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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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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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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动画片的人不必长大

 钱雪儿(温哥华)

收到微软加拿大官网的折扣邮件,原来美少女战士三十周年庆,全200集打折,HD画质,原价598刀,现一折酬宾,只需60刀,王家明为我买了,只是花店里半打红玫瑰的价格,但实惠、浪漫得多,在手机和Xbox 360上也能看。

王家明知道我迷恋美少女战士,也一贯当我是美少女战士:长头发、窄身子、脑袋滴圆、细胳膊小腿儿…也为我买了月野兔的套装,胸铺雪,脸分莲,袅袅一捻柳腰还没身后的蝴蝶结粗,极胖大厚密的缎面蝴蝶结,虚飘飘垂下系带,好配镶红绸边的天鹅绒白手套、及膝的细跟高跟水晶靴——满缀的欲流的妖红,星光焰里炼出来的皎晶晶;小羊皮的底,最娇娇,踏在地上总有点抱歉,像明珠蒙尘——家明“雨露均沾”,还给Bobby订制了一套。这猫猫儿扮起来也很象样,绮腻凝酥的皮色雪白,鼻头耳尖点着淡粉红,冰蓝娇浅的凉眼睛,潇碧湘蓝都在里面了。

美少女战士的水手服到底是太娇脆、轻巧的小短裙,太贴身了,也太触目了,身体曲线被紧匝着,只有实,没有虚,是彻底窈娜的线条画。我又不过万圣节,平常穿着也很随便,全年套一条洗得发白的蓝牛仔裤。末了,这套也只在家里美滋滋试穿过几次,不大好意思穿出门。

但我的确是很喜爱美少女战士的,家里周边不少,两年前“原始公司(Primitive Company)”和美少女战士出了联名,我一气买了几件连帽衫和短袖,粉黑蓝灰都有,还收藏了滑板,双丸子头的月野兔,自细攒而闪荡的亮片背景里挺身而出。这几件我常穿,也当居家服,全棉的衣服,旧一点反而更和软,偶一瞥见镜中的自己,总莫名、莫大地快乐着。

前几个月我还和王家明一起看了《剧场版美少女战士Eternal》的前篇和后篇:公式化的纤细体格,过于孩童化的台词,太烁亮的画面,美其名曰回馈,又忘了影迷业已长大,人物、剧情反倒比从前更低龄。

我当然不愿批判美少女战士任何的不好,也并不恋恨,只能说我长大了,所以感觉变了。要还是幼儿园的我来欣赏,大概还是热爱它的鲜丽、甜俏。

二十一世纪以前的美少女战士,比较类于宝丽来相纸风格,2008年前绝版了的那款,受温湿度影响的偏黄红、偏绿蓝,梦幻的底色其实是失真,但因为一直贴身,借着手掌里、胸口前、笔记本电脑下的心情的余温来保全着,多了许多不可替代的感情分。

我看动画片是从《美少女战士》和《樱桃小丸子》起的,也看《大头儿子小头爸爸》,家里备着全套的碟片,《樱桃小丸子》我现在还爱看,恋恋那种温馨的氛围——我很享受日本卡通片里的人为的拥挤,一目了然的小房间,主人公的心事从来不默静,尤其的响亮,即便主人公不大明白自己的为人,观众可明白得很。太冒险类的卡通我就不太能欣赏,虽然喧哗、忙乱、排场大,自有它情节上的理由,甚至可以说是优点。但家庭、生活类卡通片自有它窄而小的题材,小火慢煮出来更愉易、和悦、温泉溢的温度。像小丸子就绝对地缺少私生活,所以更真,更值得亲妮,哪怕她个性里有一点粗俗、利己,我也和其他观众一样,完全谅解她任何的“为非作歹”。

即便到二十多岁,我还是照常看动画片,都不算爱好,只是习惯成自然,除了小时候看熟的,还看美国动画——譬如《一家之主(King of the Hill)》、《瑞克和莫蒂 (Rick and Morty)》——我始终看不惯大多数电视剧,尤其恋爱篇幅大的,惶恋的主角死守着那么些不必要的秘密,一根藤上结得一串徒有其表的锯嘴葫芦,叫观众干着急。

读大学时,我选修过“英国广播公司节目(BBC Programmes)”的课,有个曾在《天线宝宝(Teletubbies)》节目任职的教授,上点年纪了,青黄的硬玻璃眼珠子,越老越硬,眼神也硬铮铮的,栗黄头发,漂得枯了,晒得微焦的蛎黄的肤色,疏怠而黯淡;打分也是这样,刷刷刷发下来的当堂考试的分数都很难看,她是带着疏远的骄傲来批分的。连最守西洋绅士成规的广播社长也喃喃,“她大概是疯了。”

