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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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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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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马,既闲且驰

        

王家明没别的爱好,单爱修车。

车库里已被他修出一面工具墙,众宝互低昂,挂宝书挂玉剑似的,满插着修车工具——一间雀小脏全的修车铺子。

他每周都匀出两三天钻在里头,碌碌忙个三四小时,累得很愉快。

王家明既非汽修专业,又没导师在旁边提点,都是自学:看网上视频,翻车辆说明;钻冰取火,纽石为绳,渐渐上了手。

白玉璞里斫出爱车心,黄金矿里铸出爱车汗,如是三年,他换了四台车,每次也添了一些钱——恰好是每年退税的额度。但,经他的手,几辆车都升值不少,他有喜色,我也荣生。

上月他新换了车车,决意再作升级,去车店买了新配件。

车店修得像个一盒水,揉蓝春水,极浅的冰蓝色,右上高悬两个车标,上云顶的跃马和海王的三叉戟,入口处摆着三台车,极端的朱燎晶荧,红得像摆阔,会刺伤眼睛。

丰匀的前台,不戴口罩,带笑来迎,轻衫薄细,赭黯唇色,头发、面颊都是苍黯的灰棕,没什么颜色,像冻住的一横花影,愈衬得店面晶明——荡荡漫漫的落地窗,四面都透,牛乳色的凉地面,停了四台车,擦得玉腻,阴天也是月与宝相射,晶光争鲜妍。

靠里的玻璃墙做了单面处理,暗暗看得见底下的车身修理厂(bodyshop),既敞平又宏敞,既庶且多地吊着、停着许多辆。修车工一人守一台,一律穿骊黑的连体工装,比深灰口罩浅一点,带实验室里的大护目镜,慢悠悠地作业,非常有派头。

回来,王家明一路感概这是极理想的工作,我笑他“车痴”。

大学许多年,家明读书如行役,是隙穴之窥,幸而一毕业便是工程师,工作稳定了,也不用为我每周开车乘船两头苦奔,多了闲暇,才新发展出改车这一爱好。

我以为有趣,也爱帮他摆弄工具箱。

工具箱齐人高,简直要“平视观上斗,展手及边沿”,一格一格,大小长短不一,然而训齐,森整地摆放着手锤、起子、钳子、扳手、螺丝批、组套…

爸爸也有一个老式工具包,茸茸的暖灰色,帆布面用久了,磨出了苔茸似的细毛,反倒显出旧物独有的柔软,法蓝绒似的。我是一点一点看这个工具包变旧的,就像看人一天一天的衰老,所以一点不觉得,永远当它是从前那个百宝箱——家里有什么小家电坏了,爸爸从楼梯下的储物间拎出工具包来,拣起上手的工具,三两下便复旧如初。

我爱守在爸爸旁边,仔细看爸爸修检,爸爸有一双妙手,干活很细巧,不说话,整峻的脸像静思;通常,他摆摆弄弄半个小时就能修好,我至今都觉得神奇。

英语有个词叫handyman,剑桥词典译它为“善於做室內外修理工作的人”,爸爸便是这样,家明也是这样。

王家明于工具箱、包处,是个富户,他对衣食住行都随意,单爱买工具:无绳电钻套装是榴红的,笔记本维修工具盒是郁蓝的,焊接工具组是丹黄的…品目繁多,各色都有,满堆在一楼储藏间。

我说他几句,他还要我聆音察理,“西人家家户户都有这些,基本都是爷爷、爸爸辈祖传下来的,我们家这些,以后可以传给我们的孩子。”

我以为然。

我也爱看王家明干活,爱闻工具箱的气味,虽然他的更大、更崭新,但老虎钳、扁嘴钳、大力钳、鲤鱼钳…都还是一样,甜腥的金属气,是闻熟了的,安恋的味道,像从前家里贴过的桃符,可以从迟日的空气里撕来当书签的。

王家明干活也是一样,很贞整的脸,有种四更里的宁静,像坐在斜月光里;他看书也是这个神情。这几天又要改车,他晚饭后就半躺在沙发上,捧着iPad看汽车使用手册,脚边蜷着Bobby,神气安宁。

他修车有瘾头,过瘾之余,也常念一件不足处——西人多会修车,也多是父亲教儿子,算是家庭的一种传承,西方少有的子孝父慈,全凝在这一点了。而王家明就羡慕这点,简直可以说眼馋得要命。

家明的爸爸是书生,激扬文字,挥斥方遒。但家明是标准的看书涩似上羊肠,只爱工具书,子继父业在他这里是没有的。

这天王家明又改起了车,要翻新车灯,得先卸了前保险杠,按着教程却遇了瓶颈,从天傍晚修到微茫见星,蹉跎了两个多小时。

我给他拿了刚烤好的菠萝包,夹着一片嫩凉的咸黄油,最暖酥,他脱了手套,一面吃,一面和我诉苦,我安慰他,说马上和爸爸视频,让爸爸教。

车库里顶灯黄睒睒,如暗暗黄昏,外头是急雨珊珊,倒立江湖,都像在催人;王家明一向不悁急,耽搁了两小时无果,他也有点耐不住性子了。

我懂,他是“道之去远,我劳如何,岂敢惮行,畏不能趋。”

打了视频给爸爸,爸爸正吃着午饭。

爸爸虽是电力工程管理专业。年轻时也爱车,跟着部队的师傅学了汽修,二十出头就考了B2驾驶证,深广而博杂的知识,被他说得清明通达,家明即小见大,头一回有了前导。

爸爸教得很细,很扼要,他点一下家明一个动作,我举着微信视频,让他们沟通无阻,如是差不多半小时。

手机那头爸爸在洗碗,水声广长舌,会扰人说话,爸爸为了说清,把水龙头开了又关,手机这头家明在汽修躺板(Plastic Creepers)上,倒撑着脸,头顶矿灯亮灼灼一团直射下来,手头的工具动个不停。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神情都是最家常的宁吉。

两头都是热嘈嘈的声音,车库外还是雨璨璨——四月的温哥华,永远是急雨生新健——我却觉得一种奇异的安谧。

王家明受了爸爸的鼓励和点拨,终于摆脱了困局,爸爸也要午睡去了。

我忽然有些舍不得挂断视频,家明早改口称我爸爸为爸爸了,但到了今天,他才享有到他一直渴慕的亲子时刻:父子自相传,优游聊修车。

2022年4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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