芬(Stephen),年轻时大概是小风吹水的碧眼睛,老了,光彩飞浮掉了,蒙蒙的烟绿更黯,褪成陇云漫漫的龙涎灰。他的发色更灰白些,寒屿融残雪的颜色,说话也是灰宿温瓶火的调子,且慢且温吞。

斯蒂芬穿棉麻西装,不打领结,单边眼镜夹在深眼窝里,夸我和家明自带了两支钢笔,很老派。

我乍见斯蒂芬还有些失望。为的是他实在瘦,简直瘦到棱棱有霜气,不够喜相。

当初选证婚人,家明与我逐个看照片,斟酌许久,才挑中面庞圆稳、笑靥自然的一位,有副圣诞老公公的派头。

谁知一晤,他仿佛腊雪消融,整个儿地缩了水,我暗暗腹诽:老人的相片原来和年轻姑娘一样,未必是写实画。

斯蒂芬的屋子在山腰, 海岚漠漠翻上来。北里南邻隔的不大远,共享半亩水槛山窗,江南的远山才如眉色,温哥华的山只有青,没有朝朝暮暮情,海水也清,像江,白云和白芙蓉似的,一朵朵直堕绿海前。

平常的海和云倒没有这么依依的翠微,很称我心,为这雨漫天的秋岛上,两、三个小时的昼阴阴。

家明才想起来忘了带钢笔和申请书,又返程去取。

斯蒂芬上了年纪,证书上琐碎些的信息本该证婚人填,他一一要家明代填,我单签字。

我写字向来越写越斜行,题粉壁那样收不住, 墨痕碎碎黏在掌侧。

斯蒂芬止住了我,怕纸张糊了,拿来抖了几抖,才给家明签。

我老笑家明的字又瘦又硬,墨瘦蛟飞,像宋朝的遗少,他的英文字倒是潇洒的铜板尖体花体字(Copperplate),和我的幼圆体放在一起,倒显得劲气森爽。

签了字,还不算,得要宣了誓,才是婚成。

斯蒂芬领我们走到房前的草坡上,小山坡矮,一大截台阶似的,满攒着翠;秋草本不该这么软,踩在脚下简直是丰腴的质地,大概含了太多宿雨。

新雨后的冬日有时会很嫩,嫩如刚出的新月,阳光照下来也是嫩凉,不是西方四壁贴彩色玻璃花窗(stained glass)的教堂里的头顶光,而来自中国七夕的月殿,琼树梢头上澹澹黄金灯,一步步、一眼眼都是清影尚苍茫。

风也是像月殿里吹来的,有细细的水气扑到脸上,湿得人说出来的话也濯濯的,如水嫩。

斯蒂芬让我们跟着他念誓词(vows),共三句。

首句是澄清:”我郑重声明,我不知道任何的关于为什么我,雪儿,无法与家明结婚的法律障碍。(I solemnly declare that I do not know of any lawful impediment why I Cher, may not be joined in matrimony to Sevi.)”

看多了电影,总觉得誓词该要恢肆其辞一点,人文上的花哨。

每年万圣节,我和家明都看《僵尸新娘(Tim Burton's Corpse Bride)》,把里面的婚礼誓词记得烂熟—— “握着这手,我将带你远离伤悲。你的生命之杯永远不空,因为我将是你的酒。点着这支蜡烛,我将照亮你走向黑暗的路。持着这枚戒指,我求你属于我。(With this hand,I will lift your sorrows. Your cup will never be empty,for I will be your wine. With this candle,I will light your way into darkness. With this ring,I ask you to be mine.)”

未曾想到了自己宣誓,一来就是澄清,中世纪的静嘉全退了潮;真念在嘴里,却又是有趣的,有一种法庭上的兢庄,必要先剖白心迹,“我无罪。(I am not guilty).”

风呼呼吹,老大爷的声音不聚气,入耳又淡又散,仿佛鱼龙听禅,但幸而我和家明在家里排过两三遍,心像在一颗明月镜照过,念誓词也轻盈。

家明就紧张得多,他又嘴笨,说的磕磕绊绊,不大潇洒。

我尽力把眼神凝向大爷和天色和山和海,怕看到家明尴尬,会笑场——从坡上望去,海仅是一湾,但蜿得很长,一望几乎是楚天长。冷云像冻雪,挤挤在山尖,越往下越细、越疏、越淡,淡成微风蹙水的鱼鳞浪——我的心里很平静,有一卧沧江在缓慢地流。大概我早认为我们是夫妻了。

次句还是宣誓:“我呼吁在场的人见证我 Sevi 接受 Cher 成为我合法的已婚丈夫。(I call on those present to witness that I Sevi take Cher to be my lawful wedded husband.)”

中国定情诗,截金为句,雕玉作联,一上来就是许多娇,许多韵,许多情,动不动就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无限万年年”。但就是不说律法,仿佛真情就得四脚不沾地,有任何实际性的好处就全不是那么回事。古中国的情书和情诗,关于律法都相当含蓄,或许古代没有真正的法,而只有人情。

所以才最考验真心。

末句最简,只消说,“以这枚戒指,我与你成婚。(With this ring, I marry you)."

交换对戒这一节本想略过,也没演习过,但斯蒂芬一定坚持,我们也不便拂了他的好意。

家明有点窘,促促蜕下戒指,把他宽豁的大戒指安在我的中指,又迅急拿走我的窄戒指,狭狭卡他的无名指间,我连说不对,自把他的戒指还到他无名指上,又示意他为戴上我那枚。

这对戒指我们已经戴了两年多,样式宽朴,特意挑拣过,看不出牌子。

是素戒,巍巍的郁金黄,不带品牌标识(logo);他的粗,我的细,还嵌奇小的一颗钻戒,冷冷微微一点星,闪山色有无中的晶光。

礼毕,斯蒂芬连连祝我们婚姻顺利、健康、长久,又拍了大合照。

我本以为我会有泪光,也没有,家明也没落泪,只是傻愣愣地笑,使劲朝我看,是两个人的钟鼓喤喤,磬筦将将,心里眼里的皎皎。

我们签字时电子邮件汇款(EMT)给了斯蒂芬120刀的小费,多给了20刀,官方规定80刀——作证婚人的谢礼,当地做证婚人也需要考试,勉强算一份节薄的副业——斯蒂芬要价100刀,邮件里补充是花园的场地费。

他本已回了屋,收到费用,又返身出来,口里频频是感谢我们的慷慨,口罩上的半边脸景气和畅,浮着略羞惭的殷勤。

也许还因为,本来邮件里我们商定在他家花园里办婚礼,末了他却私自把场地改为前庭。

他许诺说会尽快寄申请书回维多利亚省政府,请我们敬候佳音。

此后,家明勤勤不自已,一天要翻看几次邮箱。

某天,他一到家就大声叫“老婆”,颇神秘地堆着笑,手中挥着蜜渍颜色的牛皮纸信封——原来是结婚证到了。家明献宝似的塞给我看,短卷黄笺纸,有新裁的纸香,四边描金棕的藤花,还保有维多利亚时期的风致。

结婚证的正中戳着省政府的官印,是剑桥、牛津校徽那路的——英国米字旗勋章照例被众星捧月,给花样团团围住,上顶着微缩的王冠和雄狮,左边是牡鹿濯濯,右边是公羊翯翯——很对的上《鹿鸣》那句“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十分的典雅详明。甚得我心。

这几天,家明又张罗着,要我同去集市鉴选,挑个油画框,好安置结婚证了。

2021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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