不过英国的教授的确有银亮的骄傲的资本,他们不仅是最高级的大学老师、学术领域的某专家,更是行业专业人士(Industry Professional)。这些在真实世界负芒披苇胜出的强者,多的是实战经验,不当教授也是高管,气概昂然。

加拿大的教授就没那么凛然不可侵犯,和颜悦色得多,教学也轻松得多,我也见过年弥高而德弥卲的教授,有了不得的姓,他姓“国王(King)”。其他一些文科教授,多的也是只发了论文的博士生——通常,他们是最会写也会批的,也最喜欢指导学生写论文,面上颇有得色,态度相当春风和气,文末工整的评语也是吐气若兰的,很上得了台面——这类教授只需考虑学术界的建树,不用担心行业中人的批评,也不必一面艰苦磨砺学生的技能、一面灌输扎实的理论。

那位“天线宝宝”教授大概负担大,打分也奇低,几乎不是以为人师表的态度,而是文人相轻的辣硬来批改。她处理过最棘手的活计,也许因此认为外行的意见大概率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包括学生,更偏好在评语里卖弄本领,冷冷地说“有意思”。但她的确是个内行,听学生说喜欢卡通片,轻傲地微笑,几乎是不怀好意的语气,“动画这东西,虽然是给小孩看的,比大人看的好莱坞流水线复杂得多,心理学、教育学上的讲究,难懂的很。”

也是在大学里,我选修过的另一位教日本卡通的教授就宽容得多。他是宽亮的嗓子,和喜的宽脸盘子,非常愿意与学生和吟,动不动就引以为知音,给分非常松,那双粉胖的厚手抬一抬,都是白送的分。

他当然也有煊赫的背景,是某位能人,但在教学上是很谦逊的,对学生辄用着极浮夸的表扬,歌颂手塚治虫,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关于动画和儿童美学的许多知识。也许,喜欢日本动画的人还较为单纯,至少不愿意长大。而钟爱日本文化或是文学一类的却恰恰相反,在加拿大我就遇过死板而爱嚼舌嚼黄的教授,也许因为这类人是典型的书呆子,只有理论而没有经验,我很后悔选了他的课——我始终觉得,起劲儿鼓吹日本文化而忽视中华文明之美的人,不甚聪明,这位教授不懂外行的意见是可贵的,甚至于他自己也都不是绝对的内行。

我也写过几篇关于动画片的研究型论文,查资料的时候,我常常想,为什么日本动画在我们这一代是这样地深蒂固与普及,虽然它的艺术价值并不是毫无问题的?

我们自己就有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它的动画片就是史无前例的好,又有华夏人贞用的品格,手绘、木偶、剪纸、折纸、水墨动画片都有,抱宝怀珍,该什袭珍藏,为什么国际上对此知之甚少?

或许因为,日本卡通片是给小孩看的,而中国的动画片哪怕是老少、古今咸宜的,也含有矜持的肃穆和轻靡,得用非常成熟的美学和底蕴调和。小时候我看《小蝌蚪找妈妈》、《三个和尚》、《牧笛》只当是好看,长大了再看,才得见那种高远深幽:白泉水,青松枝,击节独长歌,其声清且悲。像《鹬蚌相争》,出于《战国策•燕策》,不过是“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钳其喙。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禽之”,我很难想象如何用剪纸工艺达成文练、澄简的墨象之美,又点出古已有之的中式哲学。

中国的动画电影票房最近几年高涨,仰赖于国人的热情,可美术这块却一气衰弱下去,较火的几部动画各自僭用着太多太杂太累赘的元素,不伦不类的非必要的点缀,从前剔亮、楚酸的士大夫精神被摒弃了。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动画片,是动画,也是文人画,对于细节的刻画永远不嫌多,所有的研精致思都有目的——《九色鹿》取材于敦煌莫高窟壁画《鹿王本生》,秀劲圆润里还保持着北魏壁画的粗、简、拙的,颜色里氲氲燃着火光霞焰;《山水情》则是“我是先生门下士,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远水无波”,四势都有,色不微,筋不死,迹不断,不苟媚,万古意在弦上,水墨如流水叫人清心……这些动画并不是纯粹的小故事,有哲学,有国学,有美学,过于古典的贞风亮节,小孩很难辨认这种简逸和宏大。这类清深的品味是需要后天刻意栽培的。

中国文化太澄泓了,设计者的衷肠沉下去,成了青山簇簇,有典有则,很需要知音,不然就是“可怜白雪曲”,和浮媚不沾边,功夫又深。日本文化就浅近得多,受众自然更广,也容易流行,像我们这一代看过《辉夜姫》的也许比看过《鹿女》的多,尽管都是雅艳的佛经故事,也都愁艳且凄悄,遗有唐风。但日本的古典世界实际和盛唐是走了岔路的,也并不脱胎于古中国的任一阶段。日本文化特有一套寒清、冷俊的美学系统,空远的,不贴和实际的,近于罗曼蒂克的逃避,这淡远里有甚多的无奈,因为土地褊狭、低小。

