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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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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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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食无定味,适口者珍

四五月,天初暖,暑风还轻,冷饮又俏起来了。

温哥华这边,珍珠奶茶总格外火,奶茶店门口排的队和长夏的昼长一样,翩翩长起来。

珍珠奶茶,不属“六饮”之列,是新花样,细数食材,也不过奶与茶里加粉圆粒,乃是有旧情的新欢。

奶茶古已有之,中唐有《邺侯祖传》,载“皇孙奉节王煎加酥椒之类,求泌作诗,泌日:旋沫翻成碧玉池,添酥散作琉璃眼。”这句很有政治家风范,盐酪椒姜一类不合汉人清饮雅赏的风习,夸满口的只能是茶姿、汤色了。

王肃就不怕羞,《洛阳伽蓝记·卷三·正觉寺》写他自齐奔魏,谄谀孝文帝,说“唯茗(茶)不中,与酪作奴。”蒙古人爱膻腻物,一盅腻滞的咸奶茶里,牛羊奶反而成了角儿。

十多年前流行丝袜奶茶,像是咸奶茶革了新,去辛香料,易盐为糖,用煲与冲调和甜味,甘而不腻,松而不滞;其工夫全在滤中,愈细愈妙。

粉圆以木薯粉做,据传是慈禧用过的御膳:台湾府以木薯粉替糯米粉,制甜羹进贡,形似元宵,而口味新丽,这献寿礼取悦了慈禧,也笼络了此后众多女子的芳心。

珍珠粉圆,饱蘸黑糖,沉在杯底,黑晶晶的澄澄数颗星,旋圆、软韧,含嚼之间,个中有妙趣,佐以温滑柔腴的甜奶茶,口感上有纤妙的平衡。

近几年,北美这边,珍珠奶茶风头也很盛,街头青少年尤爱举一杯细啜,喝得很珍惜,更要自拍一张发照片墙(Instagram),是极佳获赞工具。

有媒体专家(Media Specialist)分析它的热卖,释义珍珠奶茶顺应网络社群营销、审美驱动时代而生,造就这样旺的人气。这回答太老学究了,几乎算浮腐。

也有学者称,珍珠奶茶主要受众在亚裔,哪怕西方主流环境已洗荡其华人习性,但如中国米饭、日本寿司、越南河粉、韩国烧烤这些乡味,珍珠奶茶于亚洲流行文化有象征意义。一杯奶茶的寻味,也是全球亚洲侨民寻求抽象的家的概念,一种内在的身份认同。

尽管珍珠奶茶口味多变,顺应新时代而革故鼎新不断,它却是实打实的文化怀旧——历史悠久,自盛唐至今——且并不似左宗棠鸡那样,全为适应西人的口味。珍珠奶茶的赏味紧跟国内饮食趋势,舶去美国的新品都是国内旧有的热销款。

从意识形态来品论食物何以受欢迎,即便辞巧而理不拙,也和群众隔得太远,不十分讨喜的知识分子做派。这类学者大概不大懂得品鉴至味,该看看《舌尖上的中国》好辅养品味。

网红卡迪·B(Cardi B)不读特拉西——她是脱衣舞娘出生,不酸款,五短身材,三十年纪——但她爱喝珍珠奶茶。某个视频里,这位紫膛色瓜子脸的艳星,描的水鬓妖长,搽的嘴唇赭红,捧着珍珠奶茶,言谈磙磙,直夸里头有麻薯,豆类,搭配有巧思,好味道,更强调,如家里有嗜甜小孩,推荐这个,因为它不“超甜”——“这就是为什么亚洲人都长寿,能活到140岁。”

西人对亚裔驻颜益寿的手段总带点崇拜心理,不过她有意无意,也道出中式点心的精髓:不太甜。不论是油酥类、浆皮类、炉糕类,是酥脆、松软、香糯,都不太甜。

国人的长寿也许真和食疗有关,色恶、臭恶、失饪、不时都不食,还以淡为贵,传统些的小吃各有来头和效用:芳香醒脾、温燥化湿、辛散利气…

流芳海外的珍珠奶茶,加料更多、更自由,几近更新巧、快便的糖水,糖水即煲制的甜汤,五谷、五果、四气五味都能慢炖——红豆沙性平偏凉,酸甘化阴,绿豆沙止渴健胃、利水消肿,紫糯米健脾暖肝、明目活血,莲子清心安神、交通心肾,都寓医于食。

才成就了一杯似腻还成爽、雪到口边销、食之不觉甚甜的珍珠奶茶。

中医讲究药食同源,药借食力,食助药威,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很难理解“酸入肝、甘入脾”那套归经理论,但粉圆耐徐徐咀嚼,甜豆、芋泥会款款体贴,含之上口而化,和口感稔腻的奶茶相得益彰。是所以人都能了然的吟味。

我和王家明也尝过温哥华奶茶店的珍珠奶茶,的确香松柔腻,可惜香精过量,气味太浓会醺人,像不怀好意的刺激,王家明倒青睐有加——我们这代人多被精加工食品惯坏了,吃不来清而味薄的食物,口重,非极口腹耳目之欲不可。

中国超市在售的珍珠粉圆,真空塑封,黑白都有,奶茶包品类更多,缭乱得很。半加工成品易于炮制,买回家,一泡热水的事:珍珠奶茶是当代青年的“炒青”,亲民、实惠,香精味浓绮、奶茶色柔眀,滋味滑腴而爽口,一杯下去释躁平矜,怡情悦性。

某日,王家明和我照例选购奶茶包,有典型的华裔少女,老赭的长脸、檀香色的肿眼泡、头发漂成浅色,半中半英地和她妈妈说,她同学告诉她珍珠奶茶自己就能做,然后从极长的袖口探出一截熟褐色的指尖,虚虚一指粉圆包。

