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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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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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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球同此热

            钱雪儿(温哥华) 

加拿大的夏要算长姣了,从六月到九月,都有金鲜的阳光垂垂、郁郁,从刚烫的玉酒壶里直倾来,浇出田田碧、灼灼红,浇得日迟迟、景熙熙——

温哥华精酿啤酒和音乐节(Vancouver Craft Beer and Music Festival)有晒成桂皮色的碎攒攒的挨挤着的人群,一朵一朵短短、矮矮的白蘑菇状的帐篷,白日下的绿草地,手里握着的浅金黄的啤酒杯,酒影里晃着长而俗气的乐声;奇利瓦克郁金香节日(Chilliwack Tulip Festival)和葵花节(Sunflower Festival),看花客是最不怕道路长的,晴湖那么大顷的花田,夏艳全浓缩在花朵的鸭蛋黄、鸡冠紫里了,完妆的胭脂脸也比不过,满袖满头兼手把都是金粉红;太平洋国家展览会(PNE),糖果色的游乐场,食品卡车上腾着嘈嘈的焦烟,越是市井处越有鼎沸的欢声,变把戏的杂耍班子很放心地在这样的熙熙和气里飞来飞去……暵热、清闲、长便、一如往年。

也有不同的,今年格外热,连续几天的高温警告。以南方人的眼光看,还有点儿小儿科呢:35度上下,不比浙江一带稳居40度的高温天,而况江南的热是郁热,白云不孤飞,闷住漪漪的湖,垂垂的雨,挡了许多熏灼的热照,偏偏还是淹淹闷闷、湿湿答答的热,极粘腻,身体、心理上双重的不愉快。

温哥华这边的伏热则是干热,因为一年四季全是无微不至的阳光,像时刻暴长的河,从年头冲到年尾,边边角角、一丝不落。盛夏云少,雨少,太阳火光灼灼地在天上烧着,街上走的都是烤成硬陶颜色的人,满脸油汗,吁吁地走——室内的人也好不到哪去。

加拿大窗帘并不普及,最常用的是百叶窗,塑料比木制的更常见,也更不遮光,隆热的午后,奶油白的百叶窗依例筛出一道一道浮浮、冉冉的金影子,从墙上漾到人身上。幸而此地的别墅、排屋多由木头造的,样子精绮、考究些的,也只在外墙贴一层石片,里子不变——木头房冬暖夏凉,不会热得过分,本地人很习惯电扇寥寥、习习的祥风,少有装空调的人家。

但,去年和今年实在苦热,热浪突如其来,电风扇绿荷一样的舒卷,已不太够用,这点微莹且柔的风凉,当不住直白的亢热,空调这才普及开来,被一部分人列为了必需品。

我吹电扇会感冒,因此家里一向安着空调,但国外超市在售的立式空调委实不冰,还不如车里的冷气冰壮…清且急的凉风,活活索索款送着,没秋水凉,但淅淅里,屋里生出一种碧鲜鲜、青靡靡的味道,像蓦然生了许多沙草,也像暮雨天的水边,挺安慰人。

去年六月中,也是陡然沸热的天,碰巧家里的空调坏了,修不好,35度的天,王家明和我到处买空调,打电话一问一个售罄,只好硬头皮去路边各色的小电器店碰运气,光是从车上到店面的几步路,都把人逼得像旱魃,夹在又猛又急的高压、高温里,耿灼、猜惧,不知道将被热焰赶去哪里。

后来到底订到了,从美国发货,等了又等,真正快递到家,最难熬的酷暑期居然也过去了,七月八月再没有如此惧怯的燋热了。还记得空调坏的了时候,得边吹最小档的电扇边怕夏天感冒,手里攥着冻成坚冰的饮料瓶,掌心湿冷得像浸在冰甃里,心和眼睛还是炎暍煎熬着的煌灼、惶怒——睡不醒的沙漠里的白日梦,火炽的色彩,栗栗,炎燠,关于被猎——后来手指缝长了精荧的小湿疹,一小串化不掉的冰屑,奇痒,拿炉甘石洗剂涂了一阵才好。

今年空调正堪用,心情上就轻凉、松快不少,少了闷懑也不那么滞热。

温哥华的酷暑警告,说到底还真有点儿冤枉,毕竟这边早晚都气清,才十几度,根本是山亭才有的凉夜,满涨着秋思一样澹澹的凉旷。真正的热,正午才起,淡荡的纤云也渐渐褪尽了,天比绿水还蓝,蓝得像五湖心,抵万金的湛蓝的光洁,除了蓝,便是炽赫的的金日,滚滚一大轮,暑炎皎皎,如火烈烈,会晒伤人。到八点多,太阳才落了山,晚风来了,清退了光晔和晴热,吹落点冰洁的星月光——温哥华凌晨的繁紫黑的天是有雪光的。

近日看新闻,B.C省多地设立了喷雾站(Misting Station),也开放了降温中心(Cooling Center)。

喷雾站多在游乐园、人行道、公园…我见过,澄穆的宝蓝色的矩形立柱,拖一根粗管子,直通到消防栓,顶部张着细黄铜喷嘴,朝人喷着薄云似的雾雨,一次能霏霏下半分钟,即便只是洒面微凉,也够解暑了。类于路旁的饮水机和洗手站,不比整顿楼市这样焚券市义的壮举,相当惠而不费的人性化小装置,然而宁便、友助,过日子的身体力行的安仁。

