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雪儿(温哥华)
五月底的天,冷的时候是阴阴、细细的水蓝色,不下雨的时候最光洁,像摸着清晨的窗玻璃,能感到外面鼓胀着的凉旷的风;太阳大起来,也是薄暑,光里有琼粉金膏,五色流得到处是。
车展办在小暄的五月,很适宜。英国老爷车和五月一样轻小,像小赋,像小景,像小筑,也像小颜的注、小晏的词。
场地设在范度森植物园(VanDusen Botanical Garden),土不狭,地不偏——一大片55英亩的绿洲横陈在温哥华市中心,听着就有些奢侈——之前车展我也都来过,偏偏印象不深,大概它实在和平常的野地、公园区别不大。
我是个没野兴的人,一向不太能享受加拿大这边的动物园、植物园的,繁蕊、啼鸟、一峰凝黛、十仞乔松都有,但太原生态了:花和草疯长,乱开乱躺的参差碎碧、浅深芳萼,脚下、眼前、身侧到处都是,闹哄哄铺了一树、一地,太满了就没什么姿态、香味。
也不难看,只是不婵娟,太直抒胸臆了,丧失了某种诱惑力。
大温哥华动物园(Greater Vancouver Zoo)也一样,头一回去正是七八月,极大、极荒,放大的生尘的石路,好容易飘一点太阳雨,压住了黄泥絮,两壁是网眼松松的高铁丝网,微微锈了,人仿佛走在旷野地里,四面尽荒山,非常地雨凄凄、草凄凄,不用夕阳也山寂寂。
国内的动物园,园也精巧,动物也倩巧,处处有人工巧饰,我们这代塑料儿童,接受的是美化过的自然,对原生的反而陌生。
加拿大这边动物园区划得很大,没管理员勤打理卫生,几乎是纯野外——岩嶂深苍然,奇大的一片草地,撑着几片大树,野生动物匍匐着,荒荒油云,寥寥长风,像野性的呼唤。 有血性的生物总仿佛不通人性,叫人心惊,仿佛西蒙·孔布 (Simon Combes)那副《威胁(Menaceby)》,开普水牛滞重的阴影下,阴沉、伺机的眼睛。
大自然有它善者不辩的重量和美言不美的气味——走到牛马观赏部,热风袅袅,蒸出来一道一道的大荤的臭——对不熟悉乡野气味的人,简直是当头一棒。
加拿大就是这样一个半野生的国度,和农村还不同,它有大片未经驯化的面积,不包含审美、偏好、倾向,只有通天的自我:路边的树蓬勃得要命,和原始森林差不离,常要小心雷电和天火。不过,初夏的加拿大也的确美,加拿大画家丹尼斯·安塔亚(Denise Antaya)画的那样,铬柠黄的太阳,无云的天,覆藻类的池塘,横野草和落木的旷野。
她在安大略省,海港城的夏天融在海风和夏日里,有更少的轮廓和结构,更多的光影与明暗。
范度森植物园有花有树,有英国的篱笆墙迷宫,也有中式的凉亭——不过,外国人心里的中式和我们的制式差别不小,据说曾经倒塌过,又给修复了。
之前我去时,还特意去看,倒是重檐的亭面,满地装饰,满堆料彩,大红大绿,新油饰的显眼,又不是康熙釉彩大瓶那路的,不用浓圆的金水线条,全靠一层又一层的翡翠、粉黄、辣椒红刷出来,乡气的富丽,西人幻想里金碧的大清。
即便如此,这回我还挺期待,虽不是豪车展,据说有莲花(Lotus)跑车,是诺福克郡(Norfolk)特产,温哥华街上不多见,看看能慰“乡心”。
植物园离家很近,稍微堵点,车程也到十分钟,一路开来,前头加塞着好些老爷车。
老爷车少有暗色的,颜色更明靡,不论是漆是旧有的还是新喷的,稀有色居多,厚而匀的云母、金属漆,都不是“生颜色”,看得出年代感,但不妨碍好看,在物这里,美人能迟暮,英雄能白头,还保持着端庄、奇丽的本质,风霜也不是坏事。
就近停了车,前后已有几辆老爷车,敞着篷,开口笑的姿势。
我和王家明说,这些都是落选的老爷爷,来看看他们劲敌的车。
王家明解释,只要是英国的古董车,都能开进去展示,这次不属于豪车展,没现成规矩,最末会选出得奖的车。
我以为这个规则很好,符合骑士精神,对他说,“在敌人面前也别畏惧(Be without fear in the face of your enemies)。”
十点的车展,我和王家明爱懒觉,十点起,磨磨蹭蹭十二点才到,公园门口的两道横木门从来不幽谢,早蜿蜒着很长的队伍,候着形形色色的人。
排在我们前的是一个盛装的妇人,推黑婴儿车,遮阳棚松松垂着蕾丝,她年纪大概不轻了,裸露在多吊脖鸡尾酒裙肌肤,黄褐土的颜色和质地,已很松慢,散落着凡戴克棕(Van Dyck Brown)的晒斑,紧身的束腰,不大自然的线条和剪裁,头顶圆小的簪花礼帽,徒有其形的材质,又确是盛装,她大概喜欢唐顿庄园(Downton Abbey)?