小庭新扫地,静室深下帘,又正是这种不必要的自我压抑和俭用,使得日本动画常给人明彻、拥挤的印象,仿佛和观众距离很近。为了这个,或许日本动画片仿佛更宜于普通的小孩看,当然有童心的人不论年纪大小都能看:多面侧写的夸张的自白,显著的节拍,亮盒子摇的;看惯这种乱轰轰、团团转的热闹劲儿,再看清致的水墨、剪纸动画片,恐怕还觉得不过瘾。

迪士尼的公主系列也是这个路子,小美人儿凄炯的眼神和娴雅的谈吐还不足以传情的,有任何心事,最好是痛痛快快唱出来,小朋友就成了她最好的心腹,悠永、丰洁的歌声,由低吟转向高亢,越升越高,攥住了小友的心。

当然,我还是会看日本动画和迪斯尼公主,出于情感上的习惯。

我至今仍觉得动画片比一般的电视剧更切实动人,更明惠,英剧、美剧我也看,只特别喜欢《英村脑残故事(this country)》,短短的三季,我反复地看,常常大笑,英式幽默的逻辑和美国讽刺动画片大概是共通的,轻软松散的危险性,不大相信世故练达,文理却很清顺。

从前在英国读高中、大学,我总一个人吃晚饭,边吃边看动画片,那时候我渐渐看了许多美国动画了,几十季的《辛普森一家 (The Simpsons)》、《恶搞之家(Family Guy)》也来回看了好几遍。

美国动画片里讨巧、曲折的自我讽嘲是别处没有的,完全不讨人嫌的放松的疲懒,像讽刺画,嘲笑自己也挖苦别人,然而这些揶揄、酸哽、落拓绝对是真话,并没有多少夸大,生活中心明眼亮的时刻全被信手拈来了,小小的解气的惠黠。

美国最出名的动画片都是画给成年人看的,人物不一定鲜眉亮眼,但逻辑和立意必得流亮,比传统情景喜剧更独立些——最好的喜剧也一直是这个趋势——譬如我最爱看的是《一家之主》,一家人都是俗世意义上的好人,但好得不透彻,坏得有分寸,连低年级的博比·希尔 (Bobby Hill),顶顶善良、可爱,但他既会阿谀又会逢迎,会滥竽充数,还会落井下石,但他坏得不过火,他的坏不过是人性化的可克服的缺陷,人人都有,合情合理。

后来我也学了导演和编剧的课,可始终认为动画师是更为伟大的观察者,保持孩子般的好奇心和观察力始终不是一件易事,他们对得起观众的景仰之心。因为他们,在看动画的时候,我们不必长大。

从前爸爸给我买的迪斯尼公主系列,才真正是给小孩量身定做的——这些性格、相貌上的完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尽美尽善,最让小女孩羡慕、崇拜且自卑、自惭的。

不过现在的小孩精明得多,不像我们从前幼稚可笑,在女权和多元主义的影响下,西方文化近来与“王子救公主”的戏码几乎要不共戴天,连公主、王子都无法再脸谱化的完美,既得有性格上的瑕疵,又得瑕不掩瑜。观众口味越来越刁钻,要求越来越新锐,于动画片的进步是一桩好事。

收到美少女战士电子版全集的确认函后,因是预售,还只能看第一集。“爱哭鬼小兔的华丽变身 (The Crybaby: Usagi's Beautiful Transformation)”,加片头片尾才24分钟,小时候却觉得一集很久很久了,儿时的时间实在是过得慢,漫漫、喧喧,宽且长,像收音机里一支未完的歌。

第一次看第一集美少女战士时,还在上幼儿园的我该是怎样的激动、振奋呢?我差不多都忘了。

只记得每周五的最宽亮的下午,三点半放学,爸爸来接我回家,小孩不认路,只知道长长的路,这一头是家,那一头是幼儿园,我们慢慢走,这座水泥路和人很熟了,在懋长的午后袒着裸灰的肚皮,走起来软软的,我骄傲地向爸爸展示我一周的大红花,重瓣木芙蓉似的,幼儿园老师用薄湿湿的棉料宣纸一叠一叠手折出来,簇新一朵捧在手里,是确凿的花大而色丽。爸爸和我约定,一朵大红花能换一盒动画片,含四张碟片——那是我最痛快、得意的时候,还以为这些卡通片是自己挣来的。

2022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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