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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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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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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纪念币及其他

  钱雪儿(温哥华)

亚运会出纪念币了。

由中国人民银行发行,一套三枚,两银一金,面值为两元、十元、八十元,都是珍品。我问爸爸是否收藏了一套,他说没有,但他盛赞亚运会纪念币的 “限量”,发行量小,只一万枚,不滥觞。

不过爸爸已退出了邮币市场,金盆洗手很久了,没要收这套。

我倒觉得该多发行些,好东西不若与众。这套纪念币我还没实体看过,不过我爱看卡通,而吉祥物又很有点前两年动画电影《飞奔去月球 (Over the Moon)》的意思,有清莹醒目的新风,很能吸引我们这代人。

纪念币正面皆是“潮涌”会徽,十条赛道排排并,弯出逶迤的扇面,像 “十线谱”——战国的漆木古琴倒也是十弦——钱江潮头摆在高音符位置,状如一簇攒聚祥云,摇出点曈曈的尖。偏东北隅,喧喧一小轮日出,渐绽着一道一道拗峭的金线,是互联网符号及象征亚洲奥林匹克理事会的象征,19届的英文印鉴森整列出两小排,上有主办方中国的大字,下有年份2022,一概是端方而浅近的字体,走亲民风格。

5克纯金锻造币,反面是杭州奥体中心体育场,覆着奇大的桂花瓣,大得像嘉气、晴霞,能覆重城的,但纪念币毕竟小,所以也像盖了糖霜的贝果或甜甜圈,生动的稚小,很俏皮。就近的一岭小楼、半溪山水都是虚笔,以点代,看得出浓淡、焦渴的变化。把黄宾虹的“山水打点”电子化了,不沈整,但活脱,生动。很现代。

银币背面是亚运会吉祥物,蓝、绿、黄三个小人, “琮琮”、“莲莲”、“宸宸”,是“江南忆”的机器人,套在半透明材料的壳里, 有3D 动画电影的光影技术,精密算法处理出的粗糙度和光泽度,准确、流动、可信的童真感。我向来喜爱这种科幻的金彩辉煌。虽不是纯中式的,可依稀看得见藤黄、三青、三绿…国画里相萦纡的石色和水色。

而况“忆江南”是杭城人都熟的词牌,又名“望江南”、“梦江南”、“江南好”。二十七字,三平韵,中间七言两句,对偶为宜。

最有名自然是白居易那阙,“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中考真题卷里常年有的。虽然《忆江南三首》是白居易在洛阳所作。他为想西湖害了相思病,三叠写江南旧游——他当过杭州刺史,杭州城于他是极亲切可念的。《乐府诗集》有: “‘忆江南’一名‘望江南’,因白氏词,后遂改名‘江南好’。”

白居易不单改了词牌名,更修了白堤,《西湖佳话》第二卷《白堤政迹》就大话乐天老儿行德政,筑堤立闸,尽心修治,百姓心悦诚服,巴不得他在湖上受用。有戏说成分,但白公守杭时,重开六井,点染湖山,是一生功绩。实际上,他旧日在钱塘门外石涵桥附近所筑那条堤,早已断了,今日的白沙堤,在他主修白堤前已有,但合城百姓仁义,感他三年恩惠至今,仍唤白沙提为白堤。对多数游人,这大概是一个雅艳的误会。

白居易寄情湖山深处,莲藕湾头,种了许多荷花,唐朝时重瓣荷花少,多是单瓣淡粉红的。白居易不爱粉红如滴,独爱白莲,大概是自比,爱它淡薄似矜、清靖中别有些滋味。

白乐天在《浔阳三题 并序》里大施笔墨,“庐山多桂树,湓浦多修竹,东林寺有白莲华,皆植物之贞劲秀异者,虽宫囿省寺中,未必能尽有。夫物以多为贱,故南方人不贵重之。至有蒸爨其桂,剪弃其竹,白眼于莲花者。予惜其不生于北土也,因赋三题以言之。”

他醉心“白白芙蓉花“,屡屡提笔,更写五言长律《感白莲花》,开篇就是”不与红者杂,色类自区分。谁移尔至此,姑苏白使君。“

这香山居士,尚实、尚俗、务尽,不爱焕然的虚辞、艳欺的花,养花、养文都要删淫辞、削丽藻,力求“质虽野,采而奖“。他是有慧眼和禅心的。

舒以适,清以激,悦以解,宛以切的白莲,的确也是西湖的写照,阮籍见了都会青眼吧。不过西湖的荷都清渟逸香,格高,一枝枝都担得起《群芳谱》所评,“独此华实齐生,百节疏通,万窍玲珑,亭亭物华,出于淤泥而不染,花中之君子也。“

头绿的 “莲莲”代表西湖,大约是出于《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六月中的西湖,翠茎纷纷鼎鼎,皦皦青青,无花时亦自香。说来白居易所倾心的白莲也是偏于淡黄绿,像玉,不过不是羊脂白玉,譬如近年花港观鱼观荷区新引进的“黄舞妃”,便是半黄绿的。

