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破山呈色，冰融水放光

                    钱雪儿）（温哥华）

依依里，冬奥会谢了幕，冰墩墩下了班。

说是“冬”奥会，已是娟娟的二月，正是见春归的好时候，一场冬奥会也是雪云变春云——素里艳：从揭幕的一江春水，到闭幕的万古清光，详详审审尽显滂沱；赛场里的鸢飞鱼跃，领奖台上的金银铜牌，尤是冰雪里的花烂锦、柳烘烟，攒攒簇簇都是心意。

冰墩墩同是这灿灿辉辉永永里的一员，也是一圆。

匀圆的熊猫乃中国独有，别处不见，中国人见得瑞兽珍禽多，动物园里的熊猫常有，饱一饱眼福不算罕事，没有外国人乍见的无限惊羡；但冰墩墩不一样。

冰墩墩是冰雪里的熊猫，以可爱见称，圆圆的奶胖从头流到脚，脸和身子都肥得像宿雨后的水面，滴圆的漆瞳闪闪在两道扁圆的黑眼影里，有点京剧人物脸谱的情味。

冰清的壳是宇航服形态，倒更像胖袄，勾着几圈彩笔，极轻细的，也是更衬出小圆脸玉润、嘟嘴唇含笑。

从前修动画电影这门课，教授说，要使动画人物见爱，首要的设计便是圆，圆形设计能让一切事物和喜、亲善。迪斯尼卡通人物全部由圆元素组成，好显得近人且可人。冰墩墩的设计也是圆打底，但也不光为讨喜——中国人向来讲究文圆质方，随方就圆。

冰墩墩这几天的大火，是雷震一声，火发三田，一座皆惊得受欢迎。

温哥华当地没有冰墩墩，亚马逊和易贝有远洋而来的，售价不菲，要200多刀一个，翻了五倍，也仍不乏顾客喜不择价，愿者上钩。

我略为惊叹，不过这惊里隐有骄傲的意思在，为它实在值得，有连枝同荣感。

朋友圈也有人晒冰墩墩，文案也喜吟吟，颇有得色，这得意多少有点俗，但属于元轻白俗一类，可亲可爱的人俗。

我们这代人，看日漫长大，玩美国网游，寒暑假书单多有外国故事，等我们“洋为中用”地成了大人，经济稍微裕富了，爱买的也是积木熊、乐高、高达，以及潮玩。

限量版的乐高，历历可考的都是美国好汉、英国俊杰，10262阿斯顿·马丁 DB5是邦德战车，1989 蝙蝠车76139 则属于DC漫画旗下的超级英雄，哈利波特的巫师世界系列也俏得很，都是十足十的价增一顾，炒得凶。

爱果冻猫(jellycat)的也不少。

果冻猫(jellycat)是伦敦产毛绒玩具，自1999年起，号称是“最酷的设计与最奢华的面料”，以古怪和童心为卖点，吸引的也是不愿长大的大人。

肉茸茸的质地，嫩得几乎是软湿，颜色鲜柔，花样又新翻得多，每年推出两个系列，都是灵俏的款式，但并没有什么故事性。然而舶来品的营销已臻于纯熟，热度一向颇高。

我也买过几个，拿到手里，和国产的伽百利区别不大，就像牛津英之于德州腔，只多了些情感上骄矜的讨俏。

中国制造已是名闻遐迩，国潮标新创异一直在路上，国风饮水思源要算后起之秀，但都是先实而后声，没有火出国门，叫我怅憾。

这回冰墩墩出了圈，我十分自豪。

外国人向来对熊猫很痴，也移情冰墩墩，爱昵它为Bing Dwen Dwen.

奥林匹克官方如此释意，“新的奥运吉祥物作为冬季运动的形象大使，为参与和观看冬奥会的人们带来欢乐。‘Bing’是冰的意思，也象征着纯洁和力量，‘Dwen Dwen’代表孩子。”

西人很难理解Dwen，也难发音准确，说着Bing Dwen Dwen，听来倒仿佛是东北话。

《说文》说墩是，平地有堆。也指厚而粗大的整块木头、石头或用砖砌成的基础如：门墩；桥墩。状如土墩的坐具也是墩，如锦墩、蒲墩。

墩这个字很钝朴，入了诗词也还是浅近，姜夔是有名的清空和骚雅，写：“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墩”压在句末，立刻显出了文朴。

墩一组词更分外家常，譬如胖墩墩，矮墩墩，厚墩墩，肉墩墩，非常白话，冰墩墩把吉祥物和人的距离拉得很近，仿佛是寻常人家的孩子，随近逐便的可爱，半点不俌俏。

据官方规定，冰墩墩的志愿者不宜开口，因冰墩墩无性别，也不能有腔调，我很能理解这份严谨。但若是冰墩墩会说话，我以为它说的该是东北话，暖烫烫的乡谊，热络得不甜俏。

我生长在水软山温的南方，天晴日晓，风清月皎，都说南方话是软谈丽语，我却很喜欢东北话，听起来是民俗学的回音，很闹热的温慰。

中国人一向是热情的，哪怕是最严峻最履冰的时刻，也还是冰灯里跃跃的火苗，心是热烘烘、光闪闪的，见之则暖，能慰悦一切冷涩。

前一段，我和家明看电视剧《超越》，第一批短道速滑运动员没有冰场，侯着冷峭的严冬集训，哈气能成雪雾，但他们还是乐意高声地谈天说地，眼睛和脸庞上奕奕都是光彩。

我总觉得东北话是炕上的话，暖蒸蒸，热腾腾，略带点懒洋洋，所以更随和，更放心，更人间烟火气。

都说东北话是传染性最强的一种方言。冬奥会新闻报道，这届短道速滑训练的几个香港队员，常驻国家队冰场，是现代版的橘生淮南，满口的东北腔，听着很实在，很难不会心一笑。

不过冰墩墩即便不开口，也是蜜蜜甜的可爱，因它同具新颖和怀旧，这可爱里更有故土难离。

早在08年的福娃，以现在的眼光看也很娇憨，当时却没受到和冰墩墩一样的偏爱，即便是熊猫晶晶也一样。

《中国当代美术的六个问题》里写，“坚持本土化是国际化的基础”；随着一波又一波地国潮来袭，大众对本土传统文化审美的破冰，也快完成了吧。

冰墩墩和雪融容，正是雪破山呈色，冰融水放光。冰雪的故事里，中华的文化正在世界舞台峥嵘头角呢。

2022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