我一笑。

中国超市近年也卖冲泡型的免煮珍珠奶茶,开水一烫,一样浓醇,香婉婉,不像三四次后才出色的功夫茶那样骄矜,粉圆吸饱水,乌溜溜活过来,虽然不十分滑腻,也够耐嚼,另有一番情致。

王家明拿一打送几位同事尝鲜,他们深觉稀奇,都说拿回家和孩子一道吃。

欧洲、北美当地的饮料较偏于白味,当然也重甜、咸、酸,奶味也厚,也甜适也郁腻,但少了些明亮香气、鲜醇滋味;而且他们的香精水果味不大高明,柑果、香草一类的味厚的稍仿真点,樱桃、西瓜味则像药水。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们如此追捧珍珠奶茶。

外国人也很迷冰皮月饼,广式、苏式月饼过于风雅传统,他们不太能消受。

的确,他们分不清日式草饼(Mochi)和冰皮月饼,都一样当冰淇淋吃。日本的草饼(Mochi),清凉甜糯,是变名易姓的麻糍,只更绵软、不柔韧,溯源还在中国。它和冰皮月饼都算汤圆的变形,细数起来,还和粉圆同宗,皮滑、馅满,团团糯米粉,点点蔗糖霜,或蒸或氽,清甘且香。

冰皮月饼花式甜俏,玲珑可爱,堪作案头雅玩,会流心的奶黄还有榴莲年年是爆款,食客贪其香酥绵糯,腴滑肥润,冰着吃更滑爽解腻。

当然,我还是爱吃扎实且老实的苏式月饼,五仁馅儿,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丰端、黜浮,合宜中国胃。

油管(YouTube)上测评的日式草饼(Mochi)还有冰皮月饼的不乏其人,拿它当某种时髦来赶;糖葫芦也一样走俏,只是他们不用山楂,而用草莓、提子、猕猴桃等,通称糖水果(Candied Fruit)。

草莓一类,不是时令水果,四季都有,取材便宜,甜脆微酸——许多外国人爱录视频、直播展示如何给糖葫芦裹糖衣,可他们不会熬糖,糖稀劲儿小了,最易化,只好老大一坨在冰箱里冰得铁硬,才拿来吃,真是糖墩儿了——冻硬的糖稀,在室温里搁不住,稍放一放就很粘牙,以黏配柔,完全不咯嘣脆;新出冰箱的糖草莓,咬起来倒咯吱咯吱,糖衣松厚,有点空口嚼冰糖的意思,酸甜的果汁融雪一样浸在嘴里,不肥脆,还挺好吃。

山楂糖葫芦的口感到底是最讨喜的,糖衣脆亮、薄如绵纸,白糖只是微加,一层极薄的秋霜,碰着了殷鲜的鲜果,是隆冬的零食,却有春味。清香、脆嫩,自然之甘。

冰糖葫芦在这边的蛋糕店也有卖,但是手艺差点,山楂也不新鲜,太浮脆了,不是新蘸的口味;不便宜,吃的也没什么兴味。

温哥华中式蛋糕店不少,去年圣诞,为酬谢左邻,送了他一小盒中式慕斯蛋糕。他很愉快,要留着和孩子一道过新年。

中国的点心温细,不是西式点心一味的油润、浓郁,改良过的中式慕斯蛋糕也微糖作配,口味精微,淡而弥旨。中国菜和中国点心在温哥华,比本地菜色还贵些,应了“物离乡贵”这句,故而外国人能识货,也贵惜。

犹记十几年前,我初到英国,中餐总是最便宜的。

下中餐馆子,多是面目全非的广东菜,非正紧粤菜,是迎合西人口味的唐人街味道,重油、重芡、轻刀工,下巨量的味精和糖,吃不出新鲜和清鲜,炒菜、炒饭、炒蛋也都是勾浓芡的。

剑桥大学旁有川味火锅,全靠速食锅底,烫一烫料,入口说不上正宗,不难吃。当时中餐店都差不多,“华而不实,费而不惠,营而不养,淡而无味。”

那时诸如鲁菜、川菜、湘菜、浙菜馆子在英国还没兴起,咕噜肉和陈皮鸡一类的中餐都廉价,纸叠的打包盒饰有寺庙顶,印胖熊猫和短筷子,沁出斑斑的油渍。小吃则多是皮奇厚的长春卷,用油炮脆,配一种洋红色的鸭酱,酸甜口,吃在嘴里没什么滋味,聊御饿。

而今,中餐馆遍布全球,炒、煮、烧、蒸、炸、煎、炖、焖、煲、烩、烤、卤、腌、拌,味至浓时,乡味好寻得多。

《山家清供》有《冰壶珍》一章,太宗问苏易简,“食品称珍,何者为最?”苏回,“食无定味,适口者珍。”苏易简“心知齑汁美”为的是“用清面菜汤浸以菜,并消醉渴一味耳。”

我是中国人,自然以为中餐适口,我也很愿意珍物共赏,乐见异邦人的“识货”。

年初冬奥在北京,中国的豆包、发糕、小笼包、麻辣烫……又小火一拨。英国广播公司 (BBC) 有好食物(Good Food)频道,叫快手中餐菜谱(Easy Chinese Recipes),为此特意加了更,虽不是极正宗的做法,犹有荣焉。

等暑风再袅袅些,吹得暑云离离散,就是六月了,六月末该等着吃端午的粽子了,估计那时候中国超市又要多了许多西人来选购北方的甜粽、南派的咸粽吃了吧。

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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