自古文人都爱西湖,杨万里到五十八岁的高龄,在西湖烟雨里生了雅兴,一气写了十首咏荷诗——《大司成颜几圣率同舍招游裴园泛舟绕孤山赏荷花晚泊玉壶得十绝句》, “湖上四时无不好,就中最说藕花时。”杨万里的散文向来“密栗深邃、雅健幽峭”,赋诗西湖,倒和白居易一样“质而径”、“直而切”、 “核而实”、“顺而肆”,该是西湖本身便如此,无任何文饰雕琢之迹。

另有淡藤黄的 “琮琮”,代表良渚古城遗址。

琮是古代一种玉器,外边八角,中间圆形,常用作祭地礼器。我做翻译工作,深感和玉有关的字,都十分难译,斜玉旁的字,如璋、玦、㺬是指特定形状的玉器;,而瑛、瑜、琼则归于美玉一类——中国的玉文化有如林深、山深、月深,叫人不敢高声语。

琮一字,我曾在陆游诗里看过,他在《桐江哲上人以端砚遗子聿才寸余而质甚奇天将》写吾“儿得岩砚,其径甫踰寸;奇哉掌握物,乃有琮璧润。器宝备才德,初不以形论。汝能志山林,怀之可嘉遯。”《寓怀》又写,“苍璧与黄琮,初非俗所贵,粲然荐缫藉,可对越天地。我岂卖饼儿,自衒三家市;持盘叫道边,虽售无乃媿!文章等卜祝,王公以儒戏;书成藏名山,此是千载事。“

白乐天在白莲上照见自己,陆务观则愿意自比“琮“。

京杭大运河和瓶窑吴家埠我还没去过,不好附会。只记得李白《连理枝》那句,“咫尺宸居,君恩断绝,似远千里。”读来是一种惊警的怨调,宸念、宸心、宸声当真是千里远的难测。

总之,单为“江南忆“这名字也值得一买,忆江南,能不忆江南,毕竟温哥华花多雨多,百花争颜色,春夏都是妆粉轻笼,偏偏没荷花,也没岸边柳、湖边路。这套纪念币,我托银行工作的朋友订了一套,等回国再开。另一类的盲盒,拆的是思乡。

北京冬奥刚过,袅袅余音未了,冰墩墩周边尚在售。冰墩墩纪念币也是北地风格,不求奇巧,光烂烂的平中见雅,构图概括提炼,飞着新雪花。

圆形金质纪念币有150g,线条笔简气壮,焕焕煌煌一颗圆光,立着一只憨虎虎的冰墩墩含笑招手,笑里没有寒暄的意思,这款发行 1000枚。也有1kg的,仅24枚,布局紧凑、均衡,“守而取”,刻有十四只的冰墩墩憨嬉运动,大小不一,金光熠熠,都是简括的形象,但虚实富有变化, 非常显眼而不古怪的可爱。

但金贵,矜贵,即便是150g,也抵一根五两的大黄鱼了,如此贵细,得锁在保险柜;1kg那枚更是靡贵,骄矜盛,只宜于贵主、豪家,百姓的收藏多不带乍富的念头,只是以资点缀,太燿燿,于室不安。

我更赞赏中式含蓄的审美,凝重有硬朗的好,清旷的气象里最见灵秀,也还能欣赏这类新式的小玩意儿——哪怕消费不起——《二十四画品》有“六法之难,气韵为最”, 我们中国人的味赏,多是寓目得心,妙在物外的。

也是有我鉴赏不来的。

前几月,加拿大皇家铸币厂(Canadian Royal Mint)也发行了1kg 重的99.95%铂金币,名为"之最(The Ultimate)”,面值2500刀,是第一枚,也仅此一枚,乃是新系列 “骄富(Opulence)” 中的核心力作。

近日这铂金币在伦多市海弗尔艺术拍卖行( Heffel Fine Art) 以126.12万刀高价成交——理直气壮地溢价——远高于估价的70到90万刀,刷新加拿大纪念币拍卖纪录。很难想象是什么人买的——终归是不缺钱的人。

铂金最贵也是有点凉的银光,冷浸浸,满镶着粉钻,层层累璧,花枝没骨,又太锦簇,色彩和线条都太累赘,说是樱花的设计,倒像珊瑚,拆东补西裳作带似的,不自然。不过西人以为的自然艺术,不是中国文人画里的淡施色彩、流露潇洒,更多是单纯的感官上的享受。

卖点在于嵌的462颗粉钻,总重6.5ct,均产自2020年正式关闭的澳大利亚阿盖尔钻石矿区(Argyle Diamond Mine)。按美国GIA分级标准,粉钻按色彩浓淡、饱和度分九级,纪念币的钻石一律都达到7级浓彩粉(Fancy Intense Pink)及9级艳彩粉(Fancy Vivid Pink)标准。煊赫的金粉红,几乎会嗡嗡作响的艳异的光。像是虚荣的穷人女孩,所做的黄粱美梦里才有的炜丽触目,歇斯底里地装扮着,作乐、作恶的神经质的富丽,搅得天翻地覆的。