这位妇人迟疑着,拧着粗腰身,半扶着婴儿车,以不大自信地口吻和他丈夫耳语,“温哥华是大城市,我这样穿不会太奇怪吧?”
他丈夫穿着揉得稀烂的钱布雷(Chambray)衬衫,很随便地耸耸肩。
后排有一对父子,拉美长相,打扮得很意式。
棉麻衣裤颜色浅,带棕的古董白,深几格浅几格,都有呼应,轻袅袅的褶皱,松弛地盖住身体线条,不大准确的形体,只漏出炭笔化的手臂和脚踝,湿发长长扎起来,灰发是漂的,露出一截棕色的发根。
我爱看人,对各式各样的人充满着观察的趣兴,这兴致如同王家明对车的——我大概像个波斯猫,皮色雪白关在家里,眼白都给熬蓝了——疫情不能出门玩;而况现在还有猴痘,更闹得人心惶惶。
王家明早订了车展的票,为了确定,他迅行到最前头问了问,小跑来告诉我,我们不必排队,直接进园就行。
套在连身短裤里的女士,慎重地递给了我们两片绿票子,凉暗的绿,小得像金钱薄荷,捏在手里,王家明说要收好,之后能抽奖。
几步跨到园里,五月的公园直浸到眼底来。水淋淋的绿松色浮着,暖呼呼的橄榄绿沉着,中间厚涂着千丝万缕的嫩绿、嫩绿、草绿、苹果绿……
太阳下的绿总最得意,加拿大连冬天也有燠阳,夏天的阳焰更甚,强光几乎是纯金的,金穗子一样会刺刺人,但等光润的浓绿色涨了满池、满地、满天以后,连稠浓的大太阳光也可喜了。
好比眼下排着糖果色老爷车的草地,就非常类似莫奈(Claude Monet)那副《吉维尼的春天下午(Spring at Giverny, Afternoon)》,一晃眼的摇曳的真实,不十分细致,然而软美是妥帖的,没什么刺激性,四下都有——逃不开的软颤的软缎,裹紧了人。
我很爱这些明亮、软和的颜色,也爱看太阳光谱下稍模糊的人像,看不清的微融的五官和表情,风和笔触一样堆叠。
我见过许多英国车,虽然开过的不多,但古董的名爵(MG)、阿斯顿马汀(Aston Martin)以及宾利(Bentley),都不陌生。我本来爱逛博物馆,在英国也看了不少车展,不以为很稀奇。
名爵(MG)是英女皇的爱车,车展里8缸、4缸都有,一律是两门两座的敞篷车,轻巧紧凑。
莲花(Lotus)跑车是诺福克(Norfolk)特产,我更熟,它快,四缸比寻常六缸快,八缸能抵十二缸,我很大才看詹姆斯邦德 (James Bond),和王家明看《007之海底城(The Spy Who Loved Me)》,有莲花(Lotus)的精灵(Esprit),改装过,能射火箭弹,又能变潜艇在水里驶得飞快,车身利落,水平翼与浮浅水槽都轻利,据说1977年电影的特效特技还不发达,全为实景拍摄,也算一奇。
王家明比我懂车得多,他爱车,业余常修车,能像合格的机械师,把车解成一堆豪细的基础零件,再细密地组装起来——不过他还没试过发动机翻新。
多数展览车,都改了发动机,直翘翘挺着引擎盖,极侈骄地把贵细处展览着,王家明找到发挥的主场,紧挨着我,讲解开了,简直遥襟俯畅,逸兴遄飞,我平常听得已太多,左耳进,右耳出,说不出什么兴头话。
王家明爱看车,我爱看人,看久了,车主比车更有趣,更值得留意。
车主老人多,中年人也有,放懒地半躺在太阳椅上——这些老人中,有许多穿了西装,不过多是美式的,方正、宽直,人不拘束,剪裁也宽松。
这在温哥华不多见,加拿大穿西装的老人少,敞篷跑车和香榭区(Shaughnessy)里当然有“乔腔”的大爷,衣服有版型、手臂有健身痕迹,胡子、头发也都定过型,英傥不在了,英范还在。
