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比(Bobby)快一岁了,滚雪抛琼地在家里溜溜转,越滚越大,足有十几斤,他进的好,拉的香——一天要大两次。
鲍比(Bobby)常年吃一款埃尔西博士旗下的纯蛋白™ 无谷物猫粮 (Dr.Elsey’s cleanprotein™ Grain-Free Adult Cat Food),配料表称其蛋白质含量高达56%,他又尤其爱鲑鱼口味的,遗秽得拿熏衣草味的水晶猫砂盖。
放猫砂盒的一楼,被他熏得像野驿,池边冷幽幽的土腥、水腥气;这几天,渐渐热了些,澜翻起一股泥漉漉的羯膻,杂着陈薰衣草的橡苔气,嘈嘈涌到二楼的楼梯口。
藤条扩香也不起作用,靡靡猗猗的英国梨香,被这种泥泞的氨水、硫磺味一压,带出老房子的霉味和工业橡胶的焦味——不特别臭,但足够不愉快的气味。
王家明提议以夷攻夷,用浓醪一样烈的插电香薰镇在一楼。这种香薰最醺浓,几乎叫人酒晕,算兵行险着。
我选了温暖苹果脆(Warm Apple Crisp),以及南瓜香料(Pumpkin pie spice),因为是新推的限量版,想尝尝新。
南瓜派香料似乎是当地独有的口味,加拿大人爱南瓜,还设有多伦多南瓜节(Toronto Pumpkinfest)。它是黑麦面包那种干燥、木硬的甜,带肉桂、肉豆蔻的蛋酒(eggnog)香、奶油不多的干焗土豆泥香,浓密、舒适、热闹,叫人想起烤棉花糖的篝火、家庭聚会的壁炉。
王家明倒不喜欢这木制的咸焦糖味,他高中来加拿大,住过一段时间寄宿家庭(homestay),全不怀念西人家里圣诞日和丰收日的氛围。
这两款都含枫糖浆香调,油体也一律是郁金的淡黄,晃在香梨暗花玻璃瓶里,七分满,我忽然想看看有没有桂花味的,忙叫家明和我一道找,我们在货架上寻来寻去,确实没有。
王家明说,西人不喜欢桂花,国外少有桂花树,街上开来开去也见不着一株,大概外国人对桂花较陌生,连桂花调子的香水也很少。
温哥华岛算芳洲,随处绿浅深,花枝深浅,公园、公园里更是花花相对,叶叶相当,布查特花园(The Butchart Gardens) ,伊丽莎白女王公园(Queen Elizabeth Park),史丹利公园(Stanley Park),花艳参差是,风淅淅卷过去,蔌蔌浮起的都是烟霞颜色——不过不香。
道旁樱花树多,琼粉乱坠,香雾飘零,也不香,漫漫的粉红如滴,只有颜色;我和王家明趁着郁金香节(BC's Tulip Festivals)去过郁金香田,开红抽紫,绵绵媚远天,全开得丽灼灼,只有旖旎没有芳馨。
这边的确少见花香泛泛的品种,花色秾艳的倒极多。不知道是不是西人易过敏,受不了太重的花香、粉香。
又或许,这些很香的花,颜色一般都寡,繁花也只有素色,无艳无妖,不合西人赏花的脾胃,像腊梅、桂花、水仙,是中国人才能欣赏的韶雅品相。
浅浅妆成淡淡梅,雪地里的腊梅,就没那么标致、多丽,但香腻足够,甜的冷的,新鲜的蓬松的,冬天的清晨的味道,老让我想到雪晴天气。
以前我家在江滨公园旁,斜插着许多老梅枝,都瘦,雪越深梅树越瘦,然而腊梅最有澡雪精神,愈是覆雪愈是香绽,琼苞素蕊,浓淡的柔黄。我贪爱那幽香荏苒,总叫爸爸把我举高点,我好凑近闻——哪怕现在,我每次闻见腊梅香,总觉得自己又小得像个甜馅饼,包在厚衣服里,和爸爸在公园里的腊梅丛边,爸爸还正年轻,抱得动我。