粉钻不作樱花设计还好些。设计师之一苏珊娜·布朗特 (Susanna Blunt)在中国出生,保有一些东方情节。西人很爱樱花,仿佛每朵樱花都蠢动着一桩韵事,蝴蝶夫人一类的。而中国人对樱花没特殊感情,本能地回避它笨拙、柔弱的姿态,毕竟实际而不中看的名花太多了。

苏珊娜·布朗也在英国、法国、意大利、美国和加拿大等都举办过团体展览。然而去过这么多地方,有这么丰富的设计选择范围,而仍旧有人心甘情愿地叫做这种廉价的审美、似乎是不可原恕的了。

我从来不反对嚣俗、恣肆的审美,媚俗在当代社会,自有它风起云涌的好处,“富贵不知乐业”想必也有人向往。但是这里的设计,还是给人恶劣的初印象,因它既累赘地繁芜着,又没有传奇故事、传统文化的情感打底,结果浅薄得匪夷所思,深深透出一种人文精神的浪费和无家可归。当然,这种对艺术性的不在乎大概也有它嘲讽性的价值。

这或许是钻石商和拍卖行玩的把戏,仿佛有点反常,然而比照着奢侈品首饰、稀有皮名牌包一类商品,来稍作分析,还是市场的一贯作风。也并不会真有人为了这种纪念币的暴发户摆阔式的荒唐的珠光宝气而发怒。

我对这枚铂金粉钻纪念币印象极深,大概是它之中的审美,和我所熟知的纪念币规矩太南辕北辙了,即便设计一类本没什么规则,只是约定俗成的轻便、小规模的创造。

功倍愈拙,不胜其色是我所倾慕的,虽然从对中国文化了解不深的人眼中,这是一种美的糜费,但中国素来讲究舍法胜于积法的。

我也一直想实地看看南北朝末期的石刻和敦煌莫高窟的壁画,这种倾向大概是从家里的油币、书画收藏里来,到底受了爸爸的熏陶。

纪念币一向很火。甚至于到我们这代还式微些。父辈的邮币卡市场,才真正春秋鼎盛。

爸爸大概也算收藏品的爱好者,从陶瓷、玉器、书画到硬币、纸币、邮票,他是一二点的富收藏,三四分的精鉴赏,五六层的博学好古,十分的爱惜。

家里从前有好几排木头柜,檀香色,盈箱贮积中连体钞、纪念钞,再到古钱币、金银币。

平常上着锁,偶尔爸爸会开匣,一间间把给我看。

收藏品有微辛而苦甜的木头味,也有尖锐、凉暗的金属味,还有陈墨的清油味,都是很抽象,人工合成的,再旧些都是新而涩的气味,也完全不是古玩铺子、古着店的感觉,更近于家里黄梨花木衣柜的一隅,遗落的樟脑丸小袋子,用空了的,或是新年爆竹后窗花上的霜冻味。一种奇怪得安慰我的旧味道。

收藏品不见天日久了,翻看着有鼻子发痒的感觉,像鸟羽、花粉、叶子标本,也像蒲公英的天气,仿佛旧匣子的积了尘,全扑到鼻尖了,不过纪念币、邮票、书画乃至于弓箭都很干净,爸爸常打扫的。而况艺术的灰尘和地面上待吸的尘终归是两样的,是艺术性的刺挠。

后来我在霍尔特·伦弗鲁(Holt Renfrew)百货买过一款[返璞归真淡香精(Blanche Byredo)],也许是前调的醛味,基调所富含的金色木材、檀香木和麝香,也是雾蒙蒙的亮金属味道。仔细说来,也没什么非凡的复杂性,但我闻了也就买了,因为是家里熟悉的一角的味道。

五六年前,家里囤了许多年的诸多纪念币、邮票也都卖掉了,这些小收藏也没有像爸爸期望的那样翻了几番,虽然也没蚀本,但从那时起,爸爸不再买什么藏品了。

爸爸年轻时常逛文化老街,浪淘沙,他淘文房四宝、雅人四好。

约二十多年前,爸爸淘了方见尘的歙砚,那时他还叫方建成,其砚“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规制古朴,边幅不修,刻工草草有天趣,高古气韵。那时已很值钱,远销日本,名头响亮。他的画也挂在店里,那时他的砚刻比书画有名得多,于仕女图还不算名家;爸爸识微见远,在徽商的收藏店里,瞧了一眼,以为很有价值,当场便收了——这副画原是有人急需用钱,典当在此,还不是寄卖。

我到了成年才被允许看幅画,是半裸仕女图。身子儿不长不短,面庞儿半粉半白,淡绿眉弯,高挽宫髻,耳边斜挑几个大胡珠,桂露点在额心,睨着烟波,娇的的笑,在偷觑人,不内藏什么羞态。上身上赤条条,半褪底衣,脚给隐去了,坐在芙蓉堆里,纤纤玉指按着一簇红粉鲜繁,仿佛捏着一柄红绫鸳鸯汗巾,更添了三分的春色,不然神气像中式的芭比,非常富态的秀丽——是绝色,但不是年少面嫩的,且深知该如何做出娇态,一点羞惭没有——圆熟的谨严的太平美丽。