降温中心是旧有的,名头虽新,到底只是公共图书馆、艺术馆、博物馆这样凉浸浸的公共场所,一贯有空调,不煨热。

几天前去超市买鲜果,我在地下停车场兜了一圈,眼见都密密停满了车,得久等车位,不由惊奇,又不是周末,去超市的人怎恁多!到了超市,又发现人少,稀稀落落穿梭在各区,并不热嘈嘈,这才回过味来,大概许多人是由超市直奔商场的;商场冷气比超市打得还低,更严凉。

这点国内国外并无不同,都爱凑在商场里,尽情享受中央空调的沁凉的冷气,又完全不破费。天热起来,大家都一样。

大概也只有小孩子才不畏寒暑,荏苒冬夏,不耽误他们嬉戏娱玩。我是“时暑不出门”,加之疫情,更无宾客至,但时时能听到左邻右舍的小孩在不远处闹攘攘。他们的哗闹不仅在声情,也留在地上:粉笔画的跳房子,一格婴儿蓝,一格苹果绿,一格粉红,一格鹅黄,画得歪歪的,淡淡的,廉价的粉笔就是这样,不显色;也有铁灰色的迹子,一弯一弯,是最近流行的滑轮运动鞋印,会亮,能走,鞋底嵌着一溜小轮子,能溜旱冰似的,滑很短一段距离。

有时我和王家明在车库里改车,大敞着车库门,能远远看几家住户的小孩跑来跑去,性质很高地疯闹,闹纷纷的,譬如自己会敲的腰鼓,劈里啪啦蹦得到处都是炮仗,喜气洋洋的闹气;大概他们的家长嫌充气泳池靡费,只给备一小塑料桶水,印迪士尼公主、漫威英雄一类的,于是黑黢黢的小人儿,光脚站在桶里,喜滋滋地出着长气,无端地狂喜地笑闹,老叫我想起老彼得·勃鲁盖尔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画里放玩的孩童,和在山涧里玩水解热的村童。

最热的时候和最冷的时候,是我最钦佩小孩的时候,他们能以完全不佻挞的态度,喜惬地对付着最极端的天气,我不得不肃然起敬。

他们的家长,则枕着躺椅,在屋檐、树荫下纳凉,看小孩玩闹——据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最高法院裁定,十岁以下的儿童不能独自被留在家中——家长互相隔得远,无法谈笑晏晏,有时聊几句,还要扯着点嗓子,更像耳背的老人在拉家常,无目的,插嘴式的,乡亲街坊打成一片的,愉快、长厚、非正式的气氛。

晚上,我会在二楼陪王家明看一会儿国内的电视剧,窗外是吹着弄堂风、守着孩子的邻里所发出的,琐细的动静,切切喳喳的画外音,一句,两句,深浅地,混着小孩欢炽的繁响,被晚风吹到耳边,和电视剧的剧情一样无条理无逻辑,又是有口音的英文,初听是略为烦人的,但因为亲熟了,所以又还好——加拿大就这样,多文化多种族国家,移民多,口音杂,习惯了,也只当是啾啾的暮蝉鸣,枕边人喃喃的呼噜声,有情分的喧响。

这样的夜,倒也像奶奶家的傍晚。

奶奶从前住在家属院,邻交甚笃,奶奶老了,里邻也老了。老人家俭省,最不爱费糜,娱乐活动少,晚饭院子里的纳凉便成了一种休闲,或站或坐着消消食,藤椅、石凳和他们差不多年纪,静静托起他们的闲聊,而晚风夜夜来望,天上星耿耿,地上思悠悠。

有时我也陪奶奶在院子里坐一坐,发现老人家的闲聊和青年人不同,很可能边聊边忘了这茬,留下大段的确凿的静默,而他们于此都安心,各自摇着蒲扇或纸扇,不局促。不用刻意寒暄而在一起彼此舒适,实在是相当愉快的事。个人与环境的和谐,大概也是个人和群体习惯的和谐——人的年纪上去了,性格受了磨砺,感情也精简了,才更为坚润、平宽,渐渐活得像中国的一句俗语、谚语,说话做事加了经验的分量和互相的体量。

奶奶、爷爷还有外公和平常的老人一样,大夏天都爱拿扇子扇风,替自己扇,也给我扇,我一直喜欢中国的扇,摇一摇,绿水粼粼的风就来了,吹灭一点夏日的郁蒸,比电扇的风更幽畅。

我新近又在国内上买了玉竹柄绢团扇,苏式的,苹果圆的真丝绢面,双面绣着玉兔望月,有股烂熳的神气,扇底缀着流苏,现在空运很快,不出三周就能到,好驱遗热。

暑热当然不像货品,会从南到北、由西至东地热过去。热不分时区、地区,除了南北半球之别,并无可预见的形势或文化的特殊性,也就不存在单方面的检讨,热就是热,地球村的大伙儿一面忍耐着,一方面也容受着,渐渐也会习惯吧。哪怕专家说,全球在持续变热,往后几年更要炎炎赤日,勃勃旱尘。

早在1935年的冬天,毛爷爷就写了:“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同凉热下,大家都一样,想要的也一样——“今年岁暮无风雪”、“又得今年一夏凉”。

2022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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