水仙的香也是带冷意的,不过腊梅是野花香,水仙是家花香。
从前,到十二月下旬,妈妈会买一球球的水仙回家,水仙球个大、形扁、质硬,像蒜、又像姜,羊脂玉那样肥、白、亮,比培它的鹅卵石和白瓷盘还有玉色。妈妈很会问庄,每球都能开个六箭八箭,彩头更好。
如此渍以盆水,置几案间,水仙渐渐抽高了,它的叶比花茎短,是宽厚的青,花茎纤细,托着嫩绿的花苞,这些花苞慢慢地圆腻、莹白起来,往往是夜里忽然地开了,单瓣的水仙——妈妈说叫“金盏玉台”——花和蕊都薄薄的,很素,是白描的文君的脸,白于纱,无俗华。
水仙花有一种溶漾的熏香,会透骨的,像不太风流的兰麝、沈水,冬夜的时候才最浓,灯焰焰,酒醺醺,很怀旧的异香,联系着一切小时候喜欢的事物:年三十、八宝饭、糖葫芦、压岁包。
桂花的香也甜,但清得多,金风淡荡里散袅袅的微甜,是学校里的气味,确切地说,是初中的味道。
初中的西南角,长着一棵巨大的桂花树,开花时霭腾腾地香,浓翠里浓圈密点着稠花乱蕊,全是闹哄哄的金粉色,风满树、满校,整栋楼都闻得见花软香清。
我认不来树龄,也记不太清了,依稀觉得那树奇高,大概双人也环抱不住,总有几十年了——也许和学校年数一样,一落成就有了,图吉利。
毕竟“桂”和取仕关系很深:唐人称科举及第为“折桂”, 登科省称"桂科";科举登第人员的名籍,叫“桂籍”;连喻只知食禄的官吏,也比之“桂蠧”,一种寄生在桂树上的虫。
那棵桂花树平常都是肃萧的样子,枝条不郁郁,文质不彬彬,真正的老树浑苔,横枝未叶,丑磊、不光洁的横枝几乎是斑驳了,大概少人护理,连春天也有秋色。
青盖还是有点,虽然不柔翠,叶也不密不成幄,更像是新绿遍残枝,不怎么彻底的老树生春。
这株老桂花树斜着身子,深扎在楼梯口,存着三点两点雨,新发十枝五枝。
楼梯是水泥浇筑的,相当旧了,两旁没有扶手,是禅寺的石阶那种老款式,往下一百多级,延得又陡又长,最底下是食堂,食堂紧挨着学校的大门。
我很怕那石阶,晴天怕,雨天更怕,那时初高中部挤在一起,下课铃一起,嗷嗷栖栖的人流全向楼梯下奔涌,比牧马群嘶还攒攒,全抢着去食堂排队打饭菜,我以为这种嚣杂极具危险性,深怕自己会在推搡中跌倒、被踩踏,总是慢腾腾地很后面。
待排到我,钢盘里的大锅菜也多售罄了,于是我索性不去食堂,午饭时就在教室外的小卖部里买点心吃。
我常买一种肉松香葱面包卷,油润、鲜甜,中心厚涂着蛋青白的酸甜酱,大概是中式的沙拉,比意式酱稠而淡,又比蛋黄酱轻清,外层薄薄撒着一层烤酥的葱末和白芝麻,两边满饰肉松碎。很丰饱的口感。
小卖部旁也植着树,我一个人站在绿荫垂垂下慢慢吃,吃好后,再挑一个冰淇淋。轻风洒洒里,这一点潇潇微雨般的快乐,陪我度过了中考最难挨的时光;后来我出国了,没有高考。
那颗桂花树,在秋以外的四季里,也只是一棵较大的树,和小卖部以及校内他处的树没什么不同——千岛湖是山连山的,老牌的学校往往建在较高的坡上,树多,教室的窗子外全是遥峦颓绿、厚叶蟠腻,相压叠。