我看了有点失望,即便是倩盈盈的,总仿佛不太具有神秘性。

那时我已看了林风眠的画集,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的。嫣红的封面,烘出捧莲少女系列里的一张:雍容揖让的两只大袖子,徐徐的,打着苏州发髻,屯绢青衣,织金豆绿屏风,也许是玉的,抚弄一枝半开的白荷花。袖口大,满满涨着,像袖中笼了一个紫铜熏炉,叫人觉得她透体异香。

林风眠的瓶花少女也是一样,寥寥数笔炭线,逸笔草革,勾出飘逸、潮湿的美人儿。坐在床榻在,也许是香楠木,也许是铁梨木,很长,上设白瓷瓶,插着几把紫花,天然山水云屏风,像古鼎里缕缕不绝的烟。而她穿的衣服本来就像一句艳诗,又薄又湿:贴水掠来疑裁绢,入云裁去欲成衣。

林风眠画里的人,看得出隋代陶俑的形,和莫高窟上隋代壁画的供养人相似:圆脸,头小,身躯细长,柔化的铁线描,木板绣像、漆雕装饰的简凝,成就了润而丰的衣饰,永远是风动霞衣,人如花影。而人物画里那纤柔的手腕,尖尖的脸,泥金的肤色——源于他妈妈、他女儿、他的亲熟。

两年前,梅州邮政发行了《林风眠诞辰120周年》纪念邮折:惜纸如金的小方块,循着笔彩的浓淡,从古潭摇清空的淡赭色,转至于酒浓花艳里陶陶的亮色。廿八张邮票,都是历年的珍积——江山如画,人物风流,荷花图和捕鱼图都有,不过没千里马——排出三大块,拼成阿拉伯数字1、2、0。

爸爸知道我很喜欢林风眠的画,虽说不再收藏,仍是为我买了,还拍了邮票的特写给我看,都是极袖珍的小画,因为不在宣纸上,所以看不出它的“厚”,有的只是一气和柔、无烦无恼,湿漉漉的醉语一样的秀郁——不模仿自然的颜色,纯为自然的表达。

如果哪一天他的画制成纪念币一类,我还会买,虽然有点想不出他的画退了那种几近透明的重彩会是什么样;到底林风眠的画,是宜于雕刻的,因为空间感隐在色块之后,所有可有可无的部分都被炼化了。林风眠的画有很重滞的俗格,人俗千斤顶一样拉着 “水墨为上”往下坠,坠往汉画砖、唐壁画、饰心的彩缋、到骨的风尘——我喜欢的偏偏是那种有人味儿。

林风眠那些画,如果没有了他所特有的与世沉浮的从俗,那种“此种有人,呼之欲出”的“人味儿”,和一般的仕女图,也就什么太大的差别,只是服饰、姿势的不同——眼里、面上没什么深艳的情感。

上世纪八十年代,林风眠迁居香港,闭门当了一个无人问姓名的隐士,但他好像也并没有就此高枕了;九一年,这位高龄的老头儿与人世长辞。他的外孙杰拉德·马科维茨(Gerald Markowitz)说,“外祖父林风眠临终前曾用笔写下过:我想回家,回杭州。”

林风眠当自己是杭州人;这故事一直叫我痛心。

邮票、纪念币一类自有邮币市场,故事也就不同了。

爸爸那个时代有笔友,同样是方块字和陌生人,笔友似乎就比网友气格高些。现代社会,问信轻重,不靠江南船和云间雁,靠邮局,信笺多的人,邮票自然也多了,渐渐有了小规模的收藏。

爸爸有个老友,姓徐,他是个长脸大嘴的北方人,生得短小精悍,面貌正诚,从前当过兵,后来陆续做了许多生意,也包括邮票的。是真正的小本经营,小学对面边上的人行道,也算是小街畔,往那拜几张小桌子,摊售邮票,本小利微,但靠大家捧场,吃着还够。小碎桌一拼,人一来,叫集币角——集邮爱好者聚着,买卖、交易,态度都是和悦的,那时的人都非常乐天, 眼前是看得见的国泰民安。

不过老徐就这样,一向不是太会专营的人,虽然做过煤炭生意也曾赚过几十万元,比万元户还阔,阔了好一阵,当初的发财本来也很突兀,有乱扑乱撞的离奇性质,之后落败了也一样的不知其所以然。老徐安于这个邮票角,做的很心平气定,没什么扩大规模的念头。

有一个五金交电的老板,很快嗅到了商机,迅速开了一间收藏品铺子,虽是平地起家,但字画、邮票、钱币等一般性地藏品都全,也收也卖。不知和他是安徽人有没有关系,徽商有“儒商”美称,弃儒服贾的多,“昼则与市人昂毕货殖,夜则焚膏翻书弗倦”。

这徽商生意平流缓进,渐渐大了。不过据爸爸说,那个老板也并没发了怎样的邪财,还是过普通的日子。大概那时,大家都很珍惜这清平世界,对建设社会都很热枕,秤平斗满做生意的人多,以这代人的思想来看,父辈的绝大多数几乎是有系统地天真了。也许就是这种人性的可爱之处,让许多勤勉的士农工商不能彻底地发财。