温哥华是没有春与秋的城市,也有樱花的花信,但温度直来直去,忽然就到了夏天,街上行人纷纷蝉蜕似的,脱掉了暗色的臃肿的冬装,鲜亮起来。
西人爱的饱和度和纯度都高的颜色,带荧光、彩染更好,趁着晒得焦干的黑黄皮肤,让人想到让·弗朗索瓦·米勒(Jean Francois Millet)笔下的牧羊女,暗肉红的、硬而厚的神情。
路人穿衣款式都随便,天越热越简便,永远流行运动休闲风,短袖、短裤、拖鞋,到处溢着肉,一条常开的肉铺,栗色、酱色、泥色都有,也有艳色——十几岁的西人少女正是最鲜妍的年纪,紧致、细润,丰容盛鬋,伊比利亚火腿,茶褐色的皮肤有坚果香。
车展上的加拿大老大爷,当然也是拉闲散闷的打扮居多,很松弛的穿法,走路也塌腰,套在松垮垮的圆袖马球衫里,最素的泽西织法(Jersey Knit),软踏踏的罗纹领,领尖洗弯了,他们多带弯檐老爹帽或平顶宽檐草帽,蹬着松裤管的工装裤、牛仔裤。
有人看车是随步的打扮,也有人盛妆艳服,穿得有光彩,很把车展当回事。
偶尔有几个英国打扮的看客,便很触目。
有一个高大的女性,不算胖,只是骨架大,仪静体闲,穿短袖针织衫,碎花裙长及小腿,草編楔型鞋,皮肤是特德·纳托尔(Ted Nuttall)笔下蛋黄透肉红的颜色,粗糙笔触的脸,戴妃的短发,方而宽的下颚,尖长的鼻子,线条硬朗,但被柔暖色调的搭配软化了,是法国印象派画风里的英国淑女,只差一把鸟笼伞。
她一个人慢慢走,非常优轻,和旁边的几拨人,始终隔点距离,也并不拍照,只是看。
还有一位老爷爷,七八十年纪,干硬的身子,老缩了,微躬着,大概人老到一定年纪,总有点肃缩,穿小一号的肉桂色板球毛衣 (Cricket Sweater),材质很厚,翻出两折黄油色牛津衬衫领,深咖色九分奇诺(Chino)裤,灯芯绒的,收窄的裤脚露出旧广口乐福鞋(Loafer),焦茶色,正配浅褐色鸭舌帽。
伦敦街头的定制西服、鞋帽、手杖、雨伞这里是没有,太盛饰,夏天也不适合穿粗花呢料。不过倒有全套苏格兰格子裙的(kilt),苏格兰人爱风笛、爱高尔夫、还爱威士忌,在他们那,半身裙(skirt)是女式裙的统称,方格短裙(kilt)则是男士的。这习俗现在还保留着。
王家明没看过这种及膝的方格呢裙,对搭配的背心、夹克、长筒针织袜以及宽腰皮带,觉得很新鲜。
我悄声和他说,男人穿苏格兰裙可以不用内裤。
也有中东的女士,一身鸽白长裙,满是刺绣,针线斜滚、蓬铺,密密刺着水晶、亮片、珠串,老嫩、深浅、浓淡的白,闪闪带水光,不惜工本的雅秀,她带茶棕蛤蟆太阳镜,露着点深亚麻棕的额头和鼻尖,头顶和脖颈垂覆着水仙白的刺绣丝巾,有神秘感。
我最爱看的西人小孩儿,推在婴儿车里的,抱在手里的,一样的软叽叽,肉茸茸,一律有查尔斯·伯顿·巴伯 (Charles Burton Barber)画里的儿童那样甜腻的脸,薄松松的皮肤包着肉脸蛋,圆身子,肥短的小手小脚,还有小狗的眼睛,猫咪的嘴——眼里的话永远比嘴里的多。
回去时,正是下午两三点,太阳最大的时候,遮阳伞下也暖烫烫,不清凉。
王家明牵着我,替我打伞慢慢走,前面也走着几个老人,看好了车展,闲晏地在路上走,他们随便地说笑,并不枯闲。
忽然他们吹起了口哨,吹得不大齐,但很自如。
他们吹的是昨日重现(Yesterday once more)。
2022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