因为树多,窗外多是嘹嘹湿蛄,长一声短一声,夏天更是飞虫满室游,为了打散小虫,电风扇就开了——公立学校为节约成本,空调不常开,我从小只吹空调,家里没有电扇,所以我一吹电扇就感冒,初中三年的每个夏天,我持续地鼻塞、流涕、发热、头疼、咳嗽、请假挂吊瓶——直到秋凉渐至,风扇关了,我也好了,鼻子通了,也闻得见桂花香了。
桂花的香像丰子恺的画,孩子气的诗意,家长里短的写意,贴的人很近,因它树阴淡淡,甜香冉冉,桂影团团,老少咸宜。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广寒宫里要栽桂树,因为桂花并不怎么静婉,也没有幽恨,它会嫣然摇动,很活络,细雨茸茸也不影响它香雾汹涌,一点不克制。
都说“桂馥兰香”,我总觉得兰花并不太香,不像桂花甜馨。
桂花的香,有点麦芽糖味,是许多薰染、浓香深色,它是活的,甚至于俗的,还有点土,它贴着人,亲着人,香散如水融,并不是冷香窈霭,幽情雅淡那路的。
芝英,醴泉,秋兰一类高洁的东西,因为格高,总不媚俗,偏于幽、冷、薄、傲,和人隔得远一些。
桂花则很醺浓,虽然闻久了,是清涨、清贞的甜,且桂花香,在晴天、雨天、阴天,以及早上、中午、晚上都不同。
新晴的天,桂花香是沙润香软的,嗅得到的一段烂锦年华。初中时,爸爸天天送我上早课,六点多要早读,校东门列了一排包子铺,我最爱吃其间一家素包子作早饭。虽是素包子,却用猪油调味,青菜脆、香菇软、木耳嫩,卖得比肉包贵,但它鲜洁,很值得。
我慢慢走石阶,慢慢捧着滚烫的包子,一口一口吃,三鲜包子鲜甜,夹路的桂花香又稠又浓腴,我很享受这淡淡风里的甘莹。
淰淰轻阴,有雾雨时,桂花香是湿的,更厚,像初沸的白茶汤,晶莹的烟火,掺着不那么甜的果冻香气。当时有“十万米阳光晨跑”,我极讨厌耐力跑,肺会酸阴阴地疼,但大口吸着的嫩凉的桂花香,有着气泡水的甘润,每每能安慰我。
傍晚的桂花,则是珑珑、昏昏的干香,被风澹荡得很远,变得很淡,很浅,像呼吸,也许花香也和人一样,要上班、下班,开学、放学,有盈歇。
等斜阳淡淡又浓浓,晚风由微微到猎猎,四五周下来,桂花真正要告休了,桂花虽小,终归是繁花,飞霰似的落,乱雪样的满堆,一地如玉龙战倒,百万黄金鳞,喷出漠漠的异香,几天后,浓香也渐渐尽了。
我中考后,初、高中部就分开了,再没了初中部。
不知道那棵桂花树还在不在,是否香如故。
英国高中课程毕业后(A-Level全称: General Certificate of Education Advanced Level),我参加过一次同学会,一行人看望了班主任,说笑间还很狎熟,但后来也渐渐失联了,记忆里的音容只余很淡的敷色。
但偶然读到韦应物的《登宝意寺上方旧游》,有“翠岭香台出半天,万家烟树满晴川。诸僧近住不相识,坐听微钟记往年”,我一下想起初中的桂花树,鞋子下、头发上的落花,浓繁的黄,团团脉脉的馥郁,百树犹无一树香。
购置香薰后,我和王家明又去中国超市,买了桂花糖,稠黏的糖浆盛在乳玉的玻璃瓶里,浮漾着一扭扭极纤微的糖渍桂花,浅浅的金黄。
拿它配了小甑蒸糕,风味天然,比糖霜好,不过余味很朴淡,甜丝丝里,只有浅短的漂轻的桂花香,像转瞬即逝的一小句念白,含在风里,但我都明白。
钱雪儿
2022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