九七年和九九年,是集邮人难忘的两年,爸爸也随着大流,集了九七香港回归金箔邮票与九九澳门回归金箔邮票。七一香港回归时,真是一曲清歌、千钟美酒还不够同庆的,为了收这一张,爸爸也斩钉截铁,曾施经论手段,争先费了不少精神。溢价是自然的,毕竟本地邮票公司没有,排队也买不上。

那位徽商做生意很谨勤,被几个诚心要买的人一拱,也专门跑去上海邮品市场进邮票了,也不怕奔波和溢价,买了几叠。来了千岛湖,自然还要加价。但爸爸既爱国又爱邮票,极果断地买了,一手牵着我,一手抱着邮票,都是极郑重又喜悦的。

二十一世纪前后,苦哈哈的日子彻底过去了,生活不坎坷,眼前的路又敞平,香港回归是太突然的好事,举国正始风,人民月气如虹,再加上邮票点的老板态度从来都谦逊、悦穆,多花一点钱,让他多赚一点,也非常自然且心甘情愿。

而况当时买金箔邮票,靠的是人脉,再出价高些也不一能买不到,因为含了收复失地的狂喜,这种非常高兴的诧异根本无价,不像炒虚拟币、炒鞋、炒娃这样低门槛。

九七香港回归金箔邮票爸爸存得相当上心,因为情感不同,连带着翻看也带喜容。我同爸爸一起看过,有邓爷爷的照片,咧嘴笑的老人,棉服、姿势和背景上蓝盈盈的青天白云都很平易,和路边的老人没多大分别。左边用朱红的笔写着一国两制,50元。

邮票的底是垂垂的烂紫的夜,底下扬着烧红的凉金黄,是礼花一重重开着,开八荒寿域,一气洪钧,一夜齐明,底下的高楼也是光明到家,一排排涌金亭似的,在长明的夜里放着瑞光。每每我看到这张邮票,都有点异样的戏剧化的感情,也不是得意扬扬,反而像是心酸;祖国否极泰来了。

九九澳门回国邮票也是金箔的,家里也有。邓爷爷还是稳善地姗姗地笑,两鬓苍苍,笔挺的中山装,神气倒松弛的。这次是白日的背景,天上紫红香雾,像津津的欢声喜气,满覆过林立的摩天大楼,底下黄金脂的中国龙,骈对着,齐祝颂、喜平康。

这大概是我印象最深的两张邮票,和别的无关,只因为我是中国人。

还有四大名著的邮票,浙江邮政局监制的,书签样,一律夹在手工线装宣纸古体本里,完全古籍款式,锁在铜钱祥云鎏金文锦匣子里。做工精严、精谨、精专,限1000本,三年功满,才发一版,各附收藏证书及专属编号;要集齐四版,得有耐性,不怕等。爸爸为集全套,殷勤等了十五六年。实在殊珍。

十六开的宣纸本,出自富阳老宣纸造纸厂,富阳的宣纸好,莹如云母,有纺绸的韧力,又像香云纱幼结,最宜直峣峣、黑魆魆的墨笔,繁体竖排,墨色如新干,有多页都细细勾着满幅人物小像,或飘飘,或栩栩,或昂昂,或盈盈,类于绣像本。我还记得金陵十二钗是连环画样式,小人的造型都清俊,很少有这么轩昂的少女,秀拙相蕴,是孩童也能欣赏的雅健生动;现在看也不过时,工笔、线描、鲜墨都不俗,不辜负十二钗的柔姿绰态。

扉页是程十发题的《红楼梦邮票珍藏册》,草、篆、隶一体,细筋入骨,走笔锦绣,精神冰雪,内页《红楼梦》三大字则是沙孟海写的,咄咄驰毫骤墨,兴酣于纸,署名后还压着正红色的宝篆。程、沙两位都是笔冢墨池里的老手,短长肥瘠各有态,这套“邮票书”也顺便给了我一些最基础的书画教育。我至今还觉得,中国书画的联名是最有意思、最早智的联名:白玉卮,黄金徽,千金字,五色书,丹书碧字还是升平字,金章紫绶里有鹝绶、绶靖、弹冠结绶。

长大后,我也见了众多联名,比如爱马仕联名了莱卡相机M9-P,香奈儿联名了蒙德里安的红、黄、蓝构图,甚至于今年范思哲联名了芬迪…妍媸不论,全没有这套“四大名著邮票”给我的震撼大,也不显得多奇瑰。这些新兴的联名,被名牵利引,精神气终归是不相融合的,如同泾渭分明的两套大道理,彼此较劲,清浊相伤地碰撞。并不像家里这套邮票书的联名,梅市旧书,兰亭古墨,意气相合,万里相照。

中华人民共和国邮电部在八九年还发行过《杭州西湖(小型张)》,爸爸也收在家里。背景是极绸厚的酞青蓝 ,彩比张大千的《金笺山水》还重,蓝江水悠悠浮着金墨,印六篇关于西湖的名师,《春题湖上》、《钱塘湖春行》、《江楼晚眺景物鲜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张员外》、《游杭州圣果寺》、《饮湖上初晴后雨》、《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奇小的字,看久了眼睛疼。杨明义的写意水墨画和杭州的气质很搭,笔简景约,浓墨淡染,意远,有素华,山水浑熔一气,烟云氤氲。不似之似似之。杨光义的画作我后来看过,他画苏州很多,但仿佛把青绿都留给了杭州,是“烟销日出不见人,唉乃一声山水绿”。

家里的《千岛湖风光(小全张)》则照片风格,那个年代的摄影大概以形似为能,得其神髓不大容易,只算搜尽奇峰打的一张草稿,因为太求迹。大概摄影师不是千岛湖人,对千岛湖不特别了解,很难“我自发我之肺腑“。我以为08年那会儿的千岛湖正值其野逸的时候。我妈妈就曾做过导游,她喜欢三月春浓,湖水尤其厚,千山苔锦都含碧,天也空翠,松花又杳杳微微吹着金粉,水光一动,全是粼粼的金碧。

爸爸教我邮票得收在集邮册里,一册一册的集邮册得照书摆,并肩松松立着,不可太密太满,还不可歪斜。还教我邮票得用专门的小镊子夹,才不破坏品相。

听爸爸讲中国邮票的知识和历史,当时我也不觉得多稀奇,后来去的地方多了,又在巴黎邮票市场(MARCHE AUX TIMBRES)看了许多的明信片、邮票,不由不对祖国的邮票设计服气——全世界只有中国的邮票,才见得最精微的山水,最深婉的情致——石体坚疑、杂木丰茂、台阁古稚、人物幽闲,别处寻不到这样胸襟透脱的文人气。

不过这样的邮票简直不大能用,不舍得。大大的戳印在那样的毛、涩、苍、润的青山绿水上,简直叫人不忍心。

中国的邮票上有极为辽阔的国学,和国土一样。

虽然后来,邮市也式微了,集邮的爱好者,很多也涌向了股市,爸爸的老师“花荣”,第一代职业操盘手,他是从邮市转战股市的。

股市、邮市都需要一点带酒意的决心,因为那个年代没有许多虚文许多讲究,多只靠直觉,心里容易发空。股市的战士没有规矩可循,上来就是漫长的拉锯战,一攻一守,半推半就,一放一收,半明半昧。邮市是当面锣,对面鼓,还文质彬彬点;股市则无礼、无耻得多。

但爸爸始终觉得,邮币卡市场对于他们这群社会主义下茁壮起来的年轻人,是很难得的教育。

迄今为止,我连基金都没接触过,于这些最富色彩的经验,还相当陌生。至少比纪念币陌生得多。

小时候,我常翻弄爸爸收藏着的纪念币,虽然我没学过国画或篆刻,也没受过美术的专业训练,但纪念币和印章,我一向喜欢的,老央着爸爸开箱给我看。我是隔着相当的距离——一些年,种种事,诸多人——来欣赏的。

纪念币多是金银制的,滚动着熠熠濙湟的光,强烈,沉重,奢侈。为了这个,我更喜欢金器和银器,远胜一样昂贵的钻石、珠宝。宝石一类,自有它物质细节上的欢悦,但基于西方的审美,精工洗掉的宝石总是琐碎、类似的主题,只经得起笼统的观察,它的光虽然也清脆迸跳,总没有银器那么体贴食在。相比较于金银的和美畅快,宝石的美是虚空的美。

纪念币都沉,对小孩尤盛。我小时候最喜欢生肖币,尤其是滚圆溜胖的熊猫币,虽然熊猫不属于十二生肖。家里的熊猫币不少,一律金银成套。洁净发光的小圆砖,掂拭在手里有重压感,一面是滴圆的胖熊猫,在抱丛的竹枝里,肥甜地大嚼。熊猫是薄意派的刻法,勒线很简,表情不在脸,而在身上,有章法的挺秀,很洗练,小孩也能体味的生动的韵趣。另一面的天安门就雕得精微些,概括、准确,刀法虽然密,繁而不乱,皱法雅洁,朴茂里的画意,也是肃穆的。

纪念章就更沉了,有些简直拿不动,譬如孔子的纪念银章,锁在红木方匣里,奇沉。高浮雕喷砂工艺,层次纵深,雕的是《有朋自远方来》。孔子的形象,于历朝历代胖瘦高矮都不同,但一概是气象高古,和子弟一道喜恣恣地论道,也是枯淡瘦劲的,纤毫自矜的,有极深幽的情味,虽然不太自然,大概深浮雕还是更宜于建筑物的表现,曲阜孔庙大成殿然就很古雅、厚重而有华彩。

纪念币、章都是简严密栗的线条,大概纪念章的纹路还更干细而坚韧,因为更大、更沉,发挥余地也大,毕竟金银不像玉石有俏色可借,施雕全靠个人审美。

前几天,外公送给我一枚“光荣在党五十年纪念章“,表哥比我大,外公送他的是”建国七十年纪念章“。建国70周年纪念币,顾名思义就是为了纪念建国而发行的纪念币,这枚纪念币风格粗些,简单清雅,刀法深浅交错,非常流丽庄严,如江河之行顺下,触山赴谷,风抟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这枚纪念币是两年前党给的,是外公一向珍视、宝贝。

中国的纪念币、纪念币大概像古体诗,向来是“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的,我爱这种语简而益工的氛围。这里头有匠人对祖国极朴挚的情感。我读元好问的《秦略》:“诗尚雕刻,而不欲见斧凿痕”,格高的诗人、匠人大抵如是。我们耳濡目染这,很容易从中得到相当一些文化的归属感和概略的世界观。

我很能理解爸爸对当今这种斑斓、3D的珐琅式的纪念币兴趣不大,虽然现在做工更细、更容易整巍,但比起他那个年代的纪念币,少了惟深则幽的运意,又多了太讨巧的变化、曲折、层次,大起大落的貌有馀,而笔不遒。三维空间感的生机勃勃,弱化了曲径通幽的意趣,结构上的错落有致,像桃李漫山,不是不好,只是俗了些,不如平淡天真里的曲尽其妙。

到挺大了,我还保持着对纪念币的兴趣。

刚来加拿大时,我去过加拿大皇家造币厂(Royal Canadian Mint)。在渥太华市中心,就近是加拿大国立美术馆(The National Gallery of Canada)和拜沃德市场(Byward Market),都算古迹。皇家造币厂是一座英国都铎王朝-哥特式建筑风格石灰石建筑,

粗糙的石墙,架岩凿谷开出来那么厚,没什么纹式,细节也少,大体是流畅洒脱的矩形,屋顶栏杆纵横着四叶草,陋素、贞实,低尖拱窗也不掩瑕疵,不雕不琢,粗服乱头的名士气。虽然是造币厂,熟悉《傲慢与偏见》的读者,大概一见这庞然大物就会想起,书里对彭伯利(Pemberley)的形容:“一座巨大的、英俊的石头建筑,矗立在上升的地面上(a large, handsome, stone building, standing well on rising ground).”

首席建筑师戴维·尤尔特 (David Ewart),全不像达西先生,是较为温和的苏格兰人,在加拿大时他始终恋恋乡村的和光熙融,荒蔚里的禅静,设计里一直保惜这种乡村别墅式的中世纪风格,忘象以求的,维多利亚纪念馆(Victoria Memorial Museum)也这样,铅华全洗掉了。

加拿大皇家造币厂是公认的全球最大、最多样化的造币厂,以专业的优质铸币产品和相关服务而名噪。渥太华处是总部,盛产、手工的纪念币、纪念章和奖牌,也展览着盛多的铸币模版,还有向导相伴,解说造币厂所用的黄金的提纯法与先进的工程技术。

渥太华离温哥华不算近,对我算远游。出远门不是我的爱好,去稍陌生些的地方玩,不管多迟起,都有夜里秉烛的难挨——仿佛寒噤的黎明,翳翳陂路静,零落、萧条里,只有行李箱轮子辚辚滚过地面的声音是不模糊的,还没开始就已经是倦游了,人在靠不住中,总急于攀住一点切实的东西,所以实而不华的灰墙于我格外亲切,反而印象比所有藏品都深。

隐约记得向导说,加拿大所有流通的硬币都有四个不同的特征:女王雕像、日期、国家和面值。的确,加拿大的硬币、纸币都饰有英女皇头像。说来也怪,一般性殖民地对英国的态度都出奇得好,几近于神往,实在是始作俑者无愧色,后来人还倍感遗风。不过英女皇对子民的态度到底是很得当的,像她每年的新年祝贺,仿佛是好年成里的家常话,高妙、亲切极了;但钱币上她的肖像画都是微侧的脸,客气而疏远,老派人矜持、有距离的礼貌。

加拿大皇家造币厂做各国的纪念币,也为中国农历特制的生肖币,我看过一七年的龙币,异常斑斓的五色,獠牙雪白,含一颗雷珠子,鼻孔底下生着长须带,两缕,几乎像彩凤飘飘。据说是致敬端午节,所以既“阳刚又缤纷”,但这工笔浮雕实在不能去细想——这么一个浓妆的龙,又不点睛。

西式的粉笔丹青、金针彩线,很难去批评,始终是西人对宝瑞纷敷的认可和消防,该鼓励。他们是很迷恋中国的绛彩的,耀莹是真的,辉光也有艳彩的,像京剧。然而,中国艺术最讲究“写意相”,避熟而不避俗,不大好理解,所以外国人即便能说、写中文,也译不周到我们的语言,他们是很难明白我们淡薄里的滋味的。所以在海外,抹茶反而比茶文化还有名气。

同样地,国外制币的手艺,以一个纯中国人的眼光而言,总不太纯熟,不在于工艺,他们有极现代化的技术,精丽严整,但“势”却不特别浓厚。我更喜欢爸爸那个年代的纪念币,因为咫尺有千里趣,题材广泛,俯首皆是“人文迹“。

就人文精神一点,最顶尖的国外纪念币也没有系统,他们的美感虽然正襟危坐,竭诚于工丽,像实验音乐(Experimental music), 多种音乐流派同时开嗓,各闹各的,搅成一片不可调和的嚣哄。这种嚣闹也会迸出罕有的谐调,像“民族的大融合”,清澄的、不被欢迸乱跳的杂音所淹没的调子。这种零星、凑巧的和气致祥当然也被需要着,少了这部分,艺术的完整性恐怕会打个折扣。

硬币也好,纪念币也好,都是有价值的历史文献,缩略地阐明了一个民族的经济、技术、艺术和政治,甚至于宗教和仪式。钱币曾服务于国家或君主与人们交流,至今也是沿用着, 一个国家如何有意识地选择在其造币上体现自己,是它所重视和庆祝的上佳证明。

铸币是国家主权的象征。

我爱网购。疫情前,较人性化的无接触送货还没发展成熟,价值高些的货品,快递员不敢随便掷在门口,邮递公司要求当面签字。美国、欧洲的舶来品,过了海关,又得缴一笔跨境税。这边快递员懒,不打电话也不发短息,总留一小张条子,标注取件地点和日期限制。

隔天或当天五点后才能取,我总握着条子走去家门口的七十一便利店(7-ELEVEn),里头有个小邮局站点,排队等。

排队的人虽不多,但等待的时间最无聊,幸而站点虽然小,但小玻璃窗口躺着各色名样的邮票,纪念币,大多货而不售,所以几年前的藏款还见得到。前几年我还看到温哥华冬奥纪念币(2007 Canadian 14-Coin Vancouver 2010 Olympic Winter Games Circulation Collection),有点年头了,还零卖着。

霜镜似的十一边形小银纸,左下角拓出一大片暄红的枫叶,盛着14枚底小纪念币,12枚25 分的都是镍币,2枚 1 加币则是浅金黄,大概也是电镀的镍币,也许含点铜?都不贵,20多刀。

还看到过张限量版邮票小型张,绘有加拿大奥运会的三个吉祥物,卖相也不错,还盖有真正的青铜箔。

加拿大的纸钞上也有青铜箔,或者是其他金属做的全息图,闪着混杳的星华,虚空里小小的金蕊。不过加币也不算纸币,是塑料做的,西人对塑料观感不佳,所以特称“聚合物材料(the polymer material)”。据说2011年前也是棉纸材质,那时我还在英国读书。

英国买单,收银人都有时会问,“塑料还是现金(Plastic or Cash)?”,这里的塑料代指银行卡。加拿大很少有人这么问,大概加币也是塑料,真正会咔嚓铿响的钱。

现在的人,用银行卡的居多,连咿噢的儿童也不大攒硬币了吧?刷卡固然省便,但虚拟货币,没有重量,感觉始终不像真正的钱,不能抓在手里、无知无觉就从指缝里溜掉了。最近油价踊贵,壳牌 (Shell plc)加油站又升了级,银行卡都不用,直接Apple Pay一点,轻捷、不上心的小手势,更没感觉了。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十几年前,我还频用着硬币,蚁聚蜂攒一大盒,摞满了Biscuiteers的饼干罐——为了洗衣服。

我在英国一直住学生宿舍,单人间,奢丽得像小宾馆,什么都有,祥而且尽,卫浴、厨房、小长廊错落其间,连每周洗地毯、换床单的清洁服务都有,偏没有洗衣机。

洗衣机都在咖啡馆旁的洗衣房,机器很新,配颓老的投币器,刚开始手头小额硬币不够,要洗衣服,总先去咖啡店兑一溜硬币。水洗、烘干时间按分钟算钱,边一枚一枚塞硬币,边计划时间。大学快毕业那年,忽然有了校园一卡通,洗衣服也能刷卡,攒了几年的硬币光荣退休了。

我挑了些硬币带回家,十便士,二十便士,一英镑,两英镑…甸甸的撑破了零钱袋,冷沉沉的一袋星子,金气肃肃的。

英国人有一首古韵,专念给新嫁娘:“旧的,新的,借来的,蓝色的,还有你鞋子里的六便士(Something old, something new, something borrowed, something blue, and a sixpence in your shoe)”。

这鞋里的六便士也是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Moon and Sixpence)》那个六便士,也叫制革商(a tanner)或六便士比特(sixpenny bit)。 按现在的比值,约等于0.58英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它还流通着。从一五五一年推出到一九四七年,六便士都是银制的,一直流通到1980年。不过随着英国经济的盛衰,时易世变,含银量的高低浮动异常显著。

现代英国银币是纯银的了,持盈保泰。去甚、去奢、去泰。

我去年领了证,当时穿翠蓝的牛仔裤,新的真丝乔其纱白衬衫,坠着猫咪蝴蝶结(pussycat bow),中指上是戴了两年的旧戒指,征用了借来半小时的公证人——马丁靴里没有六便士。

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格兰,婚礼当天,新娘子会得到一枚六便士的银币,放在鞋里,以祈求好运、吸引财富。如果这枚六便士由父亲亲手放,则效力最佳。

加拿大领证即是证婚,我领证时,爸爸没有出席,因是新冠最严重的时候,壁垒森严,众志成城,机票熔断了很久,签证也很难续。

爸爸一向也说是我领证,不说结婚——他还想着,到我真正办草坪婚礼的时候,要坐筹帷幄的,到那时,爸爸也会给我一枚小小的纪念币,银质的,我从小见惯的,从家里带来的,还是铿锵、奢绮、轻凉、闪熠的老金银味,放在我的鞋子里吧。肯定的。